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倩眼里,顾铭夕的性别已经很模糊了。她有几个同性好朋友,比如小学时的王婷婷,初中时的孙明芳,以及现在的郑巧巧、厉晓燕,她和她们都很聊得来,会凑在一起说些小女生的悄悄话,但是庞倩总觉得,最能分享她心中秘密的人,其实是顾铭夕。
庞倩会对着顾铭夕说班里某个女生的坏话,从不用担心他会转头说出去。她也会对他吐槽哪个老师衣服穿得太丑,也不用担心他会去告密。她每次来例假,都会大大方方地告诉顾铭夕,叫他别惹她。连着家里爸爸妈妈吵架了,庞倩都会抓着顾铭夕树洞,伤心难过的时候,就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场。

庞倩对顾铭夕是那么依赖,又是那么放心。她承认,听到顾铭夕说他有喜欢的女孩时,庞倩心里是酸了一阵子的,但得知这个女孩不在一中,顶多就是每个周末和顾铭夕见一面,她又觉得很庆幸。

最后,因为顾铭夕说,那个女孩喜欢的是其他男孩,庞倩又开始为顾铭夕抱不平。

这么好的顾铭夕!那谁谁谁居然不喜欢!实在太没有眼光了!

总之,庞倩觉得顾铭夕是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他于她的意义非比寻常,只是,这意义从来都不关乎男女之情。

庞倩觉得,顾铭夕肯定也是和她一样,绝对不可能会喜欢上她。

放学的时候,庞倩要去球馆练球,顾铭夕与她道别,一个人往车站走。

半路又一次经过重机厂,顾铭夕心情很不好,垂着脑袋走得很慢,偶尔还会踢一脚路上的小石头,全然不知身后已经跟上了两个人。

走到一个僻静处时,那两人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挡住了顾铭夕的路,其中一个小平头说:“小同学,过年时得了不少压岁钱吧,拿出来给哥买包烟抽抽。”

顾铭夕站在原地,抬头看看他们,想要绕着他们走过去,却被另一个黄毛挡住了:“小同学,把零花钱拿出来,哥不为难你。”

顾铭夕说:“钱在我左边裤兜里,你们自己拿。”

平头和黄毛早就注意到顾铭夕没胳膊,所以哪怕他个子高,他们也不怕。平头过来掏了顾铭夕的裤兜,他很配合,但是裤兜里只有二十块钱,平头不满意了:“同学,看你穿的都是名牌,兜里不会才这么点吧?”

顾铭夕平静地说:“真就这么点。”

平头已经去拽他的书包:“让哥看看现在的小孩书包里都有些啥,同学,说谎可不好。别怪哥把话说在前头,只要没钱,哥立马放你走,要是给哥搜出哪怕是一毛钱,哼哼……”

书包被拽到了地上,顾铭夕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平头也不知怎么想的,立刻就追了上去,重机厂附近自行车、电动车很多,路又窄,顾铭夕被一辆电动车挡了一下,平头已经追来将他抓住了。

顾铭夕注视着他:“钱在包里,全都给你们,你们放我走。”

他的视线坦荡,丝毫不含恐惧,有的只是一种隐藏的鄙视和愤怒,平头与他对视片刻,“啪”一下就拍在了他脑袋上,又重重地往他腿上踢了一脚。

“什么意思啊?打发要饭的啊?”他抓着顾铭夕的后衣领,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拖到边上一条小巷子里,“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顾铭夕大喊:“我钱全给你们,都在包里!你们自己拿!书包我也不要了!你们放我走!”

“呵。”平头冷笑一声,一把把顾铭夕推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来,平头又一脚踩在他肚子上。

黄毛赶了过来,背着顾铭夕的书包,一见这情形就有些怕:“打他干吗呀?不就是拿点钱用用,这小孩都残废的!”

平头恶狠狠地说:“老子就受不了这货看老子的眼神。妈的自己是个残废,看老子还像看垃圾一样。”

说罢,他又踢了一脚顾铭夕,顾铭夕只是弓着身子尽量保护自己,咬紧牙关不喊疼。

平头停了下来,开始翻顾铭夕的书包,搜出了三百块钱,发现其他都是文具课本,他不感兴趣,就全部倒了出来,踩了几脚泄愤。

和黄毛一起经过顾铭夕身边时,他突然发现了他的脚踝上,隐隐露出一根黄色的链子。

顾铭夕的鞋子已经掉了,裤脚也因为挣扎而耸了起来,那条黄澄澄的链子一下子就叫平头来了兴趣:“妈的,金坠子藏在脚上,还真聪明啊。”

顾铭夕侧躺在脏污的地上,衣服裤子早已弄得很脏,眼见着平头和黄毛要走了,正咬着牙想爬起来,平头突然又折身向他走来。

后面的事出乎顾铭夕的意料,也让平头预料不到,他只是想扯下顾铭夕脚踝上的链子,那少年却像发了疯一样,不仅不让他得逞,还重重地踢了他几脚。

他依旧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嘴里只是喊:“钱已经给你们了!不要抢我脚链!这不值钱!”

平头怒从心起,照着顾铭夕的腿就狠狠地踹了几脚,顾铭夕也躲不掉,只感到腿上火辣辣得疼。平头其实已经看到顾铭夕脚踝上的不是金链子,只是几个不值钱的小珠子,但他心里气不过,非要抢下来不可,偏偏链子打的是死结,他一下子扯不断,从腰间拿下一把弹簧刀,就要去割链子。

顾铭夕大喊起来,身子不停地扭动,双脚挣扎不休,平头手滑,脚链没割断,却在顾铭夕的右脚踝上划了一条口子。

鲜血立刻渗了出来,黄毛有点怕,上来拉平头,平头还是不肯走,这时,巷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干什么呢!”

黄毛和平头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就跑了。巷子口的人刚要追,一看地上的顾铭夕,就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将他扶起来。顾铭夕脚踝上鲜血淋漓,那人已经发现他没有双臂,叹气道:“这块儿现在越来越乱了,以前那些混蛋还只是对着路过学生敲诈,现在都敢变成明抢了,哎,小孩,能走路吗?能走的话跟我去店里,我帮你止个血。”

顾铭夕抬头看他,这人二十七、八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强壮,长一张敦厚的国字脸,皮肤黝黑,脖子上挂着一根小孩手指粗的金项链。

他点点头:“能走,谢谢大哥了。”

男人帮他把散落一地的课本文具装进书包,背在肩上和顾铭夕一起走出了巷子。他在边上开了一家烧烤店,主做晚上生意,每天傍晚才开店门,此时店里还没客人,两个伙计正在麻利地串肉串。

男人备着一些急救止血的药品,让顾铭夕坐在椅子上,自己蹲在他面前帮他处理脚踝上的伤。年轻的男孩狼狈得很,身上衣服脏得要命,有些地方还磨破了,两条空袖子挂在身边,引得边上两个小伙计不住地看。

男人问顾铭夕:“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顾铭夕怔了一下,答:“顾铭夕。”

“小顾。”男人帮他绑着绷带,笑着说,“我姓沙,你可以叫我鲨鱼。”他又指指边上两个小伙计,“那是蛤蜊和生蚝。”

顾铭夕“噗”一下笑了出来,鲨鱼奇怪地看他:“笑什么?我们的名儿很好笑么?”

“不是。”顾铭夕说,“我只是想到我一个朋友,很多人都叫她螃蟹,她还是个女孩。”

鲨鱼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心挺大,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哥喜欢。”

处理完伤口,鲨鱼骑着电动车把顾铭夕送去了公交站,陪着等车时,鲨鱼问了顾铭夕手臂截肢的原因。最后,他说:“小孩,你以后尽量坐公交上学,要是实在没法子要过重机厂,碰到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你是鲨鱼烧烤店老板的弟弟,别的哥不敢保证,至少在重机厂这块,没人敢来动你。”

顾铭夕坐着公交车回家,到家时,李涵在厨房做饭,顾铭夕进房间换下了外衣外裤,并且把染了血迹的裤子藏好,准备第二天带出去丢掉。

脱下长裤时,他发现自己的腿上到处是淤青,还是大片大片的,屈过腿用脚趾头去碰碰伤处,刺骨地疼。

顾铭夕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脚踝,鲨鱼帮他做了消毒,还绑了绷带,他说伤口并不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顾铭夕的视线落在那串脚链上,自从一年半前庞倩将它绑到他的脚上起,他就没有将它拿下来过。幸好,它没有被割断,顾铭夕这样想。

整整一夜,李涵和顾国祥什么都没发现,第二天早上,顾铭夕早早地出了门,他丢掉了裤子,坐上了第一辆公交车。下车后,他毫无意外地挤不上第二辆公交车,想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走路去上学。

经过重机厂区域时,顾铭夕忍不住向前一天被勒索的那个巷口看了一眼,然后就大步走了过去。经过鲨鱼烧烤店时,他看到店门紧闭,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满是烧烤垃圾。

他没有停留,顾自往前走,前一天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要不是顾铭夕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淤青,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和鲨鱼这些人扯上关系,他还是个学生,家教良好,家境优越,学习又不错。顾铭夕觉得,他和鲨鱼只是萍水相逢,他们的生活永远都不会产生交集。

他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庞倩,因为不想让她担心。这只是一次突发事件,是一个意外,顾铭夕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必须要更小心一些,低调一些。

这世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都太多,碰到了就只能自认倒霉,顾铭夕想,他的运气应该不会一直都那么坏,瞧,就像前一天,不是就有鲨鱼来救他了么。

这时候的他哪里会想到,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会将他和鲨鱼再次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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