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等人啊?”

“嗯。”

“没等来?”

“嗯。”

“去打个电话 啊。”他向旁边探探头,示意她去用吧台另一边的得律风,她想了想,依言过去了,拨了修治办公室的号码,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他也没去看她,让吧 台里面的伙计倒了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边。

她回来,挨 着他的椅子坐下,他回头看她,笑着说:“刚才没看到我?”没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说,“我估计你是没看到我,要不然怎么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你跟我,怎么样也比陌生人认识得多一点,这么小个地方见到了都不说句话,明月,你的礼貌就都没有了。”

明月闻言也笑了,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端起酒杯给干了:“王爷您说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让伙计再给满上:“我说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还是后来练出来的?我记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么还敢呛底儿了?”

“王爷是从哪儿记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还真是认真想想,提着指头点了点:“就那回嘛,我额娘寿宴,你跟着我们喝酒,后来身上长红鸡皮疙瘩,脚趾头都红了,不就说不让喝了……”

“王爷,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了。”

她说话托着长长的尾音,把他给逗乐了:“可不。我老糊涂了。”说完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明月的杯子,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要不你也换这个?”

她竟没有推辞:“王爷要是有兴致,我就陪您喝几杯。”

“醉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明月便换了大方杯子陪他饮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头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过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后一闪,把杯子用双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头张开就能给抓住,便指着她手腕子警告他:“你别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爷别为这个担心,喝点酒算什么啊?长这么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小命早就没了。”

他闻言就在喉咙里面低声笑出来,可笑声里面一点快活都没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变了这么多:会喝酒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下次见面,你就更有心眼了,你就再不是你了!你就不一定又跟我变什么戏法了!”

明月说到“小命没了”的时候,话一出口,已经有点后悔,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可是谁知道带出来这么深的怨气,瞬间便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几句话说得她无地自容,自己灌了一口酒。

他的气性上来,话就没完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肘架在吧台上,面对面看着她:“下面说的话,你又不爱听了:你从小没见过什么人,你不知道人有脸皮坏心肠好的,也有脸皮好心肠坏的。你看我教训你,收拾你,就是恶人了,就要你的小命了。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气,给你笑脸,就是善人了,是不是?你懂个六?!你知道他心肠里面转了几个弯儿?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给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他一扬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脸霎时红透,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烧酒。

明月心里本来有愧,谁知道显瑒忽然发作,把她一下子给骂懵了,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这一句一句说辞都是冲着修治来的,她起先握着酒杯,低着头听他教训,却只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地危险地窜上来。

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说道:“我可能是傻。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王爷,原来王爷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的!

你算哪一号好人呢?

我得谢你——这位好王爷——拎着猎枪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让我变成个不声不响,没名没分的丫头?我还是得谢你有了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边伺候,被小格格指着鼻子叫狐狸?还是我得谢你跟夫人两个,一边一个大耳刮子扇我脸上,一个说是为我好,另一个说是我不好?!”

她声音不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帮他梳理从前发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从不曾抱怨的,从不曾言语的,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屈辱的画面。

显瑒终于被她提醒,这些往事如数在眼前浮现,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时不提一句,他还侥幸地以为这是个宽容得有点蠢的丫头,谁知道这么多笔帐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他愣了一时后狼狈地笑了一下:“都……都记着呢原来?”

“不敢忘!忘了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了就真的没了小命了!”她敲了敲自己头顶,“王爷我这里有个疤,花盆砸在脑袋瓜子顶上,您要拿西瓜皮给我挡上的,您记得吧?您说的,开了天窗了就会念书了。会不会念书我不敢说,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了小格格,我没说错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针锋相对。

“……”

“王爷,我这命是你给的,当年你从牢里面救的,你怎么待我都行。我有没有礼貌,我会不会说话,你骂我可以,你把我当条狗,踹一脚也行!你不可以那样说东修治。这人待我好。真的好。没害我。倒是你,好王爷,你答应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让我去找他,让他舍了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势,挖坑埋他!你们两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能算数吗?!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为他当时是那样选的!那样做的!我什么都能忘了,但我忘不了这事儿,我要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这事儿!”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真么多的话。此番一言,显瑒如遭雷击,如堕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却都模糊了,瓶子被碰得倒在台子上,伏特加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来,随手拿了几张餐巾纸把桌上的酒液利落地擦了干净,然后倒了两寸酒给显瑒,三寸给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着自己的碰了一下,凑到他耳朵旁边,语气和缓了:“王爷,王爷你听我说,我告诉你我的两个秘密,没说过的,你要不要听?”

显瑒抬头看她,发觉这姑娘的这张脸,与他印象里竟有些不一样了,仿佛一晚上之间长大了,再不是她印象里那个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总做着点好梦,觉得事情会有些变化,有一天你跟我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好,只跟我一个人好。可你有了小格格,我就知道这事儿够呛了。这个小孩还指着我鼻子叫我狐狸。我嘴上不说,心里恨她的。直到你把我送到日本去了,我知道孩子没了,我悔得肠子都要断了,我觉得孩子就是被我给恨没的,咒没的。我回来想要还债给你。只是后来我做不到了。我累。王爷。”

他低下头去:“还有一个呢?说完吧。”

“还有一个啊,”她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王爷,其实我跟你们想的也有点不一样,我不那么孬,这点酒,我还都能应付。”

大厅的中心,一队年轻的俄国演员随着欢腾的音乐上来跳传统的货郎舞,明亮的灯光凝聚在他们灵活的身体,美好的舞姿上。没人会注意到,在黑暗之中,吧台的这一侧,一对中国男女在清算他们所有的过往。

俄国酒保在吧台里面准备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却竖着听,可他有限的中国话不够他应付这两个人,他心里一边笑话:这男的真是虚张声势,怎么还不如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了那副样子?

女的站了起来,看上去是要离开这里了,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没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脸跄在下面。

没人去看这一幕闹剧。他们太无趣。

大厅里的音乐声更大了,舞台上的货郎们抱着胳膊,半蹲着身体,双脚交替向前踢。金发碧眼的女孩们打着旋子,衣袂翩飞。观众们跟着音乐鼓掌,每个人都情绪高昂。闹着要去哈尔滨的姑娘没留神,被为她神魂颠倒的年轻男人捉住了手,放在唇边像西方人那样轻吻了一下,她趁没人看见,赶快推开他,责怪他的轻薄和热情,心里面又有点怀疑:这个人以后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好?

明月本来要走的,已经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把小王爷从地上扶起来,发现这人鼻子在流血,真难看真狼狈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脸上,他自己接过来,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了,顺着她的这只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颈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过来,捏着她喉咙让她看着自己这张醉醺醺的,恶狠狠地脸:“还轮得着你教训我?哪个王府里面的人能这么轻易地就出去?你都说了这条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儿就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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