就在谭方追查 绍琪下落的时候,设计偷袭并杀害他一班土匪兄弟的日本幕后指使者也在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浮出了水面。
这位日本达官贵人的 妻子完成了一幅十字绣,送去城里一位有名的装裱师傅那里去做框子,师傅留意到了日本妇人中指上带的一枚老绿的翡翠戒指。石头本身像块麻将牌那样大,用赤金镶边,金边与翡翠的衔接处有大约两个头发丝那么宽窄的一圈,比宝石面上别的部分颜色淡——行家一眼就看出来——这金边是后换上去的,因为比原来的托儿细一些,宝石表面上从前被覆盖在里面的部分暴露了出来,因为没被日光长久养过,颜色就没有那么深。

装裱师傅缺 了一个耳垂,做眼下这活计以前也是一位飞檐走壁的能人,一天被仇家追杀,子弹从后面上来,正中他右耳朵,把耳垂给打掉了。他如今半退江湖,仍然人脉众多,消息灵通。他知道这枚宝石原本是存放在奉天银行本库里面的,被土匪偷了出来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但这上面耽了多少条人命,后面关系着多少阴谋与财富,又有什么人愿意以怎样的代价寻找这些消息,他更是知道。当下热情周到地招待客人,提供了几种可供选择的装裱方案,并表示下次夫人不必亲自前来,他做好了样子就会差徒弟给夫人送去。日本女人当然觉得这样更加方便,便把自己的地址留了下来。她的地址很快被送到了谭芳的手上,只见上面写着:东顺城路二十三号,小林公馆。

谭芳已在奉天城里耽了数月,苦寻线索要为弟兄们报仇,终于得到这个重要的信息,霎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收拾利索手脚,立即找到那日本人处与之对命。装裱师傅劝他:事情还没查清,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夺了你们的钱财,杀了你的兄弟,又把到手的宝石赠给他……无论如何,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把十字绣的框子给她弄个形状,你混去那里,打探打探再说,怎么样?

谭芳心下合计,觉得这样也好,况且自己还有事情没有跟南一交待,还没有把她给安排好,便打算依从装裱师傅所言行事。

那夜天擦黑,他去找了南一。爬到院子外面大杨树的枝桠上面朝着她窗子扔了两块石头。南一正心不在焉的拿着本书面相,忽然听见当当两声,便打开窗子瞧,一眼看见谭芳站在对面树上等她,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刘太太问她这么晚了干啥去,可声音被这孩子给扔在了后面。

她从自己院子里面冲出,谭芳从树上跳下来,双脚点地,身轻如燕。

“你要找的那人,我有点消息了。”

“快说。”夜里有些凉,她的外套混乱卷着,急切地看着他的脸,还缠着绷带的手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衣服的袖子。

“没死。”

她闻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松了一下。

“在日本工地伙房上干活儿。几天前,去日本工程师的办公室里面偷东西,被人逮到了……”

“然后呢……”

谭芳看看她,他想她不知道自己急得脸色发白。

“他动手把日本人刺伤了。后来被人带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南一愣在那里,似乎费力思考了好半天才听懂了谭芳在说些什么,过程当中,他走过来,帮她找到外衣的袖子,慢慢套在她手臂上。这个女孩为另一个人牵挂着急成这样,让谭芳觉得有点复杂:一方面心底里多少有些酸意,可换个法来想又觉得轻松了,自己身上还有大仇要报,她被别人牵涉了注意力总好过一颗心全放在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土匪身上。一想明白,他心里面就有了打算,拍了拍她肩膀:“人还在就救得回来。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这两天着急个别的事儿。完活了我就去找他,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把他给你找回来。 ”

南一低下头,又仰脸看看他:“你要干啥去?”

“我查的那个事儿,有些眉目了……有人在日本人那里看见了我兄弟们从奉天银行弄出来的东西…… ”

南一闻言脸色更白了,转念一想,这人要做什么哪是自己能拦得住的,憋了半天方说道:“要,要小心啊。”

他笑笑:“嗯。”

事情交待完了,谭芳这就打算要走。他每次都是如此,话说完就得,也不道个别,转身就撤,可今晚不太一样,这个初秋的夜里,月色温柔,晚风轻拂,圆脸庞的女孩站在她对面,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格外好看,于是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的眼光一直停在她脸上,看得南一都不好意思了,转转眼睛:“……看什么啊?”

“你这人啊,命好着呢。”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把她说得一愣:“为什么?”

“看你脸啊,圆得想盘子一样。”

南一紧了紧鼻子:“这话是在夸我吗?”

谭芳哈哈笑起来:“当然在夸你了。你这样的姑娘能找到好的夫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不信你就等着好了,你成亲当了地主婆或者官太太,我就给你封一个大红包……”谭芳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实则说得都是真心祝福的好话,对面这位是一点不领情的,一张脸僵得像蜡像,一点笑都没有。谭芳住了口。

“跟我说这个,没有意思。”南一道,“我成亲嫁给地主还是乞丐,大官老爷还是囚犯,跟你没关系。不等你红包。也不用你笑话。”

他说得热闹,却讨了个没趣,被一脸正气的南一说得无地自容,讪讪一笑,心想自己还是走为上策。

南一在他身后说道:“你,你要做什么都好。你要报仇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求你,想想我。我嫁不了地主啥的,也当不上官太太。我这人命好还是不好,就端看你了……”

谭芳听了,脚下顿住,几乎落下眼泪来:这世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这么犟。他不敢答她的话,也不敢回头,攥着拳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南一第二天早上睡醒了,窝在被子里面想那天跟绍琪见面的情景和昨天晚上谭芳说的情况,明白绍琪一定是在偷图纸的时候失手,想跑没跑成,着了日本人的道儿,搏斗之中他刺伤了日本的建筑师,这下更没法脱身了。

她恨自己昨天晚上急糊涂了,也没跟谭芳把事情问得清楚仔细些,眼下越想越多,心里面有不祥的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一直跟她作对的刘大胡子又要过来,腾地坐起来,去找汪明月。

南一赶到明月的公寓,大门紧闭,明月不在。她满头大汗,等了半个时辰,明月也没回来。南一心想也许她去了学校,便拔脚下楼再去那里找她。到了楼下,一辆黑色的车子恰巧停在大楼门口,南一一看,明月正从上面下来,她高兴够呛,擦了把汗:“去哪里了你?”

“你找我?”

“等你半天了,我有话说呢。”南一道。

“好,你稍等,咱们到上面慢慢说……”明月转身跟车子里面说日语,“你先回去,南一跟我有事儿,等一下我再去找你。”

她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南一,慢慢笑了:“是南一小姐啊,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却正是东修治。

南一看着修治,一时竟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愣了半天:“……是啊,好久不见,您还好吧?”

“不太好。”修治道,说着开了门,从车子上面下来,手扶着车门,脚步有点慢,“我这几天受伤了,住在医院里。明月一直在照顾我。”

南一看着东修治那消瘦的,青白色的脸,在流云下忽明忽暗,她慢慢问道:“……修治先生怎么受伤了?”

“在工地上面,有人行窃,发生了搏斗。”他看着她的眼睛。

“……坏人逮到了吗?”

“是的。伤了人。跑不了。”他仍是温和地笑着,说话一字一顿,“南一小姐要找明月,是有急事啊?我能不能帮忙?”

“没有急事儿。就是,呵…… 说家常。”

“那最好了。”

他们两人对话,站在中间的汪明月听来像是平常的寒暄和应酬,可几句话间,南一已经明白了状况,事情跟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局面一样:绍琪刺伤的正是东修治,而面前这个日本人不仅知道绍琪的下落,也知道她与绍琪的关系,除此自外,东修治也知道她来找明月是要警告她所面临的危险,于是慢慢地,精心地,巧妙地警告着她:不要乱说话。南一一身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绍琪还在他的手上……

想到绍琪,南一胆怯了,低下头,变了主意。

明月握住南一的手,对修治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跟南一聊一聊。”

“还想咱们三人一同去吃晚餐呢。”

“那也好。等一会儿我们去找你。”

修治点点头,转身回到车上,从窗口里又看看南一,心想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个女孩是否足够聪明和识时务,她是否听懂了呢?

他的车子一走,明月便问:“修治在,你不方便说话吧?到底什么事儿啊?”

南一慢慢道:“没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你等我半天……”

“嗯……想要,想要跟你借点钱……”她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明月看着南一,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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