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这边,尚未抵木兰围场,收到十八阿哥病危的消息后,皇帝一直在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回銮看望他的小儿子。这天与诸皇子和大臣商议时,又收到八百里加急,等不到皇帝做出决定,十八阿哥已经殁了。
众人跪请皇帝节哀,下跪起身时,揣在太子怀里的符咒落在了地上,把太子吓得不轻,之后一门心思想着挪到那个位置先用脚踩住,就怕被谁看到。虽然这是保佑他自己的符咒,可巫蛊之术向来为人所忌惮,就怕多事说不清楚。

皇帝在上头说着话,太子的心思在符咒上,好容易踩住了刚刚才松口气,突然被父亲唤了声,他猛然抬头,但听皇阿玛问他:“胤礽,朕刚才说了什么?”

太子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根本就没听,支支吾吾地应对着父亲。玄烨终是一怒,拍案道:“你的亲兄弟没了,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吗?是不是朕多心疼几个年幼的皇子,你心里早就容不得他们了?胤礽,是你的亲弟弟没了。”

太子吓得慌忙跪地,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着,底下大臣没人敢上来解围,而玄烨什么都不想听,扬手道:“大阿哥和太子,与大部队留在原地,朕要轻车简行回宫送一送十八阿哥。”

如此,由十三、十四阿哥护送,皇帝带着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一道赶回京城,正好赶上小十八出殡的日子。原本宫里的人和密嫔无甚往来,对皇帝喜欢小儿子也多有反感,本来对启祥宫的事不过是场面上的应付,这下见皇帝匆匆赶回来,不得不上赶着来巴结,盼在皇帝面前能落个好。

因大部队还留在原地,等待圣驾归来继续往塞外走,十八阿哥的丧礼后,玄烨没有停留太久,两天后就再次出发。只在永和宫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除了密嫔的事之外,玄烨什么话都没说,岚琪也什么话都没问。再次离开的那一天,她送到门前,说的还是当日那句:“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那两天里,足够把之前的事传到京城。胤祥必然会告诉四哥,大阿哥和太子恶意中伤八阿哥的话。而胤祯则分别将这两件事,告诉了亲哥哥和八阿哥,但他们来不及多与兄长商议什么,再次护送圣驾离京而去。

胤禛在与弟弟分别时就说,他们不必掺和其中,该做的已经为皇帝办妥。而胤禩在得知那些事后,整整闷了一天,等他回过神,十四弟已经跟着皇帝离开了。

九阿哥本不知道这些事,圣驾离京那天八阿哥没来送行,他等圣驾走远赶来八贝勒府问缘故,才听说老大和太子联手重伤八阿哥。胤禟恨得咬牙切齿,咒骂道:“这事儿老爷子一定会追究,八哥,我们不能不防备。要不要,我先去杀了张明德?”

胤禩道:“张明德必然保不住,但不能由我们来杀,不然就变成我们杀人灭口,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只不过是几句话,说清楚不会出大事,眼下要紧的是,不能再让太子和大阿哥联手,你听我的安排,先离间他们要紧。”

兄弟俩在书房密谋到天黑,九阿哥方一脸杀气地离去。

远去木兰围场的路上,十三、十四阿哥则万分小心地伺候着皇帝,他们几乎是日夜兼程往前路赶,父亲年近六十,未必经得住这样的辛苦。可玄烨心里有事根本想不到什么疲倦,他又是在车上坐的,比起骑马颠簸的儿子们,总少几分辛苦。

那日好容易半路停下来,十三阿哥从皇阿玛那边过来,老远见胤祯在与什么人说话。十四阿哥一脸紧张,有意抬头往四处看,也远远看到十三阿哥走来,便不知嘱咐了那说话的人什么事,那人匆忙就跑开了。

胤祥心里犯嘀咕,不知到弟弟跟前后要不要问,总觉得怎么做都尴尬,幸好此刻皇帝那儿又有事,有人来把他叫回去了。这样一来一回,胤祥就没再向弟弟提起之前的事,可他有心留意胤祯的举动,一时半会儿还没看出什么端倪。

皇帝轻车简行地终于赶到原处,大阿哥和太子已经等候许久。好几天不见,两人的精神却越发憔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做弟弟的不好多嘴问,唯有伺候了皇阿玛休息后,大部队继续往木兰围场进发。

数日后,御驾再次临抵木兰围场,可皇帝并无心思狩猎行围,每日不过是召见几位蒙古部落的王爷商讨政事,一面为来回奔波的辛苦休养身体。

胤祥和胤祯则不得休息,日日夜夜守着营帐内的关防,以免昔日策妄阿拉布坦偷袭的事再次发生。而上一次也真是巧,那些人不正面攻击皇帝,却躲在猎场里对皇子下手,偏偏就让八阿哥几人遇上了。

这几日皇帝身边无大事,休养几日后,玄烨的气色也好了起来,草原开阔空气新鲜,不由自主地会让人放开心胸。看得出来皇帝正在努力调节心情,见这架势,随扈的人也松了弦。

可安生不过两天,大营里就不太平了,这阵子每到夜里,总传说有人影在营帐中乱窜,不是大阿哥那儿受了惊扰,就是太子门前不安生,可每次下手捉人,却总不见半个影子,像是知道有人盯着,就是找不出来。

但稍稍放松警惕,就又有人影惊扰得各处不安宁。胤祥等人必然是誓死保护皇阿玛的周全,连着熬了好几晚,熬得双眼通红。

终于连十三阿哥也撑不住了,那一晚累得倒头就睡,一觉睡得死沉,却不知偏偏在这一夜出了事。当他从梦里被人推搡着醒来时,手底下的人慌张地禀告:“十三阿哥,了不得了,皇上抓了太子爷,说太子爷在大帐外头鬼鬼祟祟,企图对皇上不利。”

胤祥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起来,他冲出营帐时,外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层层的侍卫身穿铠甲保护着御帐,他一步步往里走,就觉得杀气沉重。

忽然有身影从边上闪出,挡住了胤祥的去路,待看清了,正是大阿哥胤禔,他拦着十三阿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皇阿玛并未召见。”

胤祥一阵恼火,不知怎么,就觉得老大不是好东西。平日他从不顶撞这些兄长,今晚却不成了,大声嚷嚷着,仿佛要说给里头的父亲听:“我担心皇阿玛的安危,非要进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大阿哥你拦在这里算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鬼,不让我们见?”

大阿哥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扬手要扇他,可十三阿哥人高马大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怎会轻易被年近四十的哥哥制服,捉了大阿哥的胳膊反手一拗,就把人撂在地上。边上的侍卫看得傻了眼,想上来劝阻,可两边都是皇子,他们劝哪一边好。

此时梁总管的大徒弟,此番跟着伺候皇帝的公公从里头出来,厉声道:“万岁爷问,哪几个在外头吵?”

大阿哥一把撩开十三的手道:“快禀告皇阿玛,十三阿哥要造反了。”

胤祥急了骂道:“胡说八道。”冲上来要揪大阿哥的衣领,大阿哥也豁出去了,用全力翻身把十三扑倒摁在土里,他凑近了轻声说:“小畜生你发的哪门子疯,里头那个家里的人,杀了我老婆,杀了你老娘,你发的什么疯?你又为哪个畜生打抱不平?”

提到生母的枉死,暴躁的胤祥突然安静了,揪着大阿哥衣领的手也松开了,怔怔地望着背光时大阿哥漆黑的脸,也看不清他什么神情,却是这几句话里的真情,震慑了他。大阿哥不再是一副霸道蛮横的模样,而是坐到地上痛苦地说:“他死一百次,你大嫂子也回不来我身边了。”

兄弟俩撒手不再扭打了,可那公公却已又去禀告了皇帝,这会儿急匆匆出来说:“万岁爷有旨,把十三阿哥带走看管起来,此处关防全权交付给大阿哥。”

众人都一愣,胤祥更是呆了,几个侍卫不得不上前把他架起来,一直到被带走,他都没缓过神。回到自己的营帐后闷声好半天,才突然听见十四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但门前的侍卫说:“十四阿哥您息怒,是万岁爷的旨意,谁也不能探视十三阿哥。”

胤祯在外头嚷嚷了几声,似乎怕自己也被老爷子关起来,很快就没动静了。可胤祥却突然回过神,十四弟刚才去哪儿了,要说他这股无名火来得急躁,里头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可十四弟是比自己还急躁的家伙,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去哪儿了?

御帐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大阿哥亲手执刀绕着一圈一圈地巡视,帐子里除了皇帝和太子,另外还有只听皇命吩咐的帝王亲兵。毕竟太子年富力强,这种时刻把他独自留下和皇帝在一起,难保他不会一时冲动,万一弑君篡位,天下就乱了。

太子瘫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好久了,他穿着一袭夜行衣,身上搜出来短刀,还有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东西,他是扒拉在皇帝御帐外头,拿刀子划拉了一个口子往里看的时候,被当场捉现行的。不是大阿哥抓他,也不是十四阿哥抓他,他是被巡逻的侍卫当场拿下。那时候还没人认出他是太子,幸好他束手就擒没有反抗,不然兴许早就毙命在乱刀之下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好容易抓了个“刺客”,好容易这几天鬼影出没的事儿有了结果,逮到的竟然是当朝太子。

当时皇帝已经睡了,穿着寝衣披着大氅,看到瘫在地上的太子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上前扬手抽了他一巴掌,更想要去拔侍卫的佩刀,可突然一阵急火攻心没站稳,被底下奴才强行簇拥着离开了。缓过一阵后,便要人给他穿戴好龙袍,衣冠庄重地回到这里,直到十三阿哥在外头闹起来,里头肃静的气氛才稍稍有所缓和。

此刻太监战战兢兢地奉来茶水,因太子瘫坐在地上,也不敢多准备一份给太子,可玄烨却摇了摇手指头,示意他们把茶水端给太子。

胤礽呆呆地看着太监送到面前的茶碗,茫然地望了父亲一眼,玄烨嗤笑道:“难道你怕朕,要把你毒死在这里。”

太子被激,拿过茶碗仰头一口气喝干,连茶叶都漏进嘴里,咀嚼在牙齿间,一阵阵苦涩透出来,便听父亲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胤礽吸了吸鼻子,笑容和他嘴里的茶叶一样苦涩,不知怎么的,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放下了、无所谓了,眼神凝滞地看着地上散开的符咒,竟是道:“皇阿玛,您放过我吧。”

玄烨皱眉望着他曾尽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也许他不后悔自己立太子太早束缚了他的人生,他后悔自己在太子第一次犯错时没有让他承担责任,是自己间接把他推上了不归路。如果当初那个协助索额图把疯了的温贵妃放出来吓唬太皇太后的太子,立时立刻就受到惩罚的话,也许他的人生还有救,要怪,就怪玄烨自己。

可是,太子所谓的“放过我”,却和旁人想象的不一样,瘫坐在地的他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三十五岁的男人,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深深三叩首,脑袋撞得咚咚作响,含泪向父亲道:“皇阿玛,您废了我……杀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玄烨双拳紧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间透出一句话:“好,朕成全你!”

从那一晚起,木兰围场绚烂的阳光不见了,连着几天阴霾大雨,是草原素来鲜有的天气,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知道风云骤变。直到大阿哥奉旨提前将太子“押解”回京城,马车离开木兰围场的那一天,阳光才稍稍露脸。

大阿哥和太子这一行走得慢,废太子的旨意却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传话的人叩开了京城的大门,天未亮,马蹄声就撼动了京畿。

四贝勒府里,胤禛还在毓溪的身边安然酣眠,毓溪警醒地听见外头有动静,她翻身起来去问什么事,见门前小和子也只一身寝衣,披着褂子来禀告。

毓溪听得“废太子”三个字心惊肉跳,赶紧点了蜡烛催胤禛醒来。胤禛听说废太子的圣旨传来,一刻也不敢耽搁,正院里顿时灯火通明,丫头们捧水来伺候主子洗漱,可胤禛穿了褂子就往外跑,毓溪拿着帽子追在他身后,冷静地提醒道:“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深宫里,岚琪也是睡梦中被环春催醒,说皇上下了旨意废太子,消息刚刚进城,往宁寿宫送去了。岚琪只觉得心里轰隆一声,一言不发地由她们伺候着穿戴,之后急匆匆赶来宁寿宫。外头已停了好几乘轿子,佟贵妃、惠妃、荣妃几人都到了,佟贵妃走得急,发髻没顾得上梳紧,一进门就散了,正在一旁重新梳头。岚琪往内殿去,太后正坐在镜台前发呆,宫女们执巾捧水地站在后头,老嬷嬷迎上前道:“娘娘,太后不让动呢。”

岚琪暗暗一叹,走到太后身旁福了福道:“让臣妾为您梳头可好?”

太后眼圈泛红,长长舒口气,仰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哀叹道:“今天这天,怎么还不亮?”

岚琪从桌面上拿了象牙梳子,轻轻捧起太后的头发,已是一把一把白发夹杂着黑丝。但听得太后嘀咕着:“皇额娘,我该怎么做?”

提起太皇太后,岚琪一阵心痛。太皇太后若在,一定会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太后彷徨,岚琪也迷茫,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们逃避。她轻声而坚定地对太后道:“万岁爷出门前,给臣妾留了话,说就算天大的事儿,宫里也不能乱,要臣妾伺候您,撑起皇家的体面。您别着急,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太子妃那儿,你们哪个去看一眼?”太后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岚琪说,“可别叫她们有人自尽了,太子还没到京城呢,可别闹出人命。”

可太后说着,又苦笑:“什么太子呀,不是已经废了吗?好,你去知会外头的人,改口称二阿哥。”

岚琪领命,并主动承担责任道:“毓庆宫那儿,让臣妾去看一眼吧。”

太后颔首:“也只有你可靠了。”

岚琪示意宫女上来为太后梳头,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环春上来为她整一整衣衫,便往外头走。告知姐妹们往后要改口喊二阿哥,之后便往毓庆宫去。

从宁寿宫一路点了灯笼往毓庆宫,像条火龙似的游走在宫道上。岚琪不急不缓地来到毓庆宫门前,里头已是灯火通明,可想象中的纷乱没有出现,宫女太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太子妃原本端坐在正厅上首,听见说德妃娘娘到了,才起身迎了出来。

侧福晋和侍妾们都跟在她身后,每个人都衣着端庄十分体面,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一向被外人传说得很不堪的毓庆宫里,竟是如此让人佩服的镇定光景。

太子妃朝岚琪福了福,道:“娘娘,孩子们还都睡着,若是要我们迁出去,可否等天明,让孩子们再睡一晚安稳觉。”

这话叫人听了心酸,岚琪道:“太后的意思,让你们继续留在毓庆宫里,只要照顾好彼此,照顾好孩子们,其他的事一概等皇上回来再做定论。”

她本想说,哪怕太子不再是太子,也还是皇帝的二阿哥,她们是皇家的儿媳妇,自有尊贵在身,太后和她都不会让别人轻易欺负毓庆宫的人。可这些话终究没说出口,此时此刻说出来,再好的心肠,也怕要变了味道。

太子妃身后有人忍不住哭了,可刚刚出声就捂住了嘴。太子妃显然不高兴,岚琪则只当作没听见,交代了这句话,她也不必久留,太子妃亲自把她送出毓庆宫的门。

天边依旧不见光亮,仿佛这一天的早晨迟迟不肯来到似的。岚琪站在夜风里,望着漆黑的天空,望着远处寂静的乾清宫,心中念着:“玄烨,你何时回来?”

她匆匆赶回宁寿宫,将太子妃那儿的一切告诉太后,老人家慨叹不已,连声叹:“皇上不曾挑错人,可见也是为着选皇后而挑的她,偏偏她没有这个命。”

荣妃惠妃诸人在底下听着,宜妃暗暗地与她们说:“这就是命,太后没有做皇后的本事,可就是有做皇后的命,太子妃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命不好。”

惠妃不言语,荣妃还算好心提醒她:“你怎么不改改这张嘴,还想被皇上关起来念佛吗?”

此时太后在上首发话,吩咐众人:“你们各自回去约束自己宫里的人,不要让他们乱糟糟的,更不许嚼舌头不许轻慢毓庆宫的人,不然底下奴才嘴贱,你们做主子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我绝不姑息。”

众妃嫔称是,太后又命荣妃去知会底下贵人答应等,不多时大家便散了。岚琪则陪着太后等在宁寿宫,等天亮后二阿哥入城,到时候总有人要来禀告,太后还在想要不要见二阿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她怕自己撑不住场面。

这一日,迟迟不来的天明终归还是来了,太子和大阿哥一行晌午前才刚刚进城。诸位阿哥等在了城门口,个个儿面色严肃,太子在车中没有露面,大阿哥见了众人说:“皇阿玛的旨意,二阿哥不能再住在毓庆宫,命在上驷院旁设毡帷让其暂居,由我和四阿哥轮流看守,其他人照旧各司其职,皇阿玛说了,天下没乱。”

众阿哥纷纷接旨,让在一旁,四阿哥上前来听大阿哥调遣,胤禔则对他说:“十三被皇阿玛关起来了,虽然没有跟着我们回来,但我离开木兰围场时他还被关着,你自己看吧,要不要对德妃娘娘说一声。”

胤禛脸色骤变,他不明白胤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见大阿哥得意扬扬意气风发,知道他等太子落马好久了,眼下可不就盼着皇帝最后裁决这一切,好另选东宫,另立继承人,他这个长子憋屈了三十五年,早就忍不住了。

送太子进宫后,如皇帝所言,在上驷院旁设毡帷拘禁太子,胤禛暂时看守,大阿哥只身到宁寿宫复命。他没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得意的气息,还假惺惺地痛哭流涕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他可怜太子竟触怒天颜,酿下这么大的祸。

大阿哥离去后,太后与岚琪道:“上驷院是养牲口的地方,皇帝这么做实在太狠了,他必然是在气头上,巴不得杀了才解恨,可这事儿天底下人都看着,堂堂的太子去和牲口住在一起怎么成。等皇上回来了,你若能说得上话,好歹劝一劝。”

岚琪答应下,可不多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太子妃一个人带着细软去上驷院了,余下侧福晋和皇孙们留在毓庆宫等之后的安排。岚琪问太后是不是要去劝阻,太后道:“这才是身为妻子该做的事,你让她去吧。”又吩咐底下人,“既然改口叫二阿哥,就不要再喊人家太子妃了,只怕再给毓庆宫的人添祸端。”

这事儿既然安顿好了,岚琪也终于不用再陪着太后,天未亮众人就起来,太后已经十分疲惫。她也撑不住这样的辛苦,回到永和宫休息了半天,简单吃了几口菜粥,终于在下午等到胤禛过来向她回话。

听说胤祥被玄烨关起来了,岚琪心中大惊。玄烨曾与她说过,胤祥在阿哥所无意中撞见皇帝对苏麻喇嬷嬷说选定了新的继承人的事,他答应父亲绝对不向四阿哥透露半个字。而胤禛看起来也完全不像知道自己已是既定人选的模样,不论如何,应该不是这件事上出了纰漏。

胤禛则道:“大阿哥三缄其口,我后来问了别的侍卫,才知道是二阿哥被抓那晚,他和大阿哥在御帐外打架,皇阿玛怒了就把十三关了起来,至今没有发落,也没让大阿哥先带回来。”

岚琪问儿子:“胤祯呢,胤祯做什么了?”

胤禛摇头:“儿臣也问了,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做什么去了,反正二阿哥出事那晚他没在皇帝跟前,是后来才来的。有人说他是去边防巡视了,反正没他什么事,他照旧跟在皇阿玛身边。现在大阿哥回来了,十三被关了,皇阿玛的一切安危都要靠他。”

岚琪捂着心口,只盼着玄烨赶紧回来才好,片刻后冷静下来,嘱咐儿子:“时运高时运低,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什么命,眼下这情景,你不要去落井下石,更不能自以为是,还是额娘那句话,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时候你都能挺直腰杆。这次的事,你不要把自己搅进去,胤祥不论犯了什么错,让额娘去求情,你别冲在前头。”

胤禛点头答应,抿了抿唇,朝外头看了眼,见无闲杂人在,便对母亲道:“额娘,自从上次我隐瞒太子遇袭的事,向皇阿玛禀告后,我一直在帮皇阿玛暗下查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查所有皇子是否有贪赃枉法的事,二阿哥做错的事,真是足够皇阿玛废他了,而老八老九他们身上的账,更是罄竹难书,您都不知道他们敛了多少钱财。额娘,儿子多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约束,不论如何,我能挺直腰杆对皇阿玛说,我手里是干净的。”

岚琪心潮澎湃,但没敢让自己表露出激动,平复心情后道:“去吧,好好看护二阿哥,记着额娘的话,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人的,你只是他的儿子他的臣子。”

胤禛应诺,屈膝朝母亲深深叩首后离去。岚琪长长舒口气,可心头忽然一颤,不安地想到了她的小儿子。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牛,向来是哪儿都有他的,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没事儿人似的?

此时此刻,宫里虽然在太后的威严和各宫娘娘的管制下一切太平,可宫外京城里,早就为这件事闹得沸反盈天。八贝勒府里,八福晋跪在神佛前还愿,终于等到太子落马的这一天,求神佛保佑八贝勒一切顺利,他是真正配得到江山得到皇位的人。此时下人来禀告,说九阿哥、十阿哥到了,一并八贝勒诸位门客也都聚在书房里。

八福晋双手合十,闭目吩咐道:“让女眷们各自在屋子里待着,仔细别撞见外客,书房里的茶水派妥帖的人去伺候。”

这边厢,九阿哥上蹿下跳的,乐得合不拢嘴。他们本是挑唆十四去离间大阿哥和太子的,也不知道十四做了什么,怎么就把太子挑下马了。听说太子被抓的时候穿着夜行衣带着短刀,趴在皇帝的营帐外窥探,九阿哥嚷嚷道:“老二是脑子有病了吧,他想干什么,这么折腾,还不如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了干净。”

十阿哥在旁哈哈大笑,可胤禩却一脸铁青,沉声道:“你们这就得意了吗?张明德的事,还没了结呢,夹着尾巴做人,先等皇阿玛回来再说。”遂撂下两兄弟,去与门客们商议如今的局势,十阿哥私下问九哥:“八哥是不是有些畏首畏尾了。”

胤禟皱眉道:“我们看着办,不能让八哥错失良机。”

且说皇帝于九月中旬方返回京畿,御辇大半夜进城进宫,轻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岚琪是等御辇进了紫禁城,才得到消息。梁总管派人来请娘娘预备着,皇帝进内宫换了轿子后,直接就奔永和宫来。

岚琪等在门前,看着轿子缓缓落下,她的心扑扑直跳,三十多年了,还第一次这么盼着见到玄烨又怕见到他。

周围的灯笼把永和宫门前照得通亮,她一见玄烨憔悴的面容,就心疼得把什么都忘了,顾不得周遭太监宫女都在,亲自上前搀扶了皇帝,柔声道:“备了热水,臣妾伺候您洗浴,而后踏踏实实睡一觉。”

玄烨一言不发,随着岚琪步入永和宫,这么多年,永和宫一直是他心里的家;这么多年,是上一回御驾亲征得病之后,又一次时时刻刻都盼着能早些回到这个家。

将玄烨一路迎进门,自门前那句话后,两人再不言语。永和宫的人只管将皇帝伺候妥帖,之后纷纷散去,留寝殿里一片清净。

紫禁城的夜本就安宁,此刻更是连门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闭目而憩的皇帝反而觉得不安。可是睁开眼,就只看见岚琪的面容,她刚刚朝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摸摸他的额头。

“怎么醒了?”岚琪果然是摸了玄烨的额头,轻声道,“见你脸上潮红,怕你发烧。”

玄烨心头一松,嗯了声,因浑身不自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岚琪也不问,转身为他铺开被子,可铺到脚边时,发现玄烨双足有些发肿,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大坑。她心里着急,慌张地看向玄烨,玄烨被按了脚怎会不知道,却淡淡一笑说:“已经瞧过太医,吃过药好些了,你别着急,我在你这儿养好了再出去,成不成?”

岚琪这才红了眼圈,别过身也不理睬他,玄烨伸手拽她到面前,笑道:“朕在外头没吃酒,你怎么就不信?”

“谁管你吃不吃酒?”岚琪哽咽,垂首道,“只是眼下这模样,你能在我这儿待几天?外头事事都等着你做主,满朝文武,还有数万万的老百姓都等着看结果,你今晚哄我说歇好了再出去,明日必然一清早就要上朝,我拦得住你吗。”

玄烨苦笑:“你这是赶我走,还是留我?”

岚琪含了泪,一字一颤地说:“是心疼你。”

玄烨示意她入怀,她便半躺下靠在玄烨身边,皇帝用被子将她裹在一起,疲倦地说着:“你知道我见不得你哭,既然心疼我,就不要让我再操心。你在身边,朕就不是孤零零的,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俩都累,皇帝车马奔波数日,岚琪亦是几日没合眼,彼此不再说话,只相拥而眠。玄烨总算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岚琪半梦半醒生怕他的身子哪儿不舒服,天亮起来时,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睛,反被玄烨责备:“你看你,还让不让我在这儿歇着了?”

而皇帝当真没离开,也不管外头的事务,朝堂上照旧如他不在家时那般运转,被囚禁的二阿哥则仍由大阿哥和四阿哥看守。在永和宫歇了两天,脚上的肿消退,气色也缓过来了,岚琪见他好些,自己也跟着好些。

他们只字不提那些事,因胤祥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自己家里闭门思过,和二阿哥被囚禁完全不同,她也就不用为十三求什么情,过阵子必然有个说法。岚琪一心一意只想把玄烨的身子养起来,而皇帝过了那一阵震怒,也思量着自己的身子,思量着朝廷的未来,气也是这样,不气也是这样,他要为更重要的事保重身体。

那几天偶尔有妃嫔过来问安,岚琪也不想一人独占皇帝,但玄烨懒懒的,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一直到九月十七日,才有了头一件正经事,皇帝忽然下旨令腾出咸安宫,将二阿哥一家子迁至那里,从今往后没有旨意咸安宫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圣旨既下,还留在毓庆宫内的皇孙和侧福晋、侍妾等,便打点行装一同往咸安宫去。因未明确安排随从之人,皇帝也并无要苛待太子的女眷和孩子们的意思,遂照着太后原先嘱咐的,将毓庆宫内的宫女太监一道挪了过去。

这日等到圣旨,众人一刻也不敢怠慢,归置好了东西,整齐有序地出了毓庆宫的门。自然有不甘心的恋恋不舍不肯走,彼此劝着搀扶着。文福晋看了看还在襁褓里的小郡主,嘱咐她们仔细抱着,一抬头,见不远处像是四福晋的身影一闪而过。文福晋和毓溪一向有些往来,便撂下手追上来几步。

转过拐角,果然是四福晋在前头,她喊了一声,毓溪听见也不得不停下,彼此见了礼,毓溪道:“本是去永和宫的,正好从门前过,本该我小心些,绕开些走才是。”

文福晋笑:“若是遇见我们家主母,你是尴尬的,遇见我倒也没什么,就是怕你尴尬,我才来见一面。”她眼圈儿泛红,拿帕子掩了掩安抚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往后咱们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我若是老死在咸安宫里,还盼你将来给我烧一捧纸钱,不辜负大家妯娌一场。”

毓溪心中也不好受,可她也不愿假惺惺地做出太难过的模样。她心里有算计呢,太子终于下马了,胤禛的机会来了,孝懿皇后的遗愿能否实现,就看往后的日子里,她的丈夫能不能得到皇帝的信赖。眼下一心想好好扶持丈夫,哪有闲工夫看人家的笑话。

文福晋又道:“再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此刻说是否合适,如今圣旨是这般意思,可改明儿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我想不论如何,皇上也不至于连孙子孙女都不放过,真到那时候,若留下那几个孩子,还请你多多照顾些。兄弟妯娌里头,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了,可我们家太……”她苦涩地一笑,改了口说,“我们家福晋便是心里这么想,也开不了口。”

毓溪只道:“这事儿我放在心上了。”

两处散了,毓庆宫的人安静地往咸安宫去,毓溪则迅速往永和宫来。皇帝下旨后就回乾清宫了,这里的太监宫女们正打扫屋子,万岁爷住了几天就没敢有大动静,寝殿里头好几天没打扫了。毓溪扶着婆婆站在屋檐下说话,提到十三阿哥,她是来特地说这件事的。

“十三弟府上,此刻还不能随意出入,胤禛吃了闭门羹。皇阿玛给的明确话,是要十三弟闭门思过,可也没判什么罪名,就是反省而已。”毓溪说道,“额娘放心,府里的人总要吃穿的,还养着皇孙们,儿臣会派人留心着。”

岚琪知道儿媳妇做事稳妥,也不必多嘱咐她什么,反是家里几个格格不叫人省心,叮嘱毓溪看管好了那个宋氏,别让她到处去张扬。

这一边,大阿哥和胤禛护送二阿哥和福晋到咸安宫,因女眷都到了,他们不便久留。出门时看着侍卫落锁,又安排了岗哨,虽说这是一处殿阁,总归也成了座牢笼。

胤禛一直面无表情,大阿哥倒有几分得意外露,更是此刻,有太监急匆匆跑来送消息,说:“万岁爷刚刚下旨捉拿一个叫张明德的道士,把九门提督都叫进来了,吩咐说千万不能让跑了,还要留活口。”

大阿哥搓着手掌,哼哼着:“等着瞧吧,还有事儿在后头。”他言语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胤禛,仿佛太子落马,再等到张明德背后的主子也没好下场时,就该轮到他对付四阿哥了。偏偏这是个荤素不进的东西,这么些年四阿哥不如老八那般风光又吃得开,可也捉不出一点儿短处,就如惠妃形容德妃一样,他们母子最招人恨的长处,就是没有短处可寻。

而随着皇帝下旨抓张明德,原本只是暗暗在坊间传说的那些话,渐渐就浮了上来,说什么八阿哥面相富贵,来日必登极位。这话,大阿哥最早是从惠妃嘴里听说的,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张明德讲的,实则几番试探并没听张明德亲口说,反而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的。至于惠妃,则是身边宫女从延禧宫的人嘴里听来的。

惠妃原本觉得,这么重要的话,按照良妃的性子,怎么会让奴才轻易漏出来。后来儿子在坊间打听,果然是有这件事,既然说过,就是个把柄。大阿哥照着母亲和揆叙的指示一路到这里,一切都顺着他们预想中的发展,甚至太子落马比他们预计得还早,不论如何总算是件好事。

这日傍晚,道士张明德落网的消息传入宫中,旋即乾清宫又下了一道旨意,明日皇帝将携诸皇子、大臣,将废太子事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如此一来,废太子的事就成了定局。

夜里,皇帝宿在乾清宫,没有妃嫔前往伺候。岚琪在永和宫日夜照顾他几日,早就累得动不了身子,此刻已经熟睡,并不知有人悄悄从乾清宫到了前头延禧宫。

良妃果然尚未入寝,黑漆漆的寝殿里,香荷掌了一支蜡烛,带着一团光将一个穿太监服的人引入,正是乾清宫梁总管的徒弟。这阵子两处传话都是他奔走的,这会儿伏地给良妃娘娘行了礼,便道:“万岁爷派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之后的事您若没别的意思,就照着计划走了,您若是想反悔,这会儿还能有商量。”

昏暗之中,隐约可见良妃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冷漠地开口说:“回禀皇上,一切听凭皇上安排。”

然而此时未眠的,何止良妃一人。四贝勒府里,毓溪到书房来催胤禛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要随驾去告祭天地,这么晚不睡,怕是又要熬夜。好容易才把丈夫送到床榻上,可她转身回来时,人家双眼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毓溪劝道:“你好歹闭上眼睛歇一歇,哪怕只打个瞌睡也好。”

胤禛却说:“我闭上眼睛,就是二哥在上驷院毡帷里的模样,他好几天没梳头洗脸,狼狈得像个死囚,太子妃守在他边上,他都不让碰一下。毓溪……我闭上眼睛,就全是他的模样。”

毓溪伸手来给丈夫揉一揉额头,劝道:“好在现在住进咸安宫了,总比那里强,我知道你心善,但你也想想,他如今的下场虽可怜,可他曾经做了多少错事,你也恨过不是吗?”

胤禛总算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沉地说:“我问过他好几次,为什么要在皇阿玛营帐外窥探,他就是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

毓溪道:“知道了又如何,皇阿玛想必也问过,他们都不说,大概就不该我们知道。”

胤禛长长一叹,闭着双眼也看得出神情的严肃,毓溪听见他咕哝了一声:“我就是觉得,唇亡齿寒。”

毓溪不知说什么好,只静静地陪在他身旁,但这几天她总是精神不大好,胃口不好人也懒。这会儿陪在胤禛身边,本想说守着他睡过去,没想到自己先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胤禛早就出门随驾去了。

皇帝一清早去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忙至晌午前才回到紫禁城,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听说八阿哥在外求见,像是要来负荆请罪。玄烨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可他回绝了儿子的请求,更要明着审查张明德,除了大阿哥外,谁也不见。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皇帝平安归来,安心地松了口气。本穿戴齐整打算去宁寿宫看一看太后,将出门时,门前说良妃娘娘到了。

环春给岚琪戴上发簪时,轻声道:“皇上抓了那个张明德,大伙儿都知道,是八福晋信的那个道长,要时常给良妃娘娘送丸药呢,您说会不会牵扯到八阿哥,这会儿良妃娘娘来找您商量对策?”

岚琪心想,良妃若真来求她帮一帮八阿哥,也算是她有了年纪后,找回母性了。偏偏良妃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这辈子就没把几个人放在心里,八阿哥那样孝顺她,在她眼里也始终是个外人。

待环春将良妃引入内殿后,岚琪见她气色不大好,问身子是否不好,良妃却摇头微笑,疲倦的双眼里闪烁出不合时宜的光芒,与岚琪道:“是好事将近,心里有些兴奋,就睡不着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真的遇上了,我才会那么高兴。”

岚琪心中惴惴不安,轻声道:“好事将近?什么好事?”

良妃看她一眼,笑道:“我说过,终有一日要笑着看惠妃哭,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后几日有些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只要几句话就成。”

“几句话?”岚琪皱眉头,良妃眼中的光芒,让她心里发怵。她一向知道良妃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这些年虽然从未算计过自己,可若要她做昧良心的事,难免要犹豫。

没想到,良妃要她说的话,虽不是昧着良心的,也违背了岚琪素来的原则,她总是认定了,做娘的不能坑自己的孩子。但想一想这之后的结果,且又是玄烨的意思,她也不能再矫情地守着原则不答应,只是道:“我常说你和皇上之间的默契,非旁人能比,如今走这一步路,你狠心他也狠心,你无情他更无情,除了你们俩,谁还能凑到一起。”

“这些事放在数万万百姓和江山社稷上,狠心无情就都不算什么了。”良妃笑道,“他这些年做了多少错事,我不教导约束,的确有过,可他若没有亲娘呢?我虽没有像你约束四阿哥那般去约束引导八阿哥,可我也没挑唆他做错事。我的确狠心无情,可他若一心一意为了家国天下,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也狠不下心。是他先成了那样的人,我才利用他的。”

岚琪轻叹:“做娘的说这种话,我听着也不能答应你,罢了,大家都为一己私欲,我既然掺和了,又何必假作清白。你且想想将来八阿哥若知道是亲娘在背后算计他,知道真相时你如何再面对他。”

良妃只是轻笑:“还有什么可见的,我本就一辈子都不愿见他。”

面对觉禅氏扭曲的心,岚琪是迷茫的,可一听是玄烨的意思,她又坚定了。良妃走后,悄悄与环春讲那些话,说良妃要她去劝四阿哥,这些日子若受点儿委屈,千万别找皇上讨公道。大家做一场戏,给惠妃一场美梦,良妃要亲自去看着惠妃从美梦里惊醒,要她晚年所有的日子里,都受噩梦的折磨。

“皇上怎么不亲自和您说?”环春将信将疑,劝岚琪,“主子不如问问皇上,若真是皇上的意思,也罢了。万一不是呢?良妃娘娘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咱们不得不防。”

岚琪道:“这样疑她可好?”

环春笑道:“娘娘何必让自己像个佛爷似的活着,您自己累,别人瞧着也累,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堂堂正正去追求自己要的东西就是了,良妃娘娘也未必恼您不信她,她就一门心思,只求缠着惠妃娘娘,叫奴婢说,她真是这紫禁城里活得最洒脱的一个人。”

岚琪舒展眉头,叹息道:“不错,你们瞧着我累,我自己也累。”

两日后,岚琪让胤禛进宫,对他当面说了那几句话,胤禛彼时听得有些糊涂,但两天后,皇帝突然开始查各皇子的底。虽不至于将胤禛暗查呈报的那些事都抖出来,但谁身上都有一两件事叫皇帝不满意,十三阿哥因在木兰围场闹事,再被皇帝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骂完打发回去继续闭门思过,连带胤禛都被父亲责备,说他做事不经心。兄弟们挨个儿收拾过去,谁也没想到,轮到八阿哥身上时,竟是提起了那个张明德。

要说张明德被捕后,皇帝派人审问后,就没再提起过这个人。先是告祭列祖列宗废太子的事,再者把出巡以来丢下的朝务拾起来,此外便是和儿子们过不去,每天都找几个挑错,连一向受宠的十六、十七阿哥,也被责备读书不用心,挨了板子。

起先阿哥们摸不透皇帝的心思惶恐不安,生怕步太子后尘,但结果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挨骂的挨骂,罚俸的罚俸,可出了乾清宫的门,就什么事都没了。渐渐都放松警惕时,皇帝突然提起那个张明德,更当着众皇子和大臣的面质问八阿哥:“听说张明德,要捧你做皇帝?”

那一刻,八阿哥后悔没有听九阿哥的话,没先做掉张明德,是失策。他是没想到,父亲会故意针对自己,如果张明德死了,大不了说他杀人灭口,可也只是一句话,他抵死不承认就是了。可现在一个活口落在皇帝手里,皇帝说什么话都能说是张明德讲的,天晓得哪几句是真哪几句是假,终归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胤禩心中一阵乱,但想到太子的下场,一下又镇定了。他眼下既不能认罪,也不能和皇帝发生冲突,皇阿玛再如何恼怒,他都要全盘接受,把自己放到最低处,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

此时有太监呈上来盒子,放在地上打开给众人看,里头是龙眼大的黑漆漆的药丸子。那太监道:“万岁爷,良妃娘娘进献的药丸都在这里了,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查验,说这些都是大补的烈性药,人吃了表面看起来光鲜精神,实则都拿内里去耗,假以时日把人的身体掏空了,哪天说走就走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皇帝轻哼一声:“你额娘,真是好用心,她人长得漂亮,连要朕的性命都做得这么漂亮。”

胤禩震得浑身发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皇阿玛这一步步,都是要置他于死地。前几日兄弟们挨个儿收拾,小十七挨了板子算是重的了,可也都不算什么事儿,怎么轮到他,就要死要活的了?

胤禩伏地道:“皇阿玛,额娘断不会有此歹心,她一个深宫女子,哪里懂什么药性?”

玄烨冷笑,不言语,边上太监应道:“八贝勒,这药丸当然不是良妃娘娘制的,是八福晋送给良妃娘娘的,良妃娘娘自己也对万岁爷说,药丸是宫外仙人道士制的,一年得不了几颗,八福晋拿来孝敬良妃娘娘,娘娘自己舍不得吃,请万岁爷进补。八贝勒,万岁爷也不是疑娘娘或您才去查这药丸,乾清宫里从不用外头的东西,可皇上念着您的孝心和娘娘的好意,就让太医院查过,若是好东西,就不轻易辜负了,谁晓得竟是害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起身绕过桌子,示意太监把药丸盒子捡起来给他,他端着盒子送到胤禩面前,说:“要不要把你亲娘叫来,当众问一问?”

“皇阿玛,八哥从没有过这份心思。”九阿哥突然站出来,跪在皇帝脚下说,“那个张明德到底对皇阿玛说什么了?他是个贪财怕死的东西,为了求财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您可千万不能信。他说八阿哥面相富贵,不过是哄我们帮他维持道观,他还说认得武林高手,要杀了太子好保八阿哥上位,皇阿玛,我们当时可都是把那个畜生打得嘴都歪了,八哥若是有异心,还不早就被人蛊惑了?”

玄烨嫌恶地看着他道:“畜生?朕看你们才是畜生,既然那张明德大逆不道信口雌黄,你们为什么不法办了他,为什么不来向朕禀告,还供着他养着他,你们求什么?”

胤禩已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关于张明德的事,他们事先就商量过,此刻十阿哥便出来道:“皇阿玛您想想八哥家里的事,八嫂为了求个孩子,都有些癔症了,她笃信那个张老道,八哥留着他,不过是哄八嫂高兴。也是怕张明德出去祸害人,才养着他束缚他,求皇阿玛明察,求皇阿玛把张明德找来对质。”

玄烨怒道:“你是在疑惑朕的话,朕在扯谎骗你们?”

十阿哥被父亲一吼,吓得瘫软下去,他嘴笨不会说机灵话,刚才那些是八哥九哥教的,说完就蒙了,埋头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继续。皇帝则转身瞪着胤禩怒道:“朕器重你,重用你,是看你能干看你有才,看你是我大清最优秀的皇子,没想到你却是狼子野心,心心念念要取代太子,要颠覆了朕,连朕的性命也都算计在你手里。”

胤禩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一追究他的过错,就直抵命门。

他是想取代太子,可他从没想过什么弑君篡位,这么重的罪名压下来,还是从她亲娘手里露出的“马脚”,难道让他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亲娘身上,说自己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什么药丸不药丸的……

“朕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不是要朕的性命吗?来取啊?”玄烨的声音震得殿阁都仿佛在颤动,那一份冲天的怒意,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胤禩被逼得几乎要疯了,就差最后一口气,死死咬着自己是无辜的。

却是此刻,十四阿哥突然冲了出来,挡在八阿哥的身前,高高抬着下巴,傲然对父亲道:“皇阿玛,我和八哥从小一起长大,八哥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皇阿玛若要拿这种罪名逼死八哥,你先杀了儿臣。反正我们总在一起,八哥要是想谋权篡位,我也不干净。”

边上胤禛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十四阿哥突然冲出去,把他惊到了。他来不及上前去拖下弟弟,皇阿玛已是震怒至极,厉声道:“畜生,那我就先结果了你。”

但见皇帝冲向一旁的带刀侍卫,从他的腰间抽出佩刀,转身就要朝儿子们砍来。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再顾不得什么,纷纷冲上来抱住皇帝。五阿哥徒手握了刀刃哀求:“皇阿玛保重龙体,便是要收拾他们,也让儿子们去做吧。”

胤祯却疯了似的,从地下爬起来迎上来就要受死,被胤禛手快拽住了后衣领,一把甩出去摔在柱子底下,骂道:“畜生,还不退下?”

胤祯这一下摔得不轻,半晌没缓过神,也没能爬起来还手。正乱哄哄时,只听得太监高声尖叫,众人循声看过去,却见皇帝双目微合,身子正往下瘫倒,众人合力扶着,大阿哥嚷嚷着:“宣太医,宣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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