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殿的?阳钟敲响后,冗长的元旦祭祀?开始了,清晨的?气很重,为钟声也增添了几分凝涩的感觉。
许久后,一?隆服的冒襄从偏殿的侧门里走出来,他是天师道如今?于?上又行动自由的正朔第一传人,因此要为三清道祖和祖天师敬奉第一炷香。

从?门鱼贯进来的人群排起长长的队列,??祠前等候。这?是张?的族人,等候??祠前,准备祭拜列祖列?,张?的祠堂也?这堂皇的正一殿里,历代的天师排下来,比殿中供奉的神明加起来还多。张??族的人群里不乏跳脱灵动的年轻人,更多的却是迟暮的老人,佝偻的?体和苍老的面?无不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像他们摇摇欲?的?族。他们?多数甚至不是修行者,面??月的逼迫,只能束手待毙。

只有这种时候,冒襄才感觉龙虎?张?还是??????着的,虽然?多数是老到了没有希望的人瑞。他们似乎隐藏?龙虎?中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本?堂皇时或衰败时,都沉默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和祖??话的一刻,才露一露面。

另一个人从他?后转出来,冒襄转过?向他行礼问好:“师叔新年?好!”

来人是个长髯高冠的中年人,?着天鹅结带??,镀金镶玉腰带,头顶?半博古冠,着绯结带,一?衣着饰佩堪称华丽。面庞好似一整??玉抛了光,凿开七窍,眼窝上?黑瞳白玉,唇线下?两排编贝,斜眉如剑,长髯飘飘。

这个似比神仙更像神仙的人,正是灵?观的鹿鸣?士。他此时微眯笑眼,还了半礼,“贤侄新年?好!那天等了你一夜,来下?你师?留下的残?,你却把我这老头???了一边儿。”

冒襄不卑不亢答道:“?侄的棋艺师叔不是不知道,?您手里过不了几招,何必去自讨苦楚?师叔若想下棋,该找棋力相当的人来下。何况我师?什么都抛下了,又何必还?乎他留下的一?残棋?”

鹿鸣?士抚髯说道:“有副残?摆?眼前,不把?下?心里总不是滋味。你师?想当世外之人,咱们可不一样,毕竟还??世里兜转。”

冒襄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祠另一侧的人群,仍有?辈分低支系远的?侄辈跪?三清像前磕头,毕竟是一年一?的?日?,没有人敢?正一殿里撒泼打诨。他冷冷笑道:“那也要看……这棋?有没有下?的必要!”

鹿鸣?士不置可否的笑笑。他忽斜眼看去,正见到人群中一个老人,?穿浆洗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秀才袍?,那衣袍架?老人枯瘦的??骨上,?佛一只硕?丑陋的风筝。他指着那人问道:“你可认识那人?”

冒襄摇头,于是鹿鸣?士又说道:“他当年也是正府里一位修士,还是老天师的入?弟?,圆明天师的师兄弟。当年和天?剑仙结怨时,他曾打头阵;收服蜀?霍乱人世的魍魉,他也出力最多;后来和佛门诸多纷争,他无不?先士卒,亦因此名震当世。可惜后来被九华?的僧人震散了丹田,几死还生后,却落得修为?毁的下?。这三十几年里,只有每年初一祭祖时,我才能见到他一面。”

正轮到那老人进香,?祠漆黑的门廓吞噬了老人的伶仃背影。?远处看来,这一幕竟?佛带着?古老传承的虔诚——或许,他这样的人,?是这个传承千年的?族最好的血食。

冒襄低叹道:“是要千秋万载,永享血食的吧?”

“也许我该去找他陪我下?棋?,只可惜他的棋艺早已不如当年。……明日我?‘弥园’设新年ǜ,贤侄和?府上盘桓的陆公?,请务必赏光。”

云蒸?,灵?观,是天师道的第一支脉,当代的首?却是一位??修行的?士。

与灵?观比邻而建的,却是一处÷院秀丽的??邸,一墙之隔,?如两个世界。

水榭歌台,烟桥垂柳,‘弥园’虽然占?不太?,却深得江南?院的神韵。一?旧雪为÷院披上了深白的外衣,几处红梅欺霜傲雪,艳丽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绕过内院墙,曲径几番转折,便能听到悠扬的丝竹声从内府厅堂里传来。此时堂中众人正一边饮ǜ,一边观赏厅中的歌舞。正?厅门的主位没有设?,只用几幅?风挡住。而左右则排开两条矮案ǜ席,鹿鸣?士和冒襄、陆?杞ü?一侧,每人各占了一张方几。另一侧则是?士的?人和几个亲近弟?,或一二人、或两三人占据一几。

“……凭仗匣中三?剑,扫平骄虏取?侯。红颜?妇桃花脸。笑倚银?施?靥。明眸妙齿起相迎,青楼独占阳春艳。……”

“……眉?敛黛云堆髻,醉倚春风不自持。偷眼刘郎年最?。云情雨态知多?。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

?风后,几个乐人沉浸?自己演奏的音乐里,箫、笙、筚篥、稽琴、杖?,各类乐器各?其能事,音韵清?和美。厅中六个女??罗裙轻裳,正和着乐曲或歌或舞,演绎一段段或绮丽、或哀怨的故事。

鹿鸣?士为人?奢,虽然修行有成,却比普通?ǎ缙绅更懂得享乐之道。他当年也曾不顾众人反?,???肆蓄养歌,每逢灵?观中做起庄重法事,自己便?‘弥园’中奏歌演舞,?张丝竹管弦之妙。两边的乐曲?相径÷,混?一处,惹过许多人的非议。因此说一墙之隔,却是两番世界,非是无因。

后来天师道衰落,灵?观也不复当年的豪奢,鹿鸣不得已遣散了?中的歌。今年?近年关时,听说?下来了一个?戏班?,着人多方打听,下人?说,这戏班?虽?,唱曲的几个女??却都唱功不俗,?段一流。?其是近来演练了一出时人所写的‘调笑转踏’,?当?士绅?演出后,引来争相追捧。鹿鸣耐不住心下骚动,千方百计把这?戏班请上?来。好?围?的群道不知竟是道观所请,未曾刁难。

当下众女?演的正是这出‘调笑转踏’,词作出自当朝的一位进士老ī,分咏罗敷、莫愁、卓文君、杨贵妃等十二事,文词格外的典雅瑰丽。这?戏班把所有出色的歌都凑出来,也只得六人,因此演这转踏时,只好一女分饰两角。好?众女技艺精湛,神色惟妙惟肖,角色转换之间全然不觉突兀。

鹿鸣?士脸色陶然,手指随着乐曲轻叩桌面。冒襄见了,微微皱眉说道:“原来师叔果然?此郑声。”

鹿鸣?士仍目不转睛看着歌舞,浅笑道:“丝竹歌舞仍是人所创造出来的最美妙的事物,从上古礼乐,到域外番声,到盛唐时的破阵?曲,再到今日的乐府转踏,以至于一应杂剧散曲,无处不见性灵之精华,思虑之高妙。人生?世,?能不谙?此道?”

冒襄冷哼了一声,说道:“师叔恐怕是忘了自己的?份。人多视则神耗,五色转人心性,五音迷人根本,我却不知道这歌舞?修行有什么益处。”

鹿鸣?士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反而扭头冲?杞说道:“陆公?可还吃得惯敝处的饭菜?待这出转踏演?,公?若有什么喜?的词人曲段,不若让她们唱来?”

“?士太?气了,我,我听不懂这?,也没什么着意喜欢的曲儿。”?杞连忙摇头,装作低下头去吃菜,却不时向?面的桌上?两眼,一脸神思不?。

冒襄?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问道:“怎么不见弥师姐,难得一年里能见上一面?”

鹿鸣说道:“她今早起来说有?乏力头晕,正?房里躺着呢。”

“这可奇怪了,弥师姐修为高深,百病不加于?,怎会头晕乏力?”冒襄脸上现出一丝疑色。

陆?杞的耳朵竖的笔直,他双眼紧盯着厅中的歌女,却根本听不到她们?唱什么。——弥师姐,原来她姓弥,姓的好,不知道她闺名又是什么?什么名?能配得上她呢?

鹿鸣仍旧看着厅中歌舞,漫不经心的说道:“或许是练功走?了气脉,这丫头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也或许是哪里又惹了她,正跟我怄气呢。”

诸般乐器渐次收?,留下袅袅的余韵,众女?放低水袖,罢了舞步,各自掩着半边面?退入?风后。

鹿鸣?士放下酒盏,?冒襄说:“贤侄既然不?听曲,不如跟我到书房鉴赏几幅书画?”

这个师叔是当年‘龙虎十三剑’中几乎硕果仅?的人物,他的佩剑‘嘉?’当年曾力压长春?的‘承影’,排?‘天下名剑谱’第五位。后来不知何故,或许是伤感于圆明天师的逝世,他从昆仑杀??后不久,竟自??剑,致使‘嘉?’?‘名剑谱’中除名。后来^妻生?,?‘弥园’里做个?贵闲人。

然而,真正的?剑即使埋?黄?之下也不会生锈,真正的剑仙即使十数年不曾握剑也依旧远迈常人。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冒襄只希望这个师叔的舌头不要和他当年的剑一样锋利。

“只怕师叔?那盘残棋还念念不忘吧。”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出去,绕过一条精致的?廊,向他的书斋‘椿窠’走去。一旁的竹林里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两人拨开竹?走进去,却见一个十三á?的锦衣丫头ü?石凳?上,正握着个丝帕抹眼泪。虽然是一脸梨花带雨,却掩不住一股豆蔻年华特有的/憨神态。

冒襄打眼一瞧,便认出是弥??姐的贴?丫鬟。鹿鸣脸色沉了下来,喝道:“死了老@了??新年里哭哭啼啼,成什么规矩?”

?丫鬟没听到脚步声,被鹿鸣??后吼了一嗓?,×得从石凳上跳了起来。她素来?怕老ī,又被?个正着,话也忘了?,急得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可比刚才厉?的多了。

鹿鸣见丫鬟×得话都不敢说,也懒得再深究,喝道:“站这儿干什么?你??姐不是病了么,还不到跟前去伺候?”

?丫鬟如蒙?赦,蚊呐一般应了声是,埋着头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书房外栽了好?一棵椿树,枝杈漫天,好有á五人合抱。两人进了‘椿窠’,鹿鸣毕竟没有把他的奢华带进书斋,这里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清苦样?。几排巨?的书架?半埋?阴影里,古意斑驳的味道,然而并无一丝灰?。

鹿鸣?书架上随手取过一筒画卷,?开来,是一幅虎虎生风的?虎图。鹿鸣一手执着画卷一端,高高举起,笑道:“你看这只猛虎,双眼含煞,额前白纹,俨然是?中霸王,见之如闻吼声,端的是……”

冒襄忽然托起另一端画轴,?画卷掩起,抢话说道:“师叔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鹿鸣呵呵一笑,收起画卷,?书斋里踱了几步,说道:“贤侄以为,如今形势如何?”

冒襄一脸的冷?:“哼!围?之人??眼前,师叔却来问我什么形势?”

“龙虎?糜烂久矣,说天下人与天师道为难,也不为过。自当初持续多?年的道佛之争,我???神),打压的佛门偃旗息?,从那后斩妖魔,除凶兽,剑指天?,及至昆仑之祸,哪一次天师道不是站?风口浪?上?若论起杀伐,恐怕只有朝廷才比咱们厉?。非是动用千军万马的兵戈,不足以积下如此九州á?的怨气。我常想,?算没有乾元的筹算,咱们终有一天是要把鲜血还给别人的罢。别人说我们自持道法高强,便飞扬跋扈,其?也没有说错。”

正所谓刚久易折,天师道执天下道教牛耳数百年,其间虽然做过不?为利苍生的好事,可剑下亡魂,未必个个是妖魔鬼怪,也?不了许多‘同道’的性命。乾元统合道门,天下形势一朝悖逆,许多教派视天师道如落水狗,自然愿意砸几?石头。然而天下毕竟不全是?炎附势之辈,也有?是为了往日敢怒不敢言的?怨。

“何必提这?旧事,依我看,‘人心不可用’五?,足够囊括?上的形势。”

鹿鸣?书架上翻找,抽出那本使天下道人?之若鹜的‘三皇经’,道门至?也不过让他杂放?古籍经卷里,和其他道书没什么分别。“哎,折铁师兄一生睿?,却如何用自己的金?去换一本经书。这?上当真有人会因此,而重拾起二十年前的勇气吗?”

冒襄想起一?传闻,冷笑道:“毕竟是能激起一?人的血气吧?我听说一?传闻,?上一?年轻?弟似乎动作不?呢。”

“一群???,成不了事。他们自成了一个什么‘鸣天?会’,想从‘东亭落剑阁’里请出天师剑,不知道得了谁的主意,说有了这天师剑便能让?天师提前出关。后来被卢旭找上门去,一个个打翻??,绝了这愚蠢念头。”

正厅里的乐曲又奏响了,只是离这里太远,即使以两人远迈常人的听觉,也只听得出韵律,听不清歌词。

鹿鸣兜兜转转,终于道出了真正的用意。“贤侄?为折铁师兄的弟?,堪为我?之脊梁。值此危亡之际,非旁人能力挽狂澜。”

冒襄只当是听了个笑话,不慌不忙的说道:“师叔说笑了,?侄不敢当。”

鹿鸣一脸的冷哂,“你当我是?捧你吗?年轻人纵然聪明?,毕竟没有长远眼光,看不清这天下的走势。……你附耳上来。”

冒襄脸上不动声色,凑近前来,鹿鸣?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待鹿鸣说?,冒襄已是满脸惊异之色,“这等事,我如何能做的来?”

“观一叶落而知秋,天下?势未?不能知之于微末处。依我看,不出三年,朝廷便要动?干戈,如今穿龙袍ü龙椅的那个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甘心皇权之上更有横强?到时天下震动,何愁没有你成事之机!”

“可即便当真如你所说,我又如何能火中取栗?即便真让我侥幸得成,那若到时?天师出关,又当如何?”

鹿鸣的嘴角上挂着冷笑,“出关?或许他运气好,真能?这几年里出关呢。可如今已经到了这般田?,难道他还能跟你窝里斗不成?”

冒襄又想开口,被鹿鸣挥手阻断,“左右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你有的是时间想明白。我只想给你预先提个醒儿,当机会出现时,莫要迟疑,当有决荡之勇。”

他顺手抄起一旁的三皇经,眼皮也不眨一下,塞进冒襄手里。“这无?书我研究了几个月,??看不出门道。?是你师?抢?来的,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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