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元哉没答 话,看着小王爷慢慢饮了一口茶。
“人骑在驴子背上, 要赶着它往前走,就用杆子拴上一个胡萝卜,骑驴的人手执杆子,摇摇晃晃地地吊在毛驴子眼前,驴子想吃,就够着够着地往前走,以为往前走一点就能吃到了吧,它怎么知道那东西近在眼前,却永远求之不得,到底任人驱使,累死了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根本不知道被骗,被人欺侮。”

小王爷把茶 杯放在桌子上,杯子是半透明的骨瓷,花纹是嫩黄色的素心腊梅,被他长长的手指半握着,晶莹剔透。

“所以啊,你这主意,东北的农民早就用的熟练了。我说这话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从来认为农民是掌握了天地间奥秘,最聪明狡猾的人,所以你想从这里面跳出来,别出心裁,还真有点难。

你刚才说得没错,现在谁叫我‘王爷’,一来可能是跟我客气。二来心里可能也在取笑。我心里面明白着呢。那些心里取笑我的人,我只当第一个字是他的姓,后一个字是我的辈分,爷爷你知道吧?是爸爸的爸爸,谁喊我就占谁便宜,挺好的。

别的早就没了。年代过去了,想拽回来是所有旗人的梦。这个梦做做可以,不可当真,当真了就把自己变成驴子了,让人拿着胡萝卜放在脑瓜子前面,任人骑,任人欺负,自己还乐呢。”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走过来,走到小林边上,伸手就把它战刀抄起来,“仓朗”一声,拔刀出鞘,但见寒光凛凛,一派杀气。

“我的话说明白了吗?”显瑒看着这战刀说道,“你们跟军阀怎么合,又怎么掰开,跟我没关。你们许诺给皇上什么,我也不管。王爷不王爷的,早就不在我眼里。你的钱自己收好。你给的城池土地,你想要夺到手怕也是个梦,更别提要给我。我就这样。点将台也就在那里。要弄走,不是没有办法,把我这命一并带走!”

小林来时只当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事情能终于有个积极的结果,殊不知人来了,却得到显瑒这般答复。他又急又怒又耻辱,腾地站起来,看着显瑒,看着这个年轻顽固不识时务软硬不吃的家伙,小林反而笑了:“王爷,不如再想想。今天的决定也许到了明天就会觉得荒唐。只要您愿意谈,我的大门永远都敞开。希望有朝一日,您不会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机会而追悔莫及。”

显瑒横握着战刀的刀柄,将它还给小林,也不去看他,懒懒说道:“机会这个东西很难讲,但是在我这里确实不值钱。我浪费的,恐怕比你见到的还要多呢……”

小林摇头冷笑,转身即走。

鹿儿师傅见日本人走了,便进了锦绣厅,看见小王爷一人坐在凳子上饮茶,便凑上去说:“王爷好久不来了,不能光喝茶啊,我给您烫些酒,炒两个小菜尝尝?”

“今天兴致好,你这儿的酒不够大,我去俄罗斯餐厅,那儿有伏特加。”小王爷笑着说。

“那我送您。反正您随时来,我随时候着。”

鹿儿师傅在前引路,恭恭敬敬地送显瑒下楼。走到到了前面的大堂,几个伙计正吆喝着把一个人往后面拉。鹿儿脸上挂不住了,上前跟领头儿的低喝了一声:“干什么呢?!没见这么多客人?不守规矩!”

领头儿的垂着双手道:“掌柜的,这不昨天来的这个打杂的,不仅眼睛不好,还缺心眼啊,让他把煤背到后面去,偏从前面过,您看啊……”

他们说的那人,个子不高,但是体态强壮,正把一袋煤抗在肩膀上。鹿儿怕蹭脏小王爷,一边自己护着他,一边跟后面说:“可管好了啊!回头我再教训你们!”

小王爷没当回事儿,还觉得热闹,笑着说:“新来的你好好教呗,教训什么啊。”

背煤口袋的听他说这话侧过身来,正跟小王爷俩人脸对上了,果真瞎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直愣愣地看着显瑒。看得别人都纳闷了。其余伙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给拽到后面去了。

明月与修治约好了分别去俄罗斯餐厅,在那里见面共进晚餐。她早到了片刻,坐在订好的位置上叫了一杯鸡尾酒看菜谱,一边翻动着红色镶金的页面,同时听见身后的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嗔怪着她身边的男人:“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去哈尔滨玩的,来这里喝点俄国老酒就把我给打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最近生意太忙了,一时走不开啊。今天先来这里凑合一下,过两天就去,好吗?”

“过两天去哈尔滨,天气都冷了。”

她说得他都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最守信用的,我说要陪着你去,就会陪着你去。晚几天更好呢。晚几天栗子下来了呀。咱去那边踩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来,仍在怪他:“你还敢说啊?上次我都把手给扎出血了……”

他凑到她耳边再说的话,明月就听不清了,但是她听见他们亲密的笑声,四个手风琴手在台子上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小调,她低下头,想起一句自己小时候背过的诗歌儿:

多少次挣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明明是歌咏玫瑰的小诗,却被另一个人理所当然的说成是踩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着眉毛,认认真真胡编乱造的样子,就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餐厅打开了两扇高窗,凉爽的小晚风吹进来,花香与酒香随着音乐静静地流动着。无论在这个年月里有多少心机和阴谋在这座城市里迅速地酝酿发酵,此时此地,如此迷人温柔的气氛,会挑起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

她眨了眨眼睛,便看见他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薄绸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没去看表演,也没去找熟人,只去了吧台,找了把高脚椅子坐上去,伸手要了一杯酒。

她太认识他,知道看他高不高兴,不能看脸,他快活的时候也许会很严肃,他脾气上来了却有时眉开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样,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是心情好,起码不着急,凡事有主意,搞得定。喝了些酒就歪歪地垂下去,那他就不快活了,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眼下他饮了半杯酒下肚,就栽歪着膀子,头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独,像一棵潦倒的树。

她有点着急,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修治还没有来,她想要去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侍应告诉她:得律风就在吧台上呢,您去哪儿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没动,犹豫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正要走了,侍者端来一份水果,说是吧台上那位先生送的。原来他知道她也在这里。

小王爷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告诉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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