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知道有一个五十年叫做“如此难熬”。
终于满了这刑期之后,我向阎王打了个招呼便投了胎了。

我寻思着,这一生不去找陌溪,他下一次轮回回地府之后若是再给我下个五十年的印该如何是好。索性我便依着他所想的,就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去勾搭他,听说这种年岁的男人才是最容易出轨的,事业有了家庭有了,该享受的享受过了,生命就缺少一点刺激。

我便去轻轻刺激他一刺激,勾搭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了。

我想得美好,但万事总是有些意外的。

在冥界合计呆了百年的时间,我身上的阴气比我第一次来人世时轻不了多少,而且我刚出来,阴气还很新鲜,不一会儿便如腐肉引来苍蝇一般,我引起了一群小道士的围攻。

这当真是一个太喜欢除魔卫道,道术过昌的年代,这群小道士的年龄加起来乘以十只怕都比我小上几岁。他们的表情皆凝素沉稳,我最不擅长应付这样严肃的孩子,便学着阎王的腔调威胁他们:

“兔崽子们滚开,否则我就炖了你们吃掉!”

“大胆妖孽竟敢口出狂言!”为首的一个孩子用剑比着我道,“我今日非让你灰飞烟灭不可!”

我挑眉看着这小子,年纪轻轻杀气却这么重,这品行着实没教好。我摇头叹气的将他师父埋怨了一番,正想使个诈脱身逃掉,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喝:

“长武速速退开。”那人身着白衣,丝带翻飞翩然而来,宛若天女降临。

我看得一阵赞叹,没想到这俗世中竟还能养出这么轻灵的人儿来。可我还未赞完,她手中突然祭出一条白丝带,顺风射来,将我死死裹住。

我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这货的材质好得让人诧异。

周围的孩子们齐齐向那女子跪下道:“师祖。”

师祖……

女子轻轻点头,叫他们起了,上前来将我好生打量了一阵:“倒是个水灵的妖物。”

我笑:“你也是个水灵的道姑。”

她冷冷扯了扯唇角:“我虽看不出你的来历,但是被我的缚魂丝锁住,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

我暗自与这什么丝较了较劲儿,觉得,我没有天大的本事,这东西也确实是个绑人的好东西,但是若要搏一搏的话,这货还是绑不住我的,这姑娘说的话着实太没见识了些。

“将她送回流波山,交由门派长老处置。”她对小童们如是吩咐,“我听人说,此处西边百里处尚有一妖,我且去将其除之,便不陪你们回去了。这妖物虽已被我绑住,但她的妖力我无法预估,需得谨慎对待。万不可让她寻到什么可趁之机。”

众童子恭敬答了声是。

我琢磨着,现今我才来这世间,要寻陌溪也没什么头绪,不如与他们同路,少了其他道士的骚扰不说,还能顺道探探陌溪的消息。

不是个亏本买卖。

严肃的小老头们将我“押解”上路。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总是无比想念上一世的陌溪。这群孩子之间,只有一个还尚有点人味。他道号叫长安,是个文文静静爱害羞不爱说话的孩子。

他的模样与上一世的小陌溪有点相似。

我喜欢看他,但每每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总是吓得面色青白,我不明所以,左右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孩子是怕我哪天挣脱了束缚将他抓了去采阳补阴。

我顿时汗颜,且不说我是个灵物不用做这些害羞的干活,也不说这么个孩子有什么阳可以采,我即便是要采……我便是要采,也得先采了陌溪不是。

自那之后,我便克制着自己不用那么赤果果的眼光去看他了。

在路上,我听小道士们说,而今这天朝皇帝喜欢与道士论法讲道,连带着民间的道术也兴盛不少,许多达官贵人也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修道。而我们如今要去的这个流波山比起普通道观还要高级上许多。

它是修仙的。

小孩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骄傲,好似做了流波的弟子是几百年修来的福分。可我却凉凉的想,凡人飞升这事不是没有,只是千百年来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成功,上一世遇见的大国师夏辰当算是个道术天才了,可最后还是没能修成仙人,可见这概率着实小得可怜。

我将这话与他们一说,小道士们不满了,嘟嘟嚷嚷的说他们家仙尊便已经快到飞升的时候了,说那重华尊者是这世间最厉害的道士,我听得不以为然,也懒得与他们争,便没再谈论这个话题。而心里却是将这个重华尊者记下了,只道此道士别像上一世的老秃驴与夏辰一样榆木脑袋才好。

小道士们看着面疙瘩那么大点,但是脚程却很快,不出几日便到了流波山了。

一路上没怎么探到陌溪的消息,我不甚沮丧,正想趁着他们还没入山前找个机会撕了这什么丝逃掉,不料我手腕上的金印却有了反应。

他就这么微微一热,我“咦”了一声,尾音都还没落,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头顶扫过,卷得我满头的毛飞舞得好不欢乐。

待我拨开了覆了满脸的毛,却见周围的小道士们对着一个方向齐齐跪下,齐声喊道:“仙尊!”

嚯,这货竟是流波的老大。

我定睛一看,瞬间便乐傻了。当真是踏破那什么鞋,得来全不费什么啊!

这可不是陌溪么!

但他如今看起来,不过二三十来岁的模样,半点没有年老衰败的样子,哪像一个在人世活了五十年的人!

我转念一想,也对,他今生做了个修仙的,修的是仙家道法,虽然谈不上长生不老飞升为神,但是驻颜应当是不在话下的。我不由在心中偷笑,陌溪啊陌溪,你想了法子躲我,却不料上天比你安排得更巧妙,这下,我看你要如何躲我。

我嘴角刚咧出了一个笑容,三柄长剑“唰”的射到我身边,剑上凌厉的杀气骇得我虎躯一震,敛了笑,傻傻的将陌溪望着。

这三柄剑却不是他发的,而是尾随他来的另外三位白眉长胡子的仙人扔过来的。那三人皆皱眉凝神,无比严肃的将我盯着。

陌溪冷冷道:“何物如此重的阴气。”

我只是将他看傻了去,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上一世,他看施倩倩便是这样的眼神。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些怕。我从不喜欢解释,但此刻却不由自主的解释:“我身上的阴气虽重,可的确不是妖怪。我是石头化的灵,我叫三生。”

三位白胡子道士相互看了看,显然是不大明白我说的话。陌溪眉目一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杀。”

他这话说得绝决,我伤心之余又起了一撮怒火,不明白陌溪这一生怎么投做了这么一个榆木脑袋。我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立在我周身的剑光猛的暴涨,缠住我的白丝带也倏地缩紧,勒得我生疼。

我心中怒火更甚,我活了千余年,除了有时自己抽风找虐,还没有谁敢这么对我的。当下便运起灵力动了真格与他较量。

他若是战神陌溪,此刻我便只有乖乖等死的分,但现在他只是修仙的陌溪,身体里了不起有四十来年的法力,即便他道术再是高深,天赋再如何的好,与我硬碰硬也是讨不了好处去的。

我们对峙了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陌溪脸色便有些泛白。我琢磨着是不是不该仗着活了千多年的岁数来欺负一个历劫的上神,正想撤手,陌溪嘴里猛的喷出一口黑血来。

我吓了一大跳。忙抽回灵力。

这……这,难不成我的灵力已经强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我深感诧异。

那三位白胡子老道惊呼一声“重华尊者!”便立即将陌溪扶住,替他诊脉。周围一圈流波弟子也呼啦啦的围了上去。

我倒不担心他死掉,即便他死掉,我或许也是不大担心的。他“怨憎会”的一劫怕是还没有过。没有历过劫,他是不能再入轮回的。

那边的孩子们担忧的围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突然站了起来。我识得他,他便是那个杀气很重的长武。果不其然,他立时拔剑出鞘,指着我,恶狠狠道:“妖女竟趁着我仙尊重伤在身对他下毒手!实在该诛!”

他这一吼,顿时群情激愤,小道士们纷纷拔剑出鞘,怒气冲冲的指着我,连素来怯懦的长安也是一脸怒红,同声吼着要斩了我除魔卫道。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小孩子围着我唧唧咋咋的要糖,而今这状况虽与要糖差了许多,但在我看来却也是差不多的。

我立即投降:“好好好!随你们处置,随你们处置!”

话一出口,那群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没谁敢出来拿主意。

最后还是一位老道士抽空吼了一句:“将她关入灵湖千锁塔!”

流波山中有一深潭,面积不大,下面却深得可怕。此湖中灵气四溢,流波弟子将其称为灵湖,道士们花费好几百年的时间在湖底建了一座千锁塔,专用来关为害世人的大妖怪。

我站在湖边看着,下面的塔在水波荡漾中若隐若现。我摸着下巴想,这货确实是个关妖怪的好地方,一则灵力四溢,可以抑制和净化妖怪的妖气。二来,这货是在水下啊!不能呼吸,再是强大的妖怪憋个百八十年照样得翻着白眼浮尸其中。

但是对于我等灵物却不一样,天地纯正的灵气正好有利于我的身心,是个方便我修行的好地方。当下我也没挣扎什么,由着童子们给我戴了百斤沉的铁石脚链,又施了闭水术将我带去了湖底。

湖中风光很不错,我凉凉的想。

被关进千锁塔后,童子隔着铁门对我吼什么塔中有符,强行闯出会死得很难看之类的话,我不甚在意的将柱子上的符纸随手撕下一张把玩。

这是关妖怪的地方,什么布置都是对付妖怪的,都说了好几千遍我不是妖怪了,这些人类怎生得如此迂腐蠢笨!

连陌溪也如此……

想到这个我气得有些委屈,鼻头酸了一阵还是压了下去。

闲闲在塔底逛了一圈,我找到了一个楼梯的入口。那里闪着夜明珠的光往上延伸而去,直至塔顶。塔顶上似乎有个东西,隔得太远,光线又不好,我看不真切。好奇一起,我想反正现在也无事,便顺着楼梯慢慢向上爬去。

待看清塔顶的东西时……唔,应当说是那个东西中关着的人时,我突然很想笑,司命天君当真是个喜欢狗血缘分的天君,这人可不是上一世的大国师夏辰么!

虽然他现在眼睛是绿的,发着幽幽的寒光。虽然他现在头发是白的,妖异诡谲。虽然他这模样怎么瞅怎么是个危险的妖。他被铁索缠住手脚,拉扯在半空中挂着,外面还罩着一个密实的铁笼处处贴着符纸,捆得结结实实。

想来当初他被抓来时应当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妖怪。

我心里想着,前世的陌溪恨极了道貌岸然的道士和尚,这一世自己却成了个老秃驴一样恨妖至极的修仙者,而前世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大国师,此生却成了一个被关在流波仙山湖底的大妖怪。这倒是个成全因果的安排。

“哟!好久不见!”我摆手冲他打招呼。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吐词僵硬,想来是在这里被关了许久了。

我笑:“我是三生。”

他皱眉:“我们认识?”

我摸着脑门想了想:“不算认识吧。”

接下来便没了话。沉默得无趣,我左右打量了一眼这千锁塔的顶层,上方比下面要亮堂许多,因为在塔顶上开了一个洞。

我奇怪,把这妖怪绑得这么结实,却把这个洞开在他的眼前,就不怕他找到机会跑了么?又或者是流波的道士们都自信的以为这个千锁塔真的能将所有妖怪都锁死在里面,给他开个洞,让他眼羡一番外面的世界,日日沉郁,郁闷至死。

我咋舌,这些道士当真毒辣,毒辣至斯!

我这方还未幻想完,他轻轻开口道:“你让开。”

我一时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图,但也顺着他的心意乖乖退到了黑暗处。

不一会儿,只见塔外的湖水几许美轮美奂的变化,一抹阳光透过塔顶的洞射了进来。恰巧打在他的脸上。光线太强衬出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

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几许变化,慢慢浮现出一缕痛色。

我惊骇的看见他的皮肤如被灼烧一般慢慢红肿起来,阳光越来越盛,他皮肤上的红肿起了水泡,有的甚至破开流出了脓水。

他的表情却只在开始的那一瞬出现了疼痛外,越发沉寂下来。

在冥府中看过那么多刑法,可是这一幕依旧让我胃中翻腾。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将外裳一脱,扔过去覆住塔顶的那个洞,阳光被衣服这么一挡,顿时弱了不少。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才慢慢从塔顶上挪开。

我恍然想起,方才是正午时分,如此说来,这人每天都会被阳光如此灼烧一遍?

“多管闲事。”

他给我的行为作出如此评价。

我大度的不与他计较:“你在这里被关了多久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笑道:“兴许是十年,又或是二十年,谁知道呢。”

我叹了口气,觉得他很可怜,但是心中却对他此生的命运甚是好奇:“为什么会被关进来?谁把你关进来的?”

他沉默着没再理我,我想,每个生物的心中难免都有一些小破事不愿与人道出的。于是便没有再问他,而是转了话题道:“你想出去吗?”

“想又如何。不过是妄想。”

我得意一笑:“如果我有办法救你出去呢?”

他抬头看我,绿幽幽的眼眸闪得好不光亮。

“唔,我见你不是一个很坏的家伙,毕竟方才那太阳射进来的时候你还好心的叫我躲开了。我虽不知你是为何被困在这里,但是被困了那么久,什么惩罚都够了。说起来你我算是有点渊源的熟人,我便好心救你一救,但我这也不是白救的。你今日承我一恩,他日一定要报答回来。”

“你想要什么报答?”

“最近有几个小屁孩甚是招我讨厌,奈何我是个心善的姑娘,对他们下不去手,你出去之后便好好替我打打他们的屁股,不要多了,一月下不了床就是。”我想了想,“对了,其中一个要特别照顾一下,让他三月下不了床才好。我来细细与你说一下……”

大国师夏辰此生的名字唤作呼遗,是个狼妖。

我上蹿下跳的替他将把贴了一身的符撕了个干净。呼遗望向我的眼神越发的惊异,最后竟隐隐透出些许畏惧来。

“你到底是何人?”他如是问。

我抓了抓头发,随手一挥,断了数千条粗铁链,有点苦恼道:“我也真心不是人。”

铁条断做数节,沉在了千锁塔的底下。呼遗临空浮着,白发飘散,绿幽幽的眼眸泛着一丝冷光,我对他心中到底是有多么欣喜并不感兴趣,打了个响指道:“帮我做完这事,你就完全自由了,走吧!”

呼遗却默了半晌,道:“流波千锁塔,只能进不能出。”

“不能出?”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我在人世上混的时间不算太久,但好歹也知道个不能强买强卖的道理。只让进不让出,就像商品有问题却不让退货一样横蛮。流波的道士着实没理了些。”

“他们便是横蛮又如何,这世道本就是强者说了算。”

“这话倒是和我心意。”我笑道,“那么,现在咱们便毁了这塔吧。”

他讶异的望我。

我眯眼笑得开心:“强者说了算嘛。”

很久很久之后,当阎王与我说起现今这桩事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感慨的表情“当真是个石头的脾气,这灵湖灵塔,你说毁就毁了,搅得一湖水跟个忘川河一样阴气沉沉的。你可知陌溪神君暗自里替你背了多少责罚,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下一世的劫才会那么难渡啊。”

而现在的我却不知以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全凭着自己的情绪,手一挥,乱了一池春水。

当天晚上,整座流波都为之一震,所有流波弟子皆从睡梦中被惊醒,而后……流波山孩子们被打得哭嚎了一夜。

那是一个此起彼伏的哭声啊。

呼遗在前面动手,我就在后面捂着嘴偷笑。当找到长武之时,我拍了拍他的呼遗的肩膀:“三个月!三个月!”

呼遗会意,身形一闪,行至长武身边,当众扒了他的裤子“啪啪”两巴掌落实了,长武的臀也狠狠的肿了起来。小孩平时再如何狠戾,此时见也被吓傻了,等感觉到疼痛时,眼泪已哗哗的流了下来,嚎啕大哭。

我看着不甚欢喜,心里面也觉得有些不忍,便上去跺了他红肿的屁股两脚,挥手叫呼遗把他放了。

呼遗皱眉。

我问:“怎么?”

“如此他便有半年也不能下床了。”

“哎呀!”我惊讶的捂嘴,“我下脚很重吗?”

他转头看我:“你说呢?”

我摸头,傻笑不语。

呼遗看着缩在院子角落的最后一个没被打哭的孩子,转身便要去抓他。我忙将呼遗拉住:“这小孩就……”别收拾了。

话还没说完,空中突然劈下一道惊雷。我与呼遗跃身躲开,齐齐望向空中。

其实仅凭着手腕上微热的印记,我便感知出来了来者。

陌溪,这世的重华尊者。

他见了趴在地上抱着屁股哭了一院子的孩子们,眉头一皱。目光流转,在我身上绕了个圈,最后落在了呼遗身上。两人目光交接,一时让我莫名的觉得有些寒凉。

陌溪身后急急闪过来数十道人影,是流波的长老和师父们赶到了。

长辈心疼小辈得很,听闻一屋子的孩子们嚎哭,个个都气得脸色铁青发黑。转眼看见了我和呼遗,面色又是一变,场面一时杂乱起来。

他们嘈嘈杂杂的闹做一堆,我不甚心烦的掏了掏耳朵,对呼遗道:“唔,我说到做到,你帮我出了气,我助你找回自由。我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不喜欢呆在这里,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呼遗还没答话,那方一个白胡子老头站了出来,指着我们喝骂道:“流波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妖物呼遗!我尊者念在往日情分饶你不死,而今你做出此等辱我流波之事,是何用意?”

我细细品味了这番话,倒会出个一二来,其一,呼遗从前与此生的陌溪是认识的。其二,呼遗或许正是被陌溪封印在千锁塔中的。其三……依着现今陌溪如此讨厌妖物的性子来看,他竟没有杀了呼遗。有内情啊!

我抱起胳膊,在一旁闲闲看起戏来,只可惜现下没地方可坐,也没有喂嘴的零食让我磕一磕,少了些风趣。

呼遗扯着嘴角冷冷一笑,道:“我并未求你们尊者放过我,永世囚禁,倒不如让我去地府重新投胎,省得活受罪。”

我颇为赞同的点头。

“不知感恩的妖物!”说着,他拔剑出鞘,闪身过来,作势要杀呼遗。

我将呼遗往身后一拉,反手接了那老头的招数。拎住呼遗的衣领,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将他往空中一扔:“走!”

阴气打在他后背,瞬间将他推了出去,去到那不知何方的地方……

有几个模样看起来很厉害的人转身便要追,我凝气低喝,一波狠戾的阴气荡了出去,压得那几人捂头呻吟。我道:“你们要抓他就改日吧,今天我既然和他做了买卖,就应当是笔诚信的买卖。要保他全身而退才是。”

“妖女休要口出狂言!”

我盯着这多话的老头露出嘚瑟的笑:“是不是狂言,你来试试呀。”我的表情将这个死板又较真的老头气得一抽一抽的,握着剑便要向我劈来。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仓惶的呼唤:“师父!师父!”一个流波弟子急急的御风而来。那弟子落地脚一软,一个没站稳,扑腾了一番,连着滚了好几个跟头终于栽到了这老头面前。

“仙尊!师父!千、千锁塔……千锁塔毁了!”

众人惊得一怔。

我淡定的挑了挑眉,目光只这群道士们变幻得几近诡异的面容中扫了一圈,但见他们最后都将惊骇的眼神挪到了我的身上。我眨巴眨巴眼睛,耸肩道:“唔,我不曾想那什么塔这么不经收拾,轻轻的鼓捣了几下……”他们越发诧然的眼神看得我心慌,最后只得摸着头傻笑,“哈哈,它就变成一团团粉在湖中飘散开了,啊哈哈哈哈……”

他们一个气得比一个厉害。但却不见我动,连要逃跑的意思也没有,流波的这群老头不由犯了难,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关也关不住,打也打不过,愁得直跺脚。

其实我一直没有逃离流波的打算,即使是放了狼妖,毁了千锁塔,连带揍哭了他们这一群小道士,我也没打算逃的。

我想,即便这一世的陌溪不那么讨我的喜欢,但我也断不能让他落到了别人的手里。至少要让我守着他的清白,守完这一生。或者是让我在这一生里毁了他的清白,演一出聪慧痴情女强取豪夺禁欲清修男的虐恋故事。

我这边正在脑里把故事补得绘声绘色,那方的我家陌溪终是在一番斟酌之后,非常有魄力的说了一句:“关至我寝殿之后。由我亲自看管。”

在众人犹疑不定时我第一个点头说好,惹得陌溪剑眉一蹙,目带怀疑的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我一想到此后能与他住进同一间院子里,便大度的不想与他计较他此时的态度了。

流波是当今修道界的圣地,而重华尊者又是流波的头,他的寝殿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了的。

但是当我被带到他的寝殿之时,将他寝殿后的这一方小院一打量,登时眼眶一红,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他雄伟的寝殿之后竟然是一块与整个流波有些格格不入的清幽梅园。此时人界正值初夏,是万物茂盛生长的时节,但是在陌溪这梅园之中却仍旧覆满了白雪,红梅开得正艳,香气溢了十里,一看便是被人施了术的。

“这……这花……”我声音微微颤抖。

重华的寝殿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的,所以此时便只剩我与他两人。他见了满园的梅,神色比早前柔软了许多。心情颇好的回答我:“为数不多的喜爱之物罢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散掉眼中的水汽。

陌溪,陌溪,你即便是喝过了孟婆汤,也没忘了晴雪暗香,也还记得幽静梅苑吗……

你心里是……记得我的啊。

此梅苑被重华施圈禁之术,圈禁了此方地界的时间空间,保得梅花永远都停留在冬日里最美的那一刻,也让踏入的人无法再出去。这是一个牢笼,一步踏入,便是他的笼中之物。

但是被陌溪圈禁,三生心甘情愿。

见我踏入他的法术中,重华没再多言,淡漠的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伸手轻轻触碰着红梅之上的白雪,冰凉的雪却灼热了我的心房,让我不得不再一次确定了这当真是情劫。

三生石,石头的情劫……

被圈禁了几日,我的日子过得不甚无聊,再美丽的一片景色,看个两三天也足够我腻味的了。我琢磨着央重华给我送点话本子进来,供我消遣消遣,但是连着在结界边徘徊了几天也没见到陌溪的影子,我心失望至极,至极失望。

每天便趴在结界边,画着圈圈,要死不活的唤着陌溪的名字,自然,我此时唤的是这个叫做重华的名字。

但是,任由我锲而不舍的声声呼唤,他仍是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倒是在我放弃呼唤他后,没有几日,他却出现了。

彼时我正在学着古人融雪泡茶。自然,我这里是没什么茶的,所以我砍了一树梅花,用树枝当柴,将梅花给煮了,看看这么多梅花能不能熬出锅粥来。

我这方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再砍一株梅花时,重华一脸青黑的出现了。

我灿烂一笑,对他挥了挥手。

他疾步跨至我身边,扫了眼被我连根拔掉的那株梅树道:“煮梅?”

我眨巴着眼,欢乐一笑:“尊者可觉得这是雅事一桩?”

他冷哼:“焚琴煮鹤在你眼中也是雅事?”

我正色道:“这得看那琴用的是什么木,好的木头烤出来的肉自然是香的。这鹤也不能太老。老了杀起来也不大雅观。”

他嘴角一动,冷漠的脸有一角似已崩塌,他稳住情绪,声色比先前更冷三分:“不许再动我的梅。”

我摇头,理直气壮道:“不行。”见他脸色难看得要发怒,我解释道,“若不是我闲,实在闲得无聊透顶了,我怎会来砍你的梅?所以杀死你梅花的最终凶手是我的无聊,若是我不无聊了,自然不会理会你的梅花,而且先前我在那结界边嚎了如此多日,你都不曾理会我,逼我做出今日之举的是你。你若不想我动你的梅……”

“你待如何?”

“你得给我话本。最新的话本,还有瓜子和清茶。”

“流波从不伺候人。”撂下话,他转身就走。

我凉凉道:“这梅花不肯长,能成这副规模得长了不少年吧,得来不易啊,我会尽量提你节约一点的,一天砍一棵,保证棵棵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那边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

翌日,我一觉醒来,地上便扔了不少话本。

我翻着这些故事,捂着嘴偷笑。陌溪啊陌溪,今生你就是个傲娇!

有了话本的陪伴,我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左右在地府也是过这样颓废糜烂的日子。我还不如在这里一边守着陌溪,一边伴着晴雪暗香,乐得自在逍遥。

可这逍遥的日子总是难免混进一点奇怪的东西来。

是日,天气不大好,我在小院里溜了一圈,扰了重华几声,如往常一样没人搭理,我正打算回房躺着,忽见结界外西边的天上飞过来一个人,我细细一打量,这可不正是前些日子遇到的漂亮道姑青灵么,她这可是除妖回来了?

我这方尚为猜完,便见那道姑去势一改,径直向我这处梅林撞来。

陌溪这圈禁之术可没有分别妖魔鬼怪的功能,但凡不经主人允许私自闯来的,除非是法力强大得能将这结界撞毁,否则必定被挡在结界外面,以道姑这速度摔下来,无异于一头栽到青石板路上,必定当场摔成肉酱。我忙拍着结界大喊:“哎!你流波的道姑要摔死了!哎!陌溪!”

我这后两字刚一出口,忽见主殿内一道白光箭似的直直冲向天际,将那道姑一接,身姿潇洒的落了下来。

看样子是落在结界里的,目测应当离我那小屋挺近,我小步跑了过去,还没靠近便听见那道姑呕血的声音。我探近了一看,只见道姑紧紧拽着重华的袖子,而重华一边替道姑把脉一边冷声问:“青灵,何人伤你?”

青灵道姑只艰难的吐出“灵玉山”三字,而后便一口血涌出来,堵住了她的嘴,她没喘上气,被自己的血呛晕了过去。

重华忙扣住她的手腕,将体内仙气源源不断的往道姑身体里送。然而越送他的脸色便越是苍白,那道姑呕的血也越多。

我闲闲道:“你再不撒手便当真要害死她了。”

重华也察觉到了异样,我话音刚落,他的气息便收了回去。

他前段时间才受了伤,估计不大能经得住折腾,这一会儿功夫以让他额上生了冷汗,我贴心的将青灵道姑身上尚还算干净的衣服撕下来一块递给他:“擦擦汗。”

重华调整了一番内息,睁眼瞥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将道姑打横抱起便要往外走。我也不追,只坐在雪地上道:“她受的伤,你们道士治不了的。”

重华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你如何知道?”

“看你方才为她治伤便知道啦。”我招了招手,“你将她放下,我能治她的伤,唔,或者说,我能解她的毒和咒。”

重华蹙眉,仍旧放不下心中对我这“其心必异”的家伙的戒备,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我虽不大高兴,但因着是陌溪,这些不高兴我便也通通忍了下去:

“我之前见过这道姑一次,肤白貌美,气色红润,身体极佳,这三点她虽及不上我,但在这人世间也算个佼佼者了。可她如今印堂发黑,双颊凹陷,肤色暗黄泛乌,这一看便是体内有毒的征兆。再者,你助她调理内息时,自身亦是受到影响,可见她这伤是会过渡到他人身上的。而法力这种东西一旦伤了谁,是断不会从一人身上过渡去伤害第二人的,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毒了。最后,我瞧她呼吸紊乱,吐出白气寒且阴冷,呕出的血略带黑点,以我所见,这当是阴瘴之毒。”

重华眸中的戒备稍稍隐去了些许,想来是信了几分我的话。

我拍了拍身前的雪地,让重华将道姑放下:“你说,这来自幽冥地府的毒,你们流波道士能解吗?”

其实这阴瘴之毒满地府都是,空气里飘着,忘川河里淌着。只不过到地府的,不是鬼魂便是神仙,这些瘴毒对他们都没什么影响。而常年生活其中的灵物鬼差更是练就了一副在阴气瘴气中提高修为的本事,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在熟悉不过的气息了。

是以,这道姑一落下来我便看出其中倪端了,说这么大一堆话给重华听,不过是想显摆显摆自己的学识渊博,以让他对我刮目相看继而倾心以待罢了。

“另外你瞅瞅她的额头,那看起来像被蚊子叮了个包的红点里,可是有咒印呀?若我没看错,这应当是让人记忆混乱的咒术,这个妖怪,看来不想让别人知道道姑经历的事呢。”

重华将青灵的额头细细一看:“你还识得咒术?”

“前些天你抱给我的那堆话本子里面恰巧有一本关于咒术的书。我闲来无事,便翻来一同看了,奈何领悟力是一等一的好,将那里面的东西学了个大半了。”

这后半句自然也是自夸的话。我先前在冥府便学过了一点咒术基础,只是没常用,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前些天在重华抱来的那堆话本子里翻出了一本关于咒术的书通篇看了看,只能算是温习了一遍旧知识。若真要论“学了个大半”只怕还差那么一点……

不过好在这个道姑现在中的只是较低级的咒术,以我之能,大概还是能解的……吧?

重华皱眉问我:“你知晓如何替她解咒驱毒?”

“自是知晓的。”我奇怪,“你身为流波仙尊,却未学咒术?”

他皱眉:“我修习的是仙家心法剑术。”

言下之意却是有点看不起咒术的样子,我撇嘴,不以为然,没再接他的话。

场景一时静默。

青灵道姑在我俩之间抽搐着四肢不停的呕着黑血。

重华约莫是在等着我自觉自愿的去治疗青灵道姑。但我为何要自觉自愿的去救她呢,我希望这一世的陌溪能放下他的姿态来拜托我。

终于,在刺鼻的血腥味下,重华眉头皱得死紧的主动开口与我谈条件了:“你要如何才肯治她?”

这句话当真问得太好了。

“我要你成为我的人呀。”

重华眉头一蹙,厉声喝道:“荒唐!”

唔,果然这个要求还是太激进了么,我沉思了一会儿,忍痛退了一步:“那你就亲亲我吧。”

重华唇角一动,我见他脸色越来越黑,一副要撕破和平谈判的模样,于是我又忙退了一步:“好吧好吧,那这事今日便缓缓,你且记着你欠我一件事变成,我先帮她将毒解了,这样吐下去,怕是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我将掌心贴在道姑额头,她身上那点阴瘴之气还不够我拿来玩的,一转手便将她身体里的毒气全吸了出来自己消化掉了:“好了。”

重华略诧异的望我:“这便好了?”

我点头:“好了,毒好解,可这咒现在解不了。”

“为何?”

我解释道:“解咒讲究,得需要施术者身上一物,作为引子方可进行,咱们还得一起去她方才说的那什么灵玉山找到施术者才行。”

重华眉头一皱:“一起?”这语调与他当初地府时给我下‘五十年不得出冥府’的禁令时一样嫌弃,“我去便是。”言罢,他将青灵道姑打横抱起,抬脚便往结界外走。

我连忙跟上:“为何不让我去!”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冷冷道:“圈禁之术不会因我不在而减弱,流波弟子也并非无能之辈,你若想趁此逃……”

“我不逃,我与你一同去收妖。”我径直打断他的话,卖力推荐自己,“你瞅,这道姑又中毒又中咒的,可见伤她那人极是厉害,你带上我,我能解毒又会解咒,简直是收妖小能手,你带上我事半功倍。”

“除妖乃是我流波应尽之责,不用假借其他妖物之手。”他脚步未停,我心急的一把将他腰带拽住。

说实话,我委实忧心陌溪现在的身手斗不过那妖怪,会施咒不奇怪,奇怪的是在人世间能驱使阴瘴之气,想想便知那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我虽不怕陌溪死,可我却怕他受伤,怕他疼,怕他被欺负。

可我拽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重华脚步猛的一顿,他回过头,目光极为冷冽,一道仙气狠戾的拍在我的手上,“放肆!”

他这道仙气打得用力,径直让我手背红了一大块,极是疼痛,但他眼中的寒光就像剑,扎得我心窝子更疼。一时间,我心里想好的那些话皆在喉间消散,全然不知自己的手该放哪儿,甚至惶恐得连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这一世的陌溪,他是这么讨厌我啊。

他是……

对我一点怜惜也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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