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中学的时候,顾铭夕是一个温和内敛的男孩子。他骨子里有一点小骄傲,即使没有双臂,做起事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他很坦然地在人前用双脚做事,并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能够自己做的事,他都是尽量自己完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帮忙。
本来就是啊,在学校里,能有多少事需要别人帮忙呢?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庞倩,上下学的路上有她持久的陪伴,顾铭夕很少有感觉到不方便。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当年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卧铺火车上,车厢狭小,洗手间逼仄,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顾铭夕干脆就不喝水。肚子饿了,他也不想麻烦别人帮忙泡面,就吃自己带的面包,喉咙里干得起火时,他才小小地喝两口水,缓和一下。

饶是如此,他还是需要上厕所,顾铭夕只能请男列车员帮忙。列车员陪着他去了车上的厕所,那么小的空间里,挤着两个人,顾铭夕满脸通红地在列车员的帮助下小便,完了以后,列车员洗了手,关心地问:“你一个人坐车?”

“嗯。”他点头。

“怎么不找个人来陪你呢?”

顾铭夕笑笑:“我一个人可以的。”

列车员看着他干得起了皮的嘴唇,说:“小伙子,你别有顾虑,多喝点水吧,刚才我看你尿色很黄,这样子对身体不好,你要上厕所尽管来找我好了。”

顾铭夕低声应下:“谢谢你,大哥。”

列车开了二十个小时,顾铭夕整个晚上毫无睡意,清晨时分,他到达了E市火车站。

天才蒙蒙亮,气温有点低,顾铭夕穿得少,身子在寒风中被冻得微微发抖。他暂时没有地方去,就坐在了站前广场的长椅上。

他环视着这个广场,一年多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一年多后,他又一次回到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顾铭夕一直坐到了早上八点半,才去公用电话亭给顾国祥打电话,顾国祥已经知道了李涵的事,让顾铭夕在火车站等他,他开车过来。

顾国祥看到顾铭夕时,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一年多没见,顾铭夕居然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以前,他是个英俊的男孩子,个子高挑,肩膀宽阔,身材并不瘦弱。他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清澈的眼神,剪着碎碎的头发,唇边时常露着温和的笑。顾铭夕穿衣服挺考究,学校里的女生都说他很帅,如果他有双臂,一定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男孩。

可是现在的顾铭夕,一个才二十岁的男孩,应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居然变得又黑又瘦,憔悴又邋遢。他以前很在乎的发型已经被推成了平头,脸颊消瘦,眼神黯淡深沉,两个漆黑的眼珠子凝视着顾国祥,令他头皮都发了麻。

顾铭夕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火车上睡了一夜,衣服皱巴巴的,还透着一股汗酸味,他底下居然穿着一条休闲五分裤,裸露着小腿,光脚穿着一双人字拖。

顾国祥心里一阵酸涩,这可是他的儿子啊,他曾经干净、帅气、几乎可算是养尊处优的亲生儿子啊!

顾铭夕喊了一声:“爸爸。”

他的声音嘶哑,出声后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顾国祥心中一惊,说:“上车喝水,我车上有矿泉水。”

然后,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夹克衫披到了顾铭夕身上,又拿起他的双肩包,说:“怎么穿得这么少?都快十月了,你怎么穿得像大夏天似的。”

顾铭夕说:“穿五分裤做事方便。”

顾国祥看看他短短的头发,问:“干吗把头发剪了?”

“洗头方便。”顾铭夕笑笑,“我都想剃光头,但是妈妈不让。”

“你妈妈……”顾国祥沉吟了一下,问,“她现在怎么样?”

顾铭夕跟着顾国祥上了车,顾国祥先喂他喝了半瓶水,然后让顾铭夕把李涵的病情和治疗过程说给他听。顾铭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完以后,转头看自己的父亲,说:“爸爸,你能再给我点钱吗?妈妈的治疗费,可能会不够。”

顾国祥双手握着方向盘,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他带着顾铭夕回了金材新苑,停好车,他们走在小区里时,不时地碰到老邻居、老同事。

“铭夕!哎呀,铭夕回来了!”邱阿姨以前和李涵是一个部门的,现在退了休,在家带孙子,看到顾铭夕很是惊喜,一会儿后又疑惑了,“铭夕啊,你怎么瘦了那么多?还晒得那么黑,是不是在北方吃不惯?”

顾铭夕停下脚步,点点头:“嗯,是不太吃得惯。”

邱阿姨问:“你妈妈现在好不好?”

“还行。”

“你这是国庆节回来玩一趟吗?”

顾铭夕瞅瞅身边的父亲,点头:“是的。”

“你有一个小妹妹了。”邱阿姨看着顾国祥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友好,笑着说,“铭夕,你大学毕业赶紧结婚生个小孩,你的小孩就还能和他小姑姑一块儿念幼儿园呢!”

顾国祥脸黑了,退休了的邱阿姨才不怕他,哼着歌儿就走了。

顾铭夕有点尴尬,顾国祥咳嗽了一声,说:“走吧,上楼去看看妹妹。”

金材新苑的房子,顾铭夕只住过一年。

顾国祥开门进屋后,顾铭夕就发现,屋里的一切都变样了。

当初房子装修,有很多家具是李涵去选来的,这时候,这些东西都没了,客厅里那张素雅的淡色布艺沙发被换成了一张宫廷风格的华丽沙发,地上还铺着长毛地毯。原来的圆形原木餐桌,现在变成了一张白色的长方形西餐桌,客厅角落里甚至还做了一个小吧台。

顾铭夕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听到开门声,她穿着一条睡裙走了出来,蓬松的长发散在脑后,年轻的脸庞未施脂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大早上的你跑哪儿去了?”

看到顾铭夕后,她神色一变,视线从他空荡荡的袖子上转过,笑起来:“呦,这是铭夕吧?”

然后,她冲着那个朝北的房间喊:“侯姐,把小玥抱出来,她哥哥来看她了。”

顾铭夕这才发现,房子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主卧边上的那个朝南小房间,被布置成了婴儿房,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小床,四周满是玩具,还堆着数不清的奶粉和尿不湿。

顾铭夕曾经的那个房间,被改成了保姆房,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抱着小婴儿从房里出来,顾铭夕第一次看到顾梓玥,小家伙才九个多月大,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胖墩墩的很是可爱。她的五官长得像顾国祥,怪不得他的父亲会那么喜欢她。

顾国祥给顾铭夕介绍:“这是爸爸现在的妻子方蕙,你可以叫她方阿姨。”

顾铭夕实在叫不出口,那女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他动了动嘴唇,方蕙已经开了口:“别喊我阿姨,都把我叫老了,你可以叫我Linda。”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坐在餐桌边上,双脚打开了他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脚趾从里面夹出了一个小羊玩偶,抬脚放到桌上后,说:“第一次来看小玥,我给她买了个小玩具,她是属羊的,我就挑了个小羊。”

方蕙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冷冷一笑,说:“谢谢你啊,铭夕,不过呢,咱们家的人不迷信,从来都不信属羊的女孩命苦这种鬼话,小玥很健康,我和她爸爸都很喜欢她,她以后也一定会平安顺利的。”

顾铭夕愣住了,低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蕙站起来抱过了顾梓玥,看看梓玥的小脸蛋,又看看顾铭夕,皱着眉对顾铭夕说:“你爸爸还说小玥和你长得很像,我看看一点儿也不像嘛,侯姐,是不是?”

侯姐立刻说:“是,小玥皮肤比较白。”

顾国祥始终沉默,几个人在沙发边坐了下来,侯姐陪顾梓玥在爬爬垫上玩,小梓玥已经爬得很快了,嗖嗖嗖地就爬到了顾铭夕脚边,她坐在地上,抬头朝顾铭夕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又伸出手指头去玩顾铭夕的脚趾,顾铭夕脚一缩,梓玥已经被方蕙抱走了。

“小傻瓜,哥哥脚脏的呀。”她把顾梓玥放在自己腿上,转头看着身边的顾铭夕,“铭夕,这趟过来打算待几天?”

顾铭夕缩着双脚,两只脚的脚趾头抵在一起,说:“我今晚就回去了。”

“哦,不然我还要想怎么安排你的住宿呢。”方蕙一笑,“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住在这里也不方便。啊,对了,你妈妈现在身体如何?”

顾铭夕简单地说了一下,方蕙摇头叹气:“肝癌很痛苦的,钱投下去再多也没用。”她一边逗着怀里的顾梓玥,一边说,“养小日日鲜,养老日日厌。我们小玥现在养起来可费钱了,但是这个钱就花得值得呀。铭夕,我给你算一笔账,小玥每个月奶粉就要一千八,尿不湿大概是七百,衣服五百,其他的辅食、零食、水果玩具、婴儿游泳,一千肯定要。侯姐的工资三千,还有去早教中心上课,一堂课就要两百块。等她再大一点,我们还要给她学钢琴,学画画,那可都是钱!你爸爸说好听点是个总工,其实也就是个拿死工资的,而且他再过十三年就退休了,十三年里至少要把小玥念大学的钱给攒出来,是吧?唉……铭夕,你妈妈的病我也很着急,但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吧,一会儿我给你两万,不用还了,你拿去给你妈妈买点保健品。”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顾铭夕还有什么话说,他只是无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顾国祥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方蕙进屋去梳妆打扮了,重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摩登辣妈。她真的给了顾铭夕两万块钱,然后推起婴儿车,叫上侯姐说要出去晒太阳。顾国祥说:“今天铭夕来吃饭,让侯姐留下来做饭吧。”

方蕙立刻说:“小玥每天这时候都要去公园晒太阳的!”

顾国祥:“那你自己推她去好了。”

“到了公园她要抱的呀!”

“你不会抱吗?”

“我抱不动的,平时都是侯姐抱的。”

“那午饭怎么办?”

“你自己可以做啊,或者,叫外卖好了。”说完,方蕙已经和侯姐一起出门了。

顾铭夕说:“爸爸,我不用吃饭的,我下午还有事要办,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市区?”

“今天下午?”顾国祥摇头,“抱歉,铭夕,我下午要去区里开个会,比较重要的。”

顾铭夕想了想,说,“那我自己去好了。”他顿了一下,说,“爸爸,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顾国祥看了他一会儿,说:“走,爸爸送你。”

他开着车把顾铭夕带到了一间银行,拿出李涵的银行卡,他去柜台往里转了五万块钱。坐回车上,顾国祥把卡还给顾铭夕:“爸爸先给你五万,如果你妈妈真的还需要钱,你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你打一点过去。”

顾铭夕点点头:“谢谢爸爸。”

“方蕙说话不好听,但是有些事,也是事实。”顾国祥推一下鼻梁上的镜架,“养一个小孩很费钱,吃的穿的用的,一点都不能马虎,一个月开销基本要一万,方蕙又没有工作,我去年,给你妈妈六十五万,积蓄也不多了。”

顾铭夕又点头:“我知道的,爸爸。”

“你几点的火车回去?”

“今天晚上七点。”

“爸爸晚上开完会陪你去外面吃个饭,再送你去火车站吧。”

顾铭夕想了想,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顾国祥开车把顾铭夕送到了市里,就回去了。顾铭夕背着包站在大街上,思考许久后,他去路边给庞水生打了电话。

庞水生匆匆忙忙地从公司里赶出来,看到顾铭夕后,大力地拥抱了他:“臭小子!怎么晒得那么黑!”

他们一起在路边小店吃了顿午餐,下午时,庞水生陪着顾铭夕去办理李涵的医保报销手续。顾铭夕把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办理得比较顺利。

事情办完后,庞水生邀请顾铭夕去家里吃晚饭,顾铭夕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他又一次回到金材大院,相比起那个豪华却陌生的金材新苑,大院才是顾铭夕魂牵梦萦的地方。

熟悉的花坛,熟悉的大槐树,熟悉的自行车棚……他和庞倩的车依旧停在那里,两辆车锁在一起,都已经落满了尘。

传达室的曾老头在门口喝小酒,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到顾铭夕就咧着一口没牙的嘴笑了:“铭夕回来啦!你家胖胖在上海呢!”

金爱华还没有下班回家,庞水生拉着顾铭夕在桌边聊天,他问到了李涵的病情,顾铭夕简单地作了答。庞水生问顾铭夕抄下了李涵的卡号,说过两天给卡里打两万块钱,让顾铭夕不要告诉金爱华。

顾铭夕着急地说不用,庞水生按着他的肩膀说:“你以前那么照顾倩倩,叔叔一直没有谢过你。换到十年前,叔叔哪里能想到,庞倩这个笨丫头,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还是念的热门专业。”

顾铭夕低着头:“叔叔,是庞倩一直在帮助我才对。”

庞水生点起一支烟,问:“你这趟回来,和倩倩说过没有?要不要我给她打个电话?你暑假里是不是没和她联系?小丫头整个夏天都板着个脸,老是和我说,她要和你绝交。”

顾铭夕失笑:“我的确有好几个月没和她联系了,这趟回来,我连手机都没带。”

“铭夕……”庞水生看着顾铭夕的样子,心疼得要命,他是看着这个男孩长大成人的,以前他从来没觉得顾铭夕有多苦,大概因为他家境优越,衣食无忧,学习又优秀。可现在,庞水生看到顾铭夕微微低下的头颅,毫无光彩的眼睛,还有那消瘦的肩膀下两截空荡荡的衣袖,他是真的从这个年轻的男孩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无助、无力和无奈。

庞水生问起顾铭夕接下来的打算,顾铭夕说他是晚上的火车票回Z城,庞水生拍拍他的肩,说一会儿送他去车站。

庞水生去做饭时,顾铭夕走进了庞倩的房间。她的房间略微地有了些变化,书架上那些高中题库都没有了,换成了一些经济类的书籍,还有一些畅销小说。

因为她不在家,她的写字台被金爱华收拾得很干净,台面上摆着一个版画相框,里面是庞倩拍的艺术照。

墙上还挂着一张更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庞倩有着一头褐色披肩长发,穿着一条蓝绿色的抹胸长裙,脚上还蹬着高跟鞋。她化着漂亮的妆,拈着一朵白玫瑰站在夕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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