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沈悬和淡姜那闹了一会儿,天也渐渐黑了。沈悬的小摊位上点着昏暗的灯,飞虫围着灯泡打转,沈悬细心地放下了纱帘,防止飞虫飞进食物里。
于江江要走,淡姜坚持要送,拗不过她,只能由她去。

卓阳中学的大门在一个老小区里。段沉停不了车,所以把车停在附近一个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淡姜和于江江并肩走着,段沉很绅士地没有凑近,也没有打扰她们聊天,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

远离了沈悬,淡姜才收敛了笑意,很认真地和于江江说:“我知道以我们的条件,可能选不上这次集体婚礼。能认识于小姐是我们的幸运,以后我们有钱了,肯定还是找于小姐给我们策划。”

于江江看了一眼淡姜尚且平坦的小腹,说道:“肯定尽全力给你们争取上。别想太多,好好安胎吧。”

淡姜愣了一下,随即挠头笑了笑:“其实我没有怀孕。骗沈悬的,不说怀孕他不会和我结婚的。”淡姜脸上有点难堪的神色:“其实他没碰过我,是我趁他喝醉酒不记事,骗了他。”

于江江没想到淡姜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我做过不少结婚的案子。淡姜,如果有欺骗,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趁早和沈悬直说吧。”于江江皱着眉抿了抿唇,“我看得出来,沈悬喜欢你。你好好说,我觉得他还是会和你结婚的。”

淡姜咬了咬嘴唇,明明努力扯着笑容,眼眉间却还是带着点无奈和苦涩。

“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从小就喜欢我。应该有十几年了吧。”

“那为什么……”于江江欲言又止。

“因为喜欢所以想让我过更好的生活,怕连累我。”

夏夜的卓阳区来往很多下班的农民工。空气中似乎都有种疲惫的汗味。看着来来往往那么多像沈悬一样的务工人员,想到他俩,于江江有点心酸。她皱着眉,等着淡姜继续说下去。

淡姜眼睫毛很长,她微微垂着头,两鬓的碎发附在她俏丽的小脸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用一种很平常的态度讲述着她与沈悬,那么普通的语气,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淡姜和沈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和云县所有普通家庭一样,淡姜和沈悬家里都靠家里的几亩蔗田过活。淡姜从小听话乖巧,长得漂亮秀气,成绩又优秀,是四里八乡所有小伙子争相追逐的对象。而沈悬呢,从小长得高高壮壮,人也黑黑的,沉默不爱说话。

小时候淡姜特别怕沈悬,因为沈悬每次出现在她旁边,老是板着个脸,她玩什么他都跟着,虽说不会打扰也不说话,但旁人看他那个样都怕他,久了也没人敢和淡姜一起玩。

那时候的淡姜特别讨厌沈悬,两人从小到大一直是同学,直到初中毕业。成绩优秀的淡姜考上了云县最好的高中——云县一中,沈悬从小到大成绩都差,天生没什么学习细胞,勉勉强强上了云县三中,吊车尾的高中。

淡姜聪明,沈悬务实,知道靠学习没什么希望,沈悬从初中开始一直在学各种手艺,天天到家里地里帮忙,还给淡姜家里帮忙。

后来淡姜去一中上学,两所学校隔着十几里。淡姜又住校,除了放假,两人几乎不会见面。

脱离了沈悬的淡姜觉得生活自由了很多,交了很多新朋友。漂亮的淡姜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很多男孩子喜欢她,淡姜开智开得晚,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

那时候沈悬总会在淡姜不回家的周末骑着他家那辆很破的自行车,骑十几里路到淡姜的学校看她。

每次都带馒头包子家里的酱菜,还有淡姜喜欢的沈悬姥姥做得鸡辣椒,偶尔给她带点巧克力和小玩意,都是沈悬攒钱给她买的。

沈悬风雨无阻的行程让淡姜那些古灵精怪的女同学次次调侃。淡姜的室友对淡姜说:“沈悬肯定喜欢你。哪有人这么有耐心,每次骑那么远,又不是你亲哥。”

淡姜那时候根本不懂“喜欢”是个什么概念,本能地把沈悬和追求她的那些男孩子区分开来:“沈悬就是我哥,和亲哥没什么区别。”

高考结束。淡姜以绝对的高分考取了北都大学,是云县的文科状元。而沈悬,很没有悬念地在高考中失利,即使很努力,也只能上个三本,面对一两万的学费,沈悬选择了放弃。

淡姜在高考那年暑假玩得很疯也很忘我。九月开学季,淡姜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去北都上学。

沈悬也在收拾行李,他选择了入伍,成为一名军人。

剃了很短很短头发的沈悬看上去精神奕奕,高高壮壮的他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他和淡姜的父母一起去火车站送她。一路都给她提着没有滚轮子的行李箱。一直不肯给她,为了给她提行李,他还买了站台票,只为了给她提上火车。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可沈悬走的时候,淡姜突然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她追着沈悬一直追到站台上。

茫茫人群,熙来攘往,淡姜抓着沈悬的衣服,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悬结实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他看向淡姜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让淡姜突然有点害怕,她缩了缩手臂,嗫嚅着说:“我妈说,叫我去北都,嫁个大学生。所以……所以你别喜欢我,我妈不会同意的。”

沈悬愣了一下,最后抿着唇微微笑,很平淡地回答:“我知道。”

他摸了摸淡姜的头发,很温柔的动作,和他刚硬的外形真的一点都不般配。

“去北都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淡姜低着头,心里扭麻花一样,只是别扭地点了点头。

“淡姜,”沈悬突然唤她的名字,“我要去当兵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来。希望你不会忘记我。”

“我叫沈悬,悬崖的悬。”

18岁那年,两人就这样,在云县唯一的火车站、还是经停站分别。淡姜不知道这次分别的意义。看着沈悬离开的背影,淡姜第一次感觉,她并没有讨厌沈悬,一点也没有。

当兵的第一年沈悬都在部队里苦练,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每周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战友们都去网吧,或者出去玩,或者女朋友过来找。只有沈悬。揣着电话卡,在电话亭里一坐就是半小时,只为了给淡姜打电话。

其实他也不知道能和淡姜说什么。他是个极其嘴笨和木讷的男生。一点都不懂得逗女生开心。每次和淡姜打电话,淡姜不说话,两人就在电话里沉默。但沈悬还是感到满足,听听淡姜的声音,他就满足了。

初到北都,最远只去过巴城的淡姜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这座几千年古文明与极端现代高度融合的城市赋予了淡姜第二次生命,也开阔了淡姜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淡姜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朴实的淡姜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渐渐迷失了自己。

起先淡姜每次都和沈悬说自己在大学里的见闻,渐渐地,淡姜开始嫌弃沈悬的老土,她说什么沈悬老是听不懂。感受到淡姜变化的沈悬经常用长辈的口吻教育她,叫她不要在北都学坏。淡姜对此很不服气。

大一的时候,淡姜在同学的带领下,去烫了一个时兴的卷发。回来很兴奋地和沈悬说。沈悬知道她花了300多块钱烫头,很生气地教训了她。

“300块钱能吃一个月,弄在头上做什么?”

淡姜被他说了,也很生气:“我妈都没说我,你说我做什么?再说了,弄漂亮点怎么了?我同学说漂亮点才能找到好工作、好对象。你懂什么?”

那是沈悬第一次挂断了淡姜的电话,之后一个星期也没有打来。淡姜又生气又纠结,气的是沈悬居然敢挂她电话。纠结的是沈悬居然真的不给她打电话了。

为了烫头发,淡姜那个月生活费花得所剩无几。原本以为只能每天吃馒头的淡姜突然发现自己卡里多了两千块钱。

不用问淡姜也知道是谁打的。当兵有工资,沈悬都攒着没有花,孝顺的沈悬原本是准备放假打给家里的。

沈悬给她打电话。木讷的沈悬为之前的气话道歉。然后心疼地对淡姜说:“我战友说,北京的女孩子都好打扮。你拿拿钱去买点漂亮衣服,都读大学了,不能总穿那些旧衣服。漂亮的姑娘……应该有好的归宿,过好的生活……”

一番话把淡姜说得心里酸酸,眼泪无声直掉。

沈悬给的那两千,淡姜一分都不敢花。

也因为沈悬的那两千,淡姜彻底从那浮华的世界里醒来,回到了现实的生活里。

大二那年暑假,淡姜放假回了家。女“状元”淡姜是淡家的骄傲,淡姜妈妈几乎逢人就夸。

20岁的淡姜经常被人问起谈恋爱的事。虽然沈悬去当兵了,但时有邻里打趣淡姜妈妈,问她:“你们家那小女婿当完兵转业回来,倒也配得起淡姜。”

在农村,当兵也算是出息的一种,回来有稳定的工作,也能被人瞧得起。

淡姜妈妈对此表现得相当不屑:“我们家淡姜从北都大学毕业,以后肯定要留在北都,嫁给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她说了要把我和她爸接到北京去享福的。沈悬哪有那本事?”

同年8月23日,云县爆发了七点六级大地震,震源到地下几十米。云县那些砖垒的小楼房哪经得起那样的地动山摇。仿佛只是一瞬间,原本平和的村子就成了废墟一片。

淡姜当时不在家。他们家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的房子塌得不成样子。淡姜妈妈抢了自己家放钱的小匣子,完了想起来淡姜的毕业证书和奖证都没拿,又转头跑进一直在垮塌的房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深深骄傲,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淡姜妈妈的行为。可她就是那么做了。

大梁掉下来,压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淡姜妈妈。

地震仍在继续。最近的武警官兵快速进入营救。沈悬正是队伍里的一个。

在部队里,沈悬是最听话也最吃苦耐劳的战士。领导一直在举荐他,只要保持下去,一直留在部队里应该是不成问题。

可这场家乡的地震让一贯听话的沈悬彻底疯了。

刚刚一下卡车。所有的战士都在等待领导的命令。只有沈悬,几乎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正在地动山摇房塌地陷的小村子。

他没有回自己家,却率先冲到了淡姜家。

“淡姜——淡姜……”沈悬一声一声呼唤着淡姜的名字。

她家的房子塌得厉害。所有人都不敢进去,沈悬却想也不想,直接冲了进去。

淡姜妈妈被压在堂屋。沈悬想也没想把人给救了出来。淡姜妈妈受了伤,几乎不能走,沈悬拖着她行动不便。

他把人送了出去,转头又要进去。

淡姜妈妈也急了,大喊道:“淡姜不在里面!她出去了!”

沈悬一回头,脸上错愕的表情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起。一根顶梁柱“嘭”地一声断裂,猛得砸了下来,沈悬想躲也躲不及,整个人被砸倒,那根锅口一样粗的柱子狠狠砸在了他的右腿上。他动都动不了。

余震还在继续,好几个小时,沈悬一直被困在淡姜家里。

淡姜妈妈没撑多久就昏了过去,被人抬走了。匆匆赶回来的淡姜想要进去,被来救人的官兵拦住。大家都试图想要进去救沈悬,但情势严峻,救人不能以牺牲为前提。

余震渐渐小下去。战士们几个进去,一点一点移开挡在路上的石块、砖头。

压住沈悬的那根柱子太粗也太重,几个人都搬不动,而且柱子另一头还顶着东西,一动又会有新一轮的垮塌。

沈悬整个人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他整个右腿完全血肉模糊,救人的战士一眼就看到他腿上的森森白骨。

作为战友,救人的战士们都留下了眼泪。

淡姜看到沈悬那个样子,整个人已经哭得没有人形。

沈悬脸上都是灰土,睫毛上都是厚厚的尘。他虚弱地看着淡姜,看到她完全安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好微弱,若不是睫毛还在颤动,淡姜都要以为他死了。

他用小到几乎要听不见声音含着淡姜的名字:“……淡姜……淡姜……”

一声声的呢喃,几乎是半昏迷状态下本能的呼喊。

救沈悬的战友用锯子很缓慢地在切割压着沈悬的柱子,一边切一边流着眼泪。

年轻的男孩用颤抖的声音说:“沈悬只有做梦的时候,才不讲纪律。他睡着了总是喊你的名字。”

淡姜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抓着身旁战士的衣服,问他:“他会死吗?”

救人的男孩满脸都是眼泪,他咬着牙,几乎祈求一般对淡姜说:“你能不能多和他说话,你和他说话,他一定就舍不得死了……”

年轻战士的话说得淡姜心酸到了极点。

死亡的恐惧第一次侵袭了淡姜的心,也是第一次,淡姜发现,原来这十几年来,沈悬在她的生活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一贯坚强、痛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男人,此时此刻被埋在一片废墟里一动一动。淡姜觉得这画面实在太不真实了。

她想去拉沈悬,可她怎么都够不着。一边哭,她一边用力喊着:“沈悬,你给我起来!你在哪儿睡觉呢?”

她徒手在挖着那些掩盖着沈悬的灰和泥。其中尖锐的石块边缘将她的手割得血肉模糊,她像是没什么知觉一样,一直在那挖。

像是有感应一样,失血过多力气耗尽的沈悬奋力睁开了眼睛,迷蒙的眼睛里看见了淡姜。

“别弄……”他虚弱地阻止着:“没用的……”

见沈悬还能说话,淡姜大喜过望,用脏兮兮的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

血和泥糊了她满脸,她也不在乎。

像在对沈悬,也像在对自己,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叫沈悬,悬崖的悬,我记得。”

动都动不了的沈悬嘴角扯了扯,那是一个没有力气的笑容,可那确实是这么多年来,沈悬最最由衷的一个笑容。

他断断续续地说:“下辈子……也要……记得……好……不……”

还不等沈悬说完,淡姜就打断了他,她很倔强也很无情地拒绝,几乎是警告一般对沈悬说:“我不准你放弃……你要是放弃了,我马上就会忘记你。”

一边说,眼泪一边无声地落在那些灰土里:“沈悬,你一定要活着出来……你活着出来……我就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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