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过了千丛山水才又找到了当初遇见陌溪的那个小院。经过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红花叫做梅。但是我却不知,九年的时间竟能让当初那般美丽得梅林变做一片枯萎的模样。
我缓步靠近那个小院,手腕间的金印又闪了闪。还未跨进院门,便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拿着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扫走在打扫荒芜的院子。“沙沙”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凄凉。

察觉到有人走进,小孩蓦地回头。

我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点艳红的朱砂,心中一紧,手抖了抖,给陌溪买的糖掉落在地上。

“你是谁?”他走到我面前,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身影。

我蹲下与他平视:“我叫三生,是来勾搭你的。”

他的看我,眉毛轻轻的皱了起来,一张稚气的脸上有七分不解三分怯懦:“勾搭?”他显然是不懂这两字的意思。这很正常,这般大小的人类孩子不该懂这些。但是他眼中隐隐藏着的害怕却让我有几分难受。

怕什么呢,我在人界躲了九年,这么辛苦的寻到你,我怎舍得伤害你。

我心里想着,带着些许酸涩的心情,抬起手,想用衣袖替他擦擦脸上的灰。但是陌溪却有点惊慌的往后退了两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像是怕我伤害他。

这样的表情无疑刺痛了我。

我放下手,委屈的看他:“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灰。”

他自己抬手抹了下脸,见确实有灰,有些怔然的抬起头来望我,眼里多了些许无措:“我……唔,不好意思……”

我蹲着向前凑了两步,再次靠近他身前,抬手,拿衣袖将他脸上还没擦干净的尘埃抹去,这次陌溪没有躲了,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我。待我放下手,他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上慢慢晕染起两团红扑扑的温度:

“谢……谢谢。”他说得很小声,“你很温柔……”

见他这么软的模样,又听见他这么软的声音,我心里的那点委屈像是瞬间蒸发了一样,全部变成了满满的暖意,堆上了我的嘴角,可还不等我将笑意拉开,眼神不经意间却瞥见了陌溪脖子上一条青紫的痕迹,我喉头一哽,这才仔细将他一打量,看见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脖子青紫的伤痕,我拉开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臂上也有青一块红一块的痕迹,我嘴角动了动:

“怎么……会这样?”

陌溪窘迫的想将袖子拉下来,他不说话。

我回忆起九年前他的母亲,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怎的会将陌溪养成这样?怎的会让陌溪受这么多伤!

“你娘呢?”我问。

“死了。”

他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一怔。然而这心里一怔之后,却恍然了悟,陌溪没了娘,孤苦无依,这些伤定是被别的小孩欺负来的吧,所以刚才才那么惶然,所以才躲我,他是被……欺负怕了。

我心里登时酸涩得不成样子。

我抓了他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掌心里,握住:“你方才问我勾搭是什么意思,别人怎么定义的我不知道,但就我来解释的话,勾搭便是对人好的意思,我来勾搭你,便是我来对你好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对我好?”

我把那包掉在地上的糖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他:“这是第一次对你好,以后三生还会很多次的对你好,你可愿让我来勾搭你?”

陌溪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的糖,然后抬眼望我:“不是。”他道,“这不是第一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害羞的告诉我,“刚才那是第一次。”

我心中霎时软成了一片,有些感叹,陌溪啊陌溪,你怎生这么小一点便如此会勾人了。

我握住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好,方才那是第一次,这便是第二次,陌溪可还想要第三次第四次?”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眯眼笑,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妥当,于是又道:“既然你娘已经过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记着从今天开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他又乖巧的点头。

我更是笑得心花怒放,这小陌溪当真比大陌溪要好占便宜许多,摸一把给包糖就乖乖的跟我走了,着实让我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继续忽悠他:“那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娘子了,依着你们的规矩,我算是做了你的童养媳。今后你便是我的人了,可不许与别人跑了啊,不然我可就不对你好了。”

听得这句威胁,陌溪有点慌,忙拉住我的手,赌咒发誓一样说:“不跑,我不跑。”

我心里笑得开心,面上却肃了下来:“其实身份这些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我在,没谁能欺负你。你记住,三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头:“那,现在你且叫声娘子我听听。”

默了一会儿:“三生。”他如是唤道。

“是娘子。”

“三生。”

“娘子!”

“三生。”

“……好吧。”我败下阵来,“那就叫三生吧。”

“三生。”

“嗯。”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无数遍的唤着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罢休。而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曾经有一天,他也这样无数次的唤着他娘亲的名字,而再没得到过任何回答。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养小陌溪,占小便宜,日子过得极是快乐平淡又充实,但多养了几日,我便觉得有点不妥当。

我琢磨着陌溪原是天上的战神,他现下虽下凡历劫,做了一个凡人,但也应当做个温文儒雅举止有礼的凡人,哪能这样成天放着玩呢,回头大了,大字不识一个,不是给战神的身份抹黑么,于是我便寻思着送他去书院念书。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个小镇,镇上只有一座书院,书院中的夫子们知晓陌溪小时候曾被一个老和尚预言过,他会克尽亲近之人,所以都不大愿意收他。

我让陌溪抱着一锭金元宝围著书院转了一圈,最终夫子还是将他收了。

送他进书院那天,我替他挽了发髻,他从铜镜中望我,眸中带着几许忐忑。我温言道:“你要在这人世活上数十载,这时间本算不得长久,我自可护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将这数十载过得风风光光的。读书是必须的。进了书院听夫子的话,他们虽算不得什么圣人,但在学生面前好歹也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骄傲姿态。好好学。”

陌溪点头。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好了饭菜,等了许久也未见陌溪回来,我心里担忧便沿着他上学堂的路一路寻去,知道走到书院才在院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陌溪。

他抱着膝盖坐着,脸上带着伤,红一条青一条的。我问他:“被欺负了?”

他点头。

“欺负回来没?”

他摇头。

我替他将伤口收拾了一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上来吧,咱们先回家。”

陌溪半天没动静,我转头去看他,他这才恍然会神似的,小心翼翼爬到我背上,将我的脖子紧紧搂住,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言。沿着小路一直往家里走,夕阳把我和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从影子上看起来我就像一个驮着背的老太太。

“三生。”

“嗯。”

“谢……谢谢你来接我回家。”

“陌溪,三生对你好,是不用言谢的。”

他在我背上静静趴着,没再说话。

吃完晚饭,我拿药酒给陌溪抹了伤口,然后问道:“欺负你的人住哪儿?”

王小胖子是小镇一个土地主的儿子,他家底殷实,后院也大。我瞧着十分欢喜,一把鬼火点着他家柴房之后,正巧吹了一阵南风,将让这火烧得十分的旺。整个小镇半边天都烧红了。

我觉得甚为壮观,便领着陌溪去了一个好观景的地方,指着王小胖家冲天的火光道:“使劲儿笑。”

陌溪默了默,他望我:“三生,夫子说要以德报怨。”

“陌溪,你要学会辨别。夫子这话明显是在放屁诓你。听听就行了,当不得真。”

陌溪听了我的话,讷然的发出了“哈哈哈”的声音。

人世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过了七年,陌溪满了十六,个头已经长起来了一样,蹿得比我还高,五官也渐渐长出当年在地府看见他时的气质了。

他长大了,我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喜的是离陌溪正经把我娶进门的日子又近了些,他的自身设备也更完善了些。而愁的是不止我一人盯着“日渐完善”的陌溪。

是日,雪后晴天。

有人叩响了门扉,我开门一看,是镇上的孙媒婆,她一见我便笑得和花儿似的:“三生姑娘好啊。哎呦,你可真是越活越年轻呀,与上次见真是半点没变。”

我不喜与镇上的人打交道,因为害怕他们看出我多年不变的容颜,说我是妖怪,连累陌溪。是以孙媒婆今日便是笑得如牡丹一样,我也面不改色的甩门要关上。

她像是知道我会这样做一般,伸手撑住大门,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题:“上次我给你的那几张女子画像,你可有给陌溪公子看呀?”

上次那几张画像她给我,我没接,她便从院墙外给我扔进来了,我悄悄打开看了看,便一把鬼火烧了这些画像,自是没机会给陌溪看。

我开口便道:“王家的姑娘个子太高陌溪瞅着不喜欢,李家的丫头脾气太爆陌溪觉着不喜欢,张家的闺女心眼太多陌溪看着不喜欢,你回吧。”

脸上有痦子还长毛的媒婆被我这一番嫌弃弄傻了眼,见我又要关门这才回过神来,忙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挡,她赔笑:“三生姑娘,三生姑娘!王家的姑娘那是苗条,显得身长,李家的丫头那是活泼不算凶悍,张家的闺女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怎么能叫心眼儿太多呢!您看您家陌溪都这么大了,虽说这男子不像姑娘,但早点说门亲事早点定个好姑娘,也是好的,回头等别人都将好姑娘要走了,陌溪公子可就得光棍啦!”

陌溪早就不是光棍了……这话我还没说出口,陌溪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对着媒婆礼貌的一行礼。

媒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陌溪公子今日没上学堂啊,正好正好,你瞅瞅你三生姐姐舍不得你,不肯给你指亲呢,你来给婶子说说,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婶子给你找去。”

陌溪一怔,客气笑道:“婶子好意,陌溪心领了,只是陌溪如今一心沉于圣贤书,无暇他顾,还是不劳婶子费心了。”

孙媒婆还待说话,陌溪客客气气的扯了一堆大道理出来,只堵得孙媒婆面色怏怏的走了。

我亦是面色怏怏的望着他。

陌溪关上了门,回头看我,他一怔:“三生,怎么了?”

我忧伤道:“你如今一心只有圣贤书么?”

他微愣,尚还稚气的脸上蓦地染上两团红晕:“那……那只是推诿的话,三生当不得真,我心里自是……”

他嘴角动了许久,愣是没吐出我想听的话,我眼睛亮着,急着的接过:“自是还有我的?对吗?”

陌溪脸上红晕更明显,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清咳的两声。

这些年越跟着镇上的夫子念书,陌溪在言辞上便越是含蓄隐晦,鲜少如小时候那般说出惹得我心花怒放的话了,不过他如今羞涩的模样倒是越发秀色可餐,同样惹得我心花怒放,是以我也便懒得去寻他们夫子的麻烦了。

“你心里既是有我的,那下次再有这般人来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可不许用这些大道理糊弄过去。”

陌溪不解的看我,我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明亮的眼眸里映满了我的身影:“下次你记得这般答。”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教他,“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

他看着我,脸颊又慢慢红了起来,他想别过头去,却被我掰着脑袋没法躲避,他只好转开眼珠,看着一旁的石桌子。

我也往旁边瞅了瞅石桌子,觉得这桌子委实没有我长得动人好看,于是便凑脑袋到他视线触及的地方,陌溪避无可避,终是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我方才说的话,你快来学着念一遍,语调语气不对了,我现在便帮你纠正过来。”

他脸红得不成样子,听了我这话,却也没再继续躲了,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

一样的字句,从由陌溪嘴说出来,带着让我自己也惊讶的力量,温暖了我的心肠,我觉得实在是受用极了,只知道眯着眼睛笑。

陌溪见我如此,那一脸的羞涩背后也慢慢晕染出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替陌溪打发了不少找上门来的媒人,这就像打发小鬼,偶尔来几个没事,我当闲着没事玩一样逗逗还能当个消遣,但次数一多我便有些心烦起来。

可还没烦几次,突然间便没人找来了!

我觉着稀奇,问了陌溪几句,他左顾而言他的糊弄过去,我心里便知道了定是陌溪做了什么事,但陌溪不说,我也懒得去问,只道这一世的陌溪终于是长大了,能担起保护我的责任了。

我心中暗喜,越发期待在他弱冠之后的成亲礼,更是万分期待礼后的洞房花烛夜,有了肌肤之亲后,那才能算是真真勾搭上了他,圆了我的梦。

我日日在家里盘算,回头我要给他多少嫁妆,他又要给我多少聘礼,一门心思飞到了四年后,陌溪拉了一牛车的话本子给我,说:“三生,我念了书了,能写字了,你爱看话本子,我便写给你看,日日都给你写……”

我嘴角拉出了明媚的弧度,陌溪啊,你可知,你便是上天写给我的最好看的话本,把我的人生都变得像出戏……

“嘭!”一声巨响,震得我卧榻一抖,矮几上的茶杯猛的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声音惊了我一晌美梦。

盖在脸上的书落在一边,我睁开眼,望着房梁眨巴眨巴眼睛,倏尔鼻尖嗅到一丝婉转而来的妖气。

妖怪?

我翻身坐起,披了衣裳迈出门去。

院里一片狼藉,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坑,尘土飞扬之间,我听见有个浑厚的男声在里面不停咳嗽。

我左右看了看,捡了块石头对着那人砸了一下:“你是何人?”

被石头砸中,那人却哼也没哼一声,只是慢慢转过头来,尘埃落定,四目相接。

“啊……”他发出一声惊叹:“是你!”

我上下打量着他,高大精壮的男子穿着一身破布条一般的衣服,脸颊和手臂皆挂了彩,看这血流不止的模样,应当不是寻常兵器所伤,我摸着下巴思量了许久,忽而一抚掌:“哦!”他面色一喜:“你还记得我!”

“你在和我套近乎。”我摆手,“没用没用,老实交代!何方妖孽?”

他的大长腿一顿,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你不记得我了?”他着急,“你怎能不记得我了!”他挠头搔耳的想了半天,“我是石大壮啊!那个……七年前啊!咱们见过的,在……在那荒郊野岭……你帮我妹妹去地府,还施法让她好走点啊!”

我仔细一琢磨,恍然了悟,原来是他,拍死了那个石头女妖的蠢哥哥!

见我点头,他脸上急色渐褪,笑了起来:“那时候我本打算谢恩人你的,但还没来得及,我被寂生老和尚追走了,我后来回那个地方看了,你还给我妹妹挖了坟,你当真是好人。”

“我自是个好人。”我道,“但你砸坏了我的院子,也还是要赔的。”

他回头一看,见我满园狼藉,挠头道:“我会赔你的,只是我今日确实半点法力也没了,可否等到明日,我恢复了力气变把院子给你打理好?”

他说得可怜,我一时好奇,问道:“你怎的会变成这样?”

提到这话,他好的表情霎时变得一片黯淡:“寂生那和尚……”

一听这老秃驴的名字,过去九年被追杀的日子便如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显现,我眉头一皱:“他还活着?”

石大壮一叹:“一直都活着,从来未死去。”他万分痛苦,“他对我误会颇深,笃定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将我生生追了七年!”他说得哀伤,我听得感同身受,暗暗窃喜,还好啊,这人世还有一个人吃了和我一样的苦,真是令我甚是欣慰,倍感舒爽啊。

“前几日,寂生和尚身体好似有点不好了,但不知这老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拖着一个残破的身子来与我拼命,我与他斗了三天三夜!最后他体力不支,我趁机跑了,急行一天一夜,跑到你这里,如今实在没力气再跑了,才从上面摔了下来。”

听他这话,老秃驴应当是快要寿尽了,否则以他对除妖的执念,哪还容得这石头跑了。这走了一天一夜,那和尚还没追来,当是追不上来了。

石大壮耷拉着脑袋,一身狼狈,人不人鬼不鬼的,看来这几年过得实在凄惨。今日我见了他,便如见过去的自己一般,让我多少起了几分同情。而且若计较起来,这石大壮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难。想到此处,我道:“你随我来,我给你上点药,然后找身衣服给你换上。”

他一愣,登时虎目含泪:“恩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淡定的扶他:“我这人就是太容易心善。”

屋里。

大壮褪了上衣坐在凳子上,光着膀子拿了药膏自己擦药,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逃了七年,倒是把这身肌肉练得更加结实起来,条理分明,精壮有力,若能将他留下来不失为一个去镇里跑腿买菜的好帮手……

“那个……”我正打着小算盘,大壮忽然微红着脸把药膏递给我,“背上有一块地方我够不到。”

他肌肉肩背肌肉太多,手臂够不到后面,我挑眉:“要我帮忙?”

他点头:“本不敢劳烦恩人,但那伤口痒得厉害……”

我沉默了一瞬:“好吧,我帮你。”我挖了块药膏抹在他的背上,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大壮,你看,几年前我帮了你妹妹,现在又帮了你,你说你是不是要拿点什么来回报我?”

大壮一愣:“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抹匀了药,我拍了拍他厚实的背:“有啊,你卖身给我吧。”

大壮惊愕回头望我,渐渐的,他脸上望出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你是说……你是说以身相许么?”

我自是不知他脸红什么,点头道:“约莫是这么个意思吧。”

大壮挠头笑,他害羞极了的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抓着脑袋继续嘿嘿傻笑:“也……也可以……”

一个壮汉笑得跟花姑娘似的,我心里寒得抖了抖,转过神正想找张纸来让他立下字据,忽听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回头一看,见陌溪只身站在门口,逆光让他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鼻腔里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缭绕出混乱的形状:

“不可以。”

他这话说得突兀又极其冷硬。

“嗯?”我奇怪,走过去迎他,“你怎么回来了?今日夫子学堂下得这么早?”

他默了许久,闷声解释:“我见有什么东西落在我们家,动静挺大,便回来看看。”

他头发都乱了,该是一路跑回来的,知他担心我,我摸了摸他脑袋:“三生没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我指了指愣愣坐着的石头妖,“他叫石大壮,以后是我们家的……唔……”长工?奴役?护院?我正在纠结他的称呼,陌溪却倏地将我手一抓。

“不要!”他说得坚决,“不要他。”

我瞥了石大壮一眼,他见自己被陌溪嫌弃,倒也没生气,挠了挠头,显得有几分尴尬。

我将陌溪拉出屋子,关上屋门之前嘱咐石大壮道:“背后的药都给你上好了,你自己把别的地方抹了。”拽着陌溪到了院子,我还没开口他便皱着眉头道:“三生,你不该为他擦药,不该和他呆在一个屋子里,不该……看着没穿衣服的他……”

陌溪这表现依着话本子里的解释应当是醋了,我想了想,“吧”的一口落在他的脸颊上,本还气鼓鼓要继续说话的陌溪霎时便呆住了。

他捂着脸,愕然看我。

“陌溪,你还醋吗?”

他脸红得跟煮了一样。

同样是害羞,但陌溪的害羞看在我眼里便过分的秀色可餐。可在这样害羞的同时,他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开:“别把他留下。”

“陌溪。”我决定先与他说说留个长工的好处,“你看,我留下他,多一个人帮咱们跑腿买菜拎东西修房补瓦做苦力的,这样不划算吗?”

“这些我也可以做。”

“现在你大了,又在书院里读书,那些人皆笃信君子不入庖厨的道理,虽然我觉得这规矩是在无理得莫名其妙,但你却是要融入其中的,每日让你拎着菜回来……”

“这些我没关系!”陌溪忙表态。

“可三生怕你受委屈。”我道,“而且你看他那么大块头,一身死肉大力气不用多亏啊!”

陌溪沉默了半晌,“三生……看中的是他的肉?”

“当然是呀!”

“这个……”他极是失落的嘀咕,“我确实没有……”

我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于是,在陌溪的妥协下,石大壮留下来的事便暂时这么定了。

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陌溪的生活习惯开始悄然改变。

以前,他是卯时起床,洗漱完毕与我一起用了早饭才去学堂,相比于别的学生,他算是去得晚的,可陌溪聪明,样样都领先与别人,所以夫子便也不大管他。

可这些天陌溪日日寅时就起了,等我卯时做好了早饭,他从外面跑了一大圈回来,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只说早上去外面跑一圈上学堂的时候精神一些。

我一听,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第二天便也把石大壮早早的推了起来,让他跟着陌溪出去跑步。石大壮没睡醒一脸的不愿意,陌溪也黑着脸,声色冰冷:“我不跟他一起。”

我小声告诉陌溪:“他跑精神了回来好挑水做饭。”我拍了拍大壮的肩,“去吧,和陌溪一起。”

陌溪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似的,看了石大壮一眼,咬咬牙,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天陌溪跑了步回来破天荒的没有要去学堂的意思,他说天冷不想动,这么多年头一次听陌溪找借口不上学,这倒是难得,不去便不去吧,左右是他的人生,除了讨媳妇,别的事还是得他自己做主才是。

我如往常一般窝在屋子里看话本,石大壮把院子的地给补好了,进屋来告诉我时附带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弟弟好像不喜欢我。”

此时我话本子里的公子和小姐正是误会陡升护扇巴掌的激情阶段,我也没把石大壮的话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当做应付。

他自讪讪的出了门去。

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我一本话本也将将看完,公子小姐互相哭着捅死了对方,相爱相杀圆满得很,我畅快的舒了口气,起身想去做点东西喂饱自己,门刚拉开一个缝,外面略微寒凉的风带着石大壮一句悠悠然的话吹进了我耳朵里:

“我挺喜欢你姐姐的。”

我开门的手一顿,从门缝里看见了外面的场景,石大壮在井里打水,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背对陌溪说着,陌溪把书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神色薄凉的望着石大壮的背影。

唔,人生处处是出戏呀,话本子诚不欺我。

“她为人直爽又善良,先前她让我以身相许,可真高兴坏我了。”大壮拎了桶水,转头对陌溪憨厚一笑,“你也别老不和我说话了,迟早都是一家人,你就试试先开口叫我一声姐夫吧。”

陌溪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放在书本上的拳头攥得死紧,他似在用力忍耐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忍住,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心道陌溪如今可打不过石头妖怪,对上了定是要吃亏的,我忙将门一推,走了出去:“哎呀天气真好!”

一阵妖风劈头盖脸甩过来,乱了我三千青丝,黑云层层,一看便是要下雪的天气。

我呵呵干笑两声,胡乱扒了两爪自己的头发,却越抓越乱,绕成一团,把手也缠住了,我心疼这一头来之不易的毛,不敢使劲儿拽,正着急之际,身前光线一暗,是陌溪站在了我身前。

他现在比我高了,我微微仰头望他,他却没看我,专注而轻柔的将我的头发解开,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有点阴郁,我刚要说话,他声色微凉道:“我进屋去念书。”

无声的逃避,沉默的抗议。陌溪头一次用这种半冷不热的语气和我说话,显然是不想再与我和石大壮三人呆在一起了。他这是……

醋得怒了。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觉着如今他怕是不太好哄了,于是在陌溪进屋之后,我转了目光,看向有些呆怔的石大壮,石大壮回神:“他怎么……你们怎么……感觉有点……”

我指着他,打断他的话:“你,跟我来。”

我领着石大壮走出屋子,直到离小院有好些距离才停下,我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我喜欢陌溪,我是他的童养媳,我不喜欢你,咱们没戏,你放弃吧。”

我说一句顿一下,我顿一下他退一步,等我说完,石大壮好似已千疮百孔了一般望着我。

“你……你……可是你是阴间的鬼差啊!”

七年前原来我是这么骗他的么……

我点头,没解释其他的:“那又怎样?”

“你们人鬼殊途!”

我不解:“可我现在能陪在他身边啊,殊途同归了。”

“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石头妖好像有点接受不了,“我……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你心善领养的人类孩子,他……他还比你小那么多!你怎么可以!”

我更是不解:“他这不是在长大吗!”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又不会老!”顿了顿又继续补充,“这事又与你何干?”越说越气愤,我手随便往一个方向一指,“无法继续沟通了,你还是走吧!”

我话音刚落,天上的黑云转得更快,梅林之间风声愈厉,我眉头一皱,这风里的气息……

“妖孽哪里走!”

但闻这熟悉的苍老声音,我“呵”的倒抽一口冷气,旁边石头妖也与我一起“呵”的哽住了喉。我手指的那个方向,在重重黑云之后一道佛光破空而来。

这种场面我实在不能再熟悉。

“秃驴你命大!”我大骂,抱了脑袋便往旁边蹿。

他追了我九年,追了石大壮七年!陌溪都十六了,这老和尚还这么精悍!简直不应该!

阎王你个混蛋又偷肉吃倦怠公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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