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青玄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不是疼痛,不是晕眩,只是烦躁。他脚步挪了挪,走近看着石碑上的几个字,一字一句道:“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总遂心愿。宝音,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个老父,不停叮嘱。

幽幽的风,轻轻的言,拂过宝音柔柔的发。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上山后的第一句话。

“你说。”东方青玄心里一绷,慢慢回头,这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张白皙得清透的小脸,略带苍白,下巴也尖了,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泽,却定在他的脸上,像钉子似的,穿过他的眼睛,满是哀怨,“是不是我许了人家,你便会再来南晏?”

东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样的目光,在阳光下太过清亮,太过无辜,太过稚嫩,就像此时从树叶中穿落坟上的阳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阴霾……

沉默许久,他仅有的右手微微握紧。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声音响起。

“宝音,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你的人生,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实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实话。

宝音嘟着的小嘴,又抿了抿,“那阿木古郎,宝音出嫁,你会来南晏吗?”

“宝音。”东方青玄慢慢走近,看着她小小的一点,看着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头与他对视,然后,他笑了。笑时,他温软的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姑娘大婚,义父自是要来。”

“好。”宝音轻轻咧嘴,笑了开来。

那笑容没有声音,静静的,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慢慢开放在寂静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艳丽的阳光,落入东方青玄的眼睛里,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顿。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她转了身,阳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脚步踩着草地,沙沙的响,裙裾拂在草丛,窸窣不停。

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得远了……

东方青玄叹一声,拳头紧紧攥起。

几乎突然的,他有点悲伤。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宝音一半的勇气,我若有阿木尔一半的坚持,我若有天禄一半的运气……我的余生里,可会有你?”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他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孤坟前,看着明亮的天空,慢慢阖上了双眼,飞扬的眉头紧拧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嵌入这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变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历经了沧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与天禄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独。

若是能忘,该有多好?此刻,他这么想。

“阿木古郎——”

远远的,宝音停下脚步。就像若干年前在额尔古的河岸上,她被赵樽与夏初七带走那日一样,她只是叫他,远远地叫他的名字,温暖的,亲人一般的笑着,她突然问他,“钦天监的人说,明日会下雨,宝音就不送你了。”

东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冲她摆手。

宝音离他有些远,远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却似乎刻在了脑子里。她朝他一笑,拎着裙摆,蹦蹦哒哒地出了树林,嘴里似是还哼着小调……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调。

她想:若是此时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会有人看见她在哭。

——

史载:

永禄五年六月初三,滞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辞别南晏帝后,返回兀良汗,途经嘎查和额尔古时,停留数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禄帝设宴,亲自为兀良汗王饯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数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视为亲生女儿的宝音公主染上风寒,并未出席。

永禄六年腊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册封大妃。整个都城一片欢声笑语,大典之盛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萨尔太子大婚,却无人得见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禄九年正月,噩耗传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殁,留下一子,取名巴图。大妃亡故后,兀良汗王从此一生未娶,其爱妻之举,在漠北草原上,被传为佳话,那一位由始至终无人得见的美丽大妃,也成为了兀良汗人的传说。

永禄十年,阿木古郎在额尔古进行了大规模军队检阅,由此他领着他的漠北草原之狼,开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从土剌河开始,并歼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再一次扩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与南晏,天下哗然,众人皆惧,但他的马蹄,却终身未再踏入南晏,与北狄也睦邻友好。

与此同时,南晏在永禄大帝的政改之下,轻赋税,重吏治,开港口,勤通商,办教育,建医馆,复苏农业,重视治安,成为了一个横跨大陆的盛世强国。

永禄十三年,南晏宝音公主出嫁,永禄大帝拟旨通令四海,称“佳偶天成,良缘喜结”。南晏举国同庆,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贺礼,阿木古郎并未亲至。

永禄十五年……

于是,故事终于要结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风吹开了迷雾,阳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绿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铠甲,扬鞭策马,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身侧风姿不减当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头是什么?”

“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父汗,巴图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头敛紧,声音迟疑,“那巴图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吗?”

阿木古郎望着南方那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原,眉头皱得极紧,眸底情绪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渊里的水波。轻荡、摆动……最终归于平静。

“去吧,你随我习武,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阿木尔又该怪我——”

小小少年欢呼一声,高扬着马鞍,呼啸着策马离去。

风中飘动的是他奶声奶气的尾音,不知为何,阿木古郎却想起了另一个同样稚气的声音。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终是别人的盛世。

——

永禄十六年,永禄帝禅位于皇太子炔,携皇后退隐。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启,史称光启帝。光启帝继位后,南晏军事力量得到迅猛发展,并稳定了其父在位时的富庶之景,成为再续传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广为后世传颂,光启朝也被后世之人与永禄朝并称为“光禄盛世”。 光启二十年腊月初七,永禄帝卒于顺天府。次日,懿初皇后于帝灵前含笑离世。

同年腊月二十,消息传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风堆雪,天气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丧报,从马上摔落,卒于腊月二十风雪之中。

光启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宝音长公主,独自一人远赴兀良汗。数月之后,她孝服抵南晏京师,携骨灰一坛,葬于帝后陵寝后的衣冠冢。

光启二十一年腊月,宝音公主为爹娘守孝,于陵前结庐,不复现于人前,却写出数本流传甚广的小说。

光启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图称汗王。

次年,巴图举兵南下,战火再次点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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