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系町车站出来,走五分钟就能到玛莉安,店址位于酒廊众多的大厦五层。建筑陈旧,电梯也是老式的。
草薙看看表,才刚过晚上七点。他算准这时候没什么客人。为了方便打听,他特意避开忙碌时段。不过,真怀疑这种破地方的生意能好到什么地步,他看着生锈的电梯墙壁寻思。

但一走进玛莉安,他就被吓住了:总数逾二十张的桌子已坐满三分之一。看着装多半是上班族,有少许看不出是做哪一行的。

“之前,我去银座的酒廊打听消息时,”岸谷在草薙耳边低语,“那里的领班还说,泡沫经济时期每晚报到的人,真不晓得现在都在哪里喝酒。原来是流落到这种地方了。”

“那可不见得,”草薙说,“人一旦尝过奢华的滋味,就很难再降低水准。在这里喝酒的人,肯定和银座一族不同。”

草薙喊来服务生,说想和负责人谈谈。年轻服务生的殷勤笑容顿时消散,遁入店后方。

另一名服务生出现,将草薙二人带往吧台。

“请问喝点儿什么?”服务生问。

“就来杯啤酒吧。”草薙回答。

“这样没关系?”服务生一转身,岸谷问道,“我们可正在执行任务。”

“我们不喝点什么,其他客人会起疑心。”

“喝乌龙茶不就行了。”

“两个大男人,会为喝乌龙茶跑来这里?”

正当两人斗嘴之际,一名身穿银灰色套装、年约四十的女子出现了。她浓妆艳抹,头发高高挽起。很瘦,不失为美女。

“欢迎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女子压低声音,唇角流露出笑意。

“我们是警视厅的。”草薙低声回答。

一旁的岸谷把手伸进西装内袋,草薙制止他,再次看着女子。“拿出证件证明身份更好吗?”

“不,不用了。”她在草薙身旁坐下,放下名片,上面印着“杉村园子”。

“你是这里的领班?”

“名义上算是。”杉村园子微笑点头,看来她无意掩饰自己受雇于人的实情。

“生意挺不错。”草薙环视店内说。

“那只是外表,这家店是老板用来节税的。就连来捧场的客人,也和老板有交情。”

“哦。”

“这种店,不晓得明天会变成什么样。或许小代子选择开便当店是正确的。”

虽然说得很低调,但爽快提到前任名字的态度,令草薙感到她还是自有她的尊严。

“之前,我们的同事已经来打扰好几次了。”

园子颔首。“为了富樫的事,来过好多次了,多半都是我出面。今天还是为了那件事?”

“再三叨扰,不好意思。”

“我已经和之前来的警察先生说过了,你们如果怀疑靖子,肯定搞错了,她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不,谈不上怀疑,”草薙堆出笑容,摆摆手,“调查工作目前迟迟没有进展,我们只好换个角度重新开始,才会来拜访你。”

“重新开始。”杉村园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听说富樫慎二在三月五号那天来过。”

“对。没想到事到如今他还来这里,我吓了一大跳。”

“你以前见过他?”

“见过两次。我以前也在赤坂,和靖子在一家店,那时见过他。当时他手头阔绰得很,穿着打扮也很气派……”

她的语气透露出许久未见的富樫已经了无昔日风采。

“富樫慎二先生想知道花冈小姐的下落,对吧?”

“应该是想复婚,不过我没告诉他,我很清楚他让靖子受了多少罪。没想到,他又去问店里的其他女孩。我以为店里已经没人知道靖子的事了,可偏偏还有一个女孩去过小代子的便当店。那个女孩就把靖子在那边工作的事告诉了富樫。”

“原来如此。”草薙点点头。要是靠人脉混饭吃,别想完全隐藏行踪。“工藤邦明这个人,常来这里?”草薙换个问题。

“工藤先生?开印刷公司的那个?”

“对。”

“他常来。不过最近很少来了。”杉村园子侧首不解,“工藤先生怎么了?”

“听说花冈靖子以前陪酒时,他很捧她的场。”

杉村园子放松地点点头。

“是呀,工藤先生很照顾她。”

“他们俩交往过?”

草薙这么一问,她歪着头,沉思良久。

“是有人这么怀疑过,不过我看没有。”

“怎么说?”

“靖子以前在赤坂时,是他们俩走得最近的时候。那段时间,靖子正因富樫的事苦恼,不知怎的,工藤先生知道了,他常常开导靖子,但两人并没有发展成男女关系。”

“可是后来花冈小姐离婚了,应该可以交往了吧?”

杉村园子摇摇头。

“工藤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建议靖子和老公离婚,等人家离婚了,自己却去和人家交往,会让人觉得他开始就是抱着这种目的的。所以,她离婚后,他们继续维持着朋友关系。更何况,工藤先生也有太太。”

杉村园子还不知道,工藤邦明的妻子已经过世了。草薙觉得没必要告诉她,于是保持沉默。

她猜得很准,草薙想。在男女关系这方面,酒廊女的直觉远比警察敏锐得多。

草薙确信,工藤是清白的。如此一来,就应把重心放到另一件事上。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杉村园子。“这人你见过吗?”

那是石神哲哉的照片,是岸谷趁他走出学校时偷拍的,由于从侧面拍摄,石神视线正投向远方某处。

杉村园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这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至少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这个人姓石神。”

“石神……”

“你没听花冈小姐提起过?”

“对不起,我没印象。”

“这个人是高中老师,花冈小姐没提起过和他有关的话题?”

“这个……”杉村园子歪着头,“虽然到现在我还常和她打电话聊天,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靖子小姐对目前的男性交友关系说过什么吗?有没有找你商量或是告诉过你最近的经历?”

杉村园子不禁露出苦笑。“对此,我和上次来的人说过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说不定她有交往对象,只是没告诉我,但我想这不可能。靖子顾美里都顾不过来,哪有空谈什么恋爱?上次小代子也是这么说。”

草薙默然点头。对于石神和靖子的关系,他本来就没指望从这家店得到多大斩获,倒也不失望。不过,听到对方如此肯定靖子毫无与男人交往的迹象,对于石神协助靖子犯案这个推论,草薙还是多少丧失了些自信。

又有客人进来了,杉村园子做出在意那边动静的动作。

“你和花冈小姐打电话聊天,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富樫出事上新闻那天,我吓了一跳,急忙打电话给她。这点我也和之前来的警察先生说过。”

“花冈小姐当时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警察已经找过她了。”

草薙没告诉她,就是他们俩找的靖子。

“富樫先生来这里打听花冈小姐的下落,你没告诉她?”

“我没提,说不出口,我不想让她紧张。”

这么说来,花冈靖子并不知道富樫正在找她。换言之,她根本不知道他会去找自己,自然也不可能事先拟定杀人计划。

“我本来想告诉她,可那时她正开心地东拉西扯,我也就失去了开口的兴致。”

“那时?”杉村园子的话,草薙忽觉有点儿不对劲,“你指的那时,是什么时候?不是最近一次通电话?”

“更早之前,富樫先生来我店里三四天后。靖子在我答录机里留言,我听到后回拨给她。”

“是几号的事?”

“那是几号来着……”杉村园子从套装口袋里取出手机。草薙以为她要查阅来电和拨打记录,她却调出了日历,看了看抬起脸:“是三月十号。”

“十号?”草薙不禁提高嗓门,和岸谷面面相觑,“没错?”

“对,不会错。”

十号,就是推定富樫慎二遇害的日子。

“大约几点?”

“这个……我是回家之后才打的电话,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十二点之前打来的,那时店里还没打烊,我没接到。”

“你们聊了多久?”

“差不多三十分钟,我们每次都聊这么久。”

“是你主动打她的手机?”

“不,不是手机,是她家里的电话。”

“不是我故意挑语病,应该不是十号,是十一号凌晨一点。”

“哦,没错,说得更准确的话。”

“你说花冈小姐在你的答录机里留言,她说了些什么?”

“当然是说找我有事,叫我下班之后回她电话。”

“她找你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跟我打听我以前治腰痛的那家推拿按摩院……”

“推拿按摩……之前她也会为这种小事,主动打电话给你吗?”

“其实每次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对方聊聊天。无论是我还是她。”

“每次也都是这样,在半夜聊天?”

“这没什么稀奇的,干我们这行,总是忙到深夜才有空。不过我会尽量选假日和她聊天,那次是因为她先打来。”

草薙点点头,难以释怀的疑虑并未消除。

出了酒廊,草薙走向锦系町车站,一路左思右想。杉村园子最后那段话令他耿耿于怀。三月十日深夜,花冈靖子和她通过电话,而且用的是家里的电话。这表示,那个时间靖子在家。

专案组内部也有人认为,作案时间应该是在三月十日晚上十一点之后。这当然是以花冈靖子为凶手拟出的推论。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难道不可能唱完歌再杀人吗?

可支持这一推论的并不多。纵使一出KTV就立刻赶往现场,抵达时也快十二点了。之后再动手行凶,也没有可乘坐的交通工具回家。通常凶手不会搭乘留下犯罪线索的出租车。况且现场附近,也罕有出租车经过。

这还牵扯到自行车的失窃时间。车子是在晚上十点之前被盗的。如果是故布疑阵,靖子在那之前必须去一趟筱崎车站。若不是故布疑阵,而是富樫自己偷的,那他偷车之后,直到十二点和靖子碰面之前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大疑问。

基于以上考虑,草薙等人之前并未调查靖子的深夜不在场证明。不过这下就算着手调查,她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这点令他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见花冈靖子的情形吗?”草薙一边走一边问岸谷。

“记得,怎么了?”

“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三月十日在哪里——我应该是这么问的。”

“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大致是这样。”

“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儿出门,去看电影,然后吃拉面,唱KTV。回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是这样说的?”

“没错。”

“据刚才领班的说法,随后靖子就打电话给她。明明没什么大事,却特地留言叫她回电。杉村园子打过去时已过了凌晨一点,两人聊了约三十分钟。”

“有什么不对?”

“那时,我问她不在场证明时,她为什么没提到这件事?”

“为什么……怕是觉得没必要。”

“怎么会?”草薙伫足,转身面对学弟,“用自家电话和第三者通过话,这可以证明她在家。”

岸谷也停住脚,嘟起嘴说道:“没错,可从花冈靖子的角度来看,只要说出外出地点,已经足够了。如果被进一步追问回家后的事,我想她会说出打电话这件事。”

“只是这样?”

“还能有什么理由?要是隐瞒自己缺少不在场证明,那倒是可疑,追究充足且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未免太奇怪了。”

草薙将目光从一脸不满的岸谷身上移开,径自迈开步。这个刑警学弟打从一开始就同情花冈母女,向他征求客观意见简直就是错误。

今天白天和汤川的那番对话,又在草薙的脑海中浮现。物理学家坚称,如果命案和石神有关,那绝不可能是有计划杀人。

“如果是他策划的,他不会用电影院当不在场证明。”汤川首先宣称,“正如你们所疑,去看电影这种供述太没说服力了。石神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此外,还有更大的疑问:石神没理由协助花冈靖子杀害富樫。就算她被富樫苦苦折磨,以他的个性,肯定会另谋解决之道,绝不会选择杀人这种办法。”

“你的意思是,石神不是那么残酷的人?”草薙问。

汤川当时满眼冷静的目光,摇摇头。“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企图用杀人脱离痛苦的方法不够合理。杀人之后,又会产生新的痛苦。石神不会干这种蠢事。反过来说,只要合乎逻辑,再怎么残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么,石神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涉案?对此,汤川分析如下:“如果他果真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处于无法参与杀人行动的前提之下。换言之,当他掌控事态时,人已经杀了。这时他能做什么?能隐瞒,当然好。如果瞒不住,他会拟出各种对策来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还会指示花冈靖子母女,该怎么回答警方的质问,在哪个时间点提出什么样的证据。”

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花冈母女对草薙等人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她们个人的意志,而是石神在背后操控。

不过这位物理学家在如此断言之后,又冷静地补充道:“这纯粹是我的推断,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作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可能是错的,不,应该说我希望是错的。我打从心底里期盼,是我想得太多。”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又要再次失去——他害怕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汤川为什么会对石神起疑,他始终没告诉草薙。似乎是他看出石神对靖子怀有好感。至于他凭什么看出的,草薙始终不知。

草薙绝对相信汤川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他甚至觉得,既然汤川抱着这种想法,那绝对不可能出错。这么一想,草薙也就明白在玛莉安打听来的消息背后的意义了。

靖子为何没告诉草薙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来应付警方,照理说会立刻说出来。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八成是因为石神的指示。石神的指示,一言以蔽之,就是“只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草薙想起汤川之前并不关心本案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那时他们谈到花冈靖子从电影简介中取出电影票的存根,汤川听了是这么说的:“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存根该保存在哪儿都精心设计。但若考虑到警察会来询问,才事先把存根夹在简介中,那对方可是棘手的强敌。”

六点已过。靖子正想解下围裙,一个客人推门进来。

“欢迎光临。”她条件反射地堆出殷勤笑脸,但一看对方,不禁愣住。她见过此人,不过与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石神的老友。

“您还记得我吗?”客人问,“之前石神带我来过。”

“哦,记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经过附近,想起了这里的便当。上次那个便当,味道非常好。”

“多谢。”

“今天……我想想,就来招牌便当吧。听说石神每次都买这种,上次不巧卖光了,今天还有吧?”

“好的。”靖子去后面厨房转达后,重新解下围裙。

“咦?您要下班了?”

“对,我上到六点。”

“哦。您现在准备回家?”

“对。”

“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对我?”

“不,应该说是商量,是为了石神的事。”汤川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的不安。“可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拒绝。

“那么只有几分钟。”她无奈地说。

便当做好了,两人一起离去。

汤川报出姓名和目前在石神毕业的大学担任副教授。

靖子像平常一样,是骑自行车来的。她推着车正要迈步,汤川说声“让我来吧”,就替她推起车子。

“您没和石神好好聊过?”汤川问。

“对,只有他来店里时打个招呼。”

“哦。”他说,随即陷入沉默。

“请问……您要找我商量什么?”她终于忍不住。

但汤川还是不发一语,直到不安布满靖子心头,他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石神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他从不会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满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汤川先生……”

“抱歉。您一定听不明白我想说什么。”汤川苦笑,“您第一次见到石神,是在刚搬进这栋公寓时吗?”

“对,我过去打招呼。”

“当时,您把在这家便当店工作的事告诉他了吧?”

“是。”

“他开始光顾弁天亭,就是从那时起?”

“也许是吧……”

“那时,在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中,有没有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事?什么小事都可以。”

靖子很困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汤川边走边凝视着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我的接触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他来说很重要,”汤川说,“非常重要,这点您应该明白。”

看到他真挚的眼神,靖子莫名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终于醒悟,此人知道石神对她怀有好感,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让石神喜欢上她。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非美得足以令人一见钟情。

她摇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和石神先生没说过几句话。”

“哦。说不定,还真的就是这样。”汤川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您觉得他怎么样?”

“啊……”

“您不至于没察觉他的心意吧?对于这点,您有什么想法?”

唐突的问题令靖子困惑,当下的气氛也不容她笑着敷衍了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非常聪明。”

“您是说,您知道他头脑聪明,是个好人?”汤川停下脚步。

“我只是隐约这样觉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汤川说着让出自行车的握把,“代我向石神问好。”

“可是,我不一定会碰到石神先生……”

汤川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离开。靖子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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