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仪斐对公仪珊宠爱有加,到底这宠爱有七分真假,群众是不晓得的,大家都觉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仪珊的儿子。
从前两位叔叔暗地里较劲,却从不会大争,是因晓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势,在卿酒酒的缜密谋划下,公仪家明显成两立之势,当家的两个渔翁都已被拉下水。一个被鹬抢了去,另一个,来寻找蚌做自己的后盾。

三叔愿意帮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道理,二叔得势,他这一脉必然败落,况且他和二叔还隔着一个丧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们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们觉得干掉对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时机终于来临,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又没有谁规定说一个人做了渔夫就不能做黄雀。

而届时两派相争,若我是卿酒酒,怀着这样巨大的仇恨来到这个地方,目的只是毁灭……联想到七年前毁掉公仪家的那一场大火,心里咯噔一声。也许,她最后是唤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护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已经发生的事,还去担心只是白增烦恼,不如当看一个故事。”

我靠着他:“公仪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毁掉他的家族,他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约不毁灭,就无法新生吧。”

枯叶飘零,日渐隆冬。疾驰的光阴寸寸迫近,转眼腊月初四,公仪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洁,自纳妾后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仪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进了这座荒凉院门。冷风将正房大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幔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裹着一层朦胧的雾色,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春贴上的什么新巧剪纸。

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现出一身红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描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丽。

叮当,叮当,帷幔后的五色帘被晚风撞得摇摆不定,飘摇的烛火里,她缓缓抬手,盈盈然伸向门口处面无表情的公仪斐,眼帘微微抬起来,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满怀柔情。

公仪斐愣了愣,却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里:“已是二更,夫人还不安睡,急急地让画未将我找来,是有急事?”

她上前几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间一阵塞率,微微偏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来,可你来了,既然来了,却连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头握住他右手,拉副自己胸前,一点一点向上,是要抚上脸颊的姿势,却在靠近耳廓时停住不动。

她定定看着他:“你在发抖。”眼晴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有这么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许久,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满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时候我在青楼,看到那些买欢的客人,若是哪个姑娘被灌醉了,他们可是相当开心呢。”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他,微微偏头,“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觉得好不好?”

房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你这样,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来。

“我猜错了?”他笑着点点头,“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过去我喜欢你,你恶心还来不及,今日做到这个程度,是我又碍了你的路吧?”话罢缓步到珠帘后的妆台前,执起漆奁上一只玉制的酒壶,“今次准备哄我喝下的东西有阡么功用?是让我昏睡不醒还是动弹不得?”仔细端详了会儿,脸上浮起古怪笑敷,回头看着她道,“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罢。”

她神色一顿,脸上血色尽褪,唯有嘴唇饱满浓丽,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挂枝头的红樱,明明是那样明艳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温柔笑意,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很不够准:“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抬起她下巴,像是打量珠宝店里一件待价而沽的首饰,“那时候,我怎么就会喜欢上你呢?”

他靠近她:“我告诉过你,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怒色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可你怎么老是想着要算计我呢?”

她顿了一顿:“若我说这次没有。你相信么?”。

他放开她,摇头笑笑:“你一贯觉得我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无留恋迈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狂风将几盏烛火吹熄,在一点火烬里,她执起妆台上的玉壶,就着壶嘴将壶中酒一口一口饮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

腊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树被新雪压弯,寒率间偶有落雪垂枝。

公仪家宗祠前,仆人们匆忙来去,净水净巾香烛齐列于祭台,铜鼓敲过三巡,祭祖的大典就要开启。

公仪家代代于腊月初四行祭礼,传说是七百年前一位术师推算出的吉日。

可这一日,从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鸦,处处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公仪珊明显一幅知道什么的样子,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神情紧绷,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祭师点燃明烛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主持祭祀的族老皱了皱眉头,正待出言喝止,公仪斐已伸手将儿子自公仪珊怀中接过。卿酒酒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就近在净盆里净了手,若无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紧不慢就着明火点燃,尽管台前设了香炉,却将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灵位前。

香灰落下来,大约烫了她手指,半边身子极轻地一颤。公仪斐冷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待她的目光移过来时,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

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衣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色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压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交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肉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屠杀而起的血腥。

公仪家有一处高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衣,似一张雪白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高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画未在一旁轻声道:“公仪家到这个地步,气数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费心力,一定要将凶兽千河唤出来,与斐少爷弄得这样僵,着实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此不可。”

她这样说,其实我能理解,据说公仪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唤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让它在人世待半个时辰。若是公仪家气数还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要的就是他们气数将尽未尽,利用千河来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画未急道:“可真做到这一步,斐少爷他不会原谅小姐你的。”

说完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道,“从前小姐除了复仇,眼中再无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将斐少爷……看得很重吗?”自知失言还要继续失言,勇气着实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弟弟很没用?”垂下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似铺展的一对蝶翼,“这虚浮人世,人人都在争,争虚名,争虚利。赢的人那么少,输的人那么多,知道为什么吗?”

她敛好衣袖,缓缓道:“因为大多数人习惯轻敌。”

半响,她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为复仇,他是要金蝉脱壳,令家族脱离陈王掌控重获新生。这些年公仪家能移的财富都被他不动声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异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诸国的大市中。如今的公仪家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是不晓得,只是……”

她顿了顿,“我可以装作不晓得。”

画未紧紧握住衣角,一脸震惊。

她仍是背对着她,手指轻扣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背叛可以原谅,也没有什么基于情爱的背叛值得计较,你觉得,阿斐他是哪一种?”

画未喃喃:“斐少爷对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轻声道:“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是谁。别人的出生,是为了相聚,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分离。”

浮云亭下厮杀不息,她微微仰头看着亭外飞雪:“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

远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条白色巨蟒,横亘在飘雪的?中。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一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兀自闭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印伽,唇角微动,古老的咒语极悠扬散落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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