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六章
要问这天有多高,你就得变成一只鸟,要问大海有多深,你就得变成蛟龙,要问活在世间是为了什么,你就得变成个人。可有时候你就算是变成了人也不一定能够获得一个人的尊严,你也不一定能过得像个人,至少,这对人数占最多的平民而言是这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每rì辛勤只愿苍天眷怜别刮风别下雨别蝗灾别大旱,当苍天心生怜悯之后农民的希望是君王征收皇粮体恤百姓疾苦少收点税少征点粮。这是农耕国家底层农民的愿望,游牧民族的愿望是什么,这就得问他们自己,草原的草不要被蝗虫吃光,河流里的水不要有一天不再流淌,长生天的严冬不要当积雪压垮了自己的毡房,吃得饱穿得暖似乎是所有老百姓的愿望,但对于王侯将相而言,这些都不是自己要管的,王侯要江山,将相要功业。

弈文曾经和司徒炎讨论过什么是江山。“公子认为江山是什么,是高山大河,是平原峻川?”“先生,我认为江山是百姓,百姓才是江山。而不是单单的一城一池。”“可要没了一城一池,你就什么都不是啦,他们会唾弃,会厌恶,会瞧不起你,难道不是吗?”司徒炎拍着弈文的肩膀问道。“确实如此,但在我看来,城池破了可以重建,要塞毁了,可以重修,但人没了,什么也就没了,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作为晴芳好宿醉的那一夜里,卫弈文和司徒炎谈了很多东西,生与死,爱恨情仇,国家大事与黎民生计,甚至该怎么去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当然弈文都在听一个三十几岁的老酒鬼在吹嘘自己的婚情史,因为司徒炎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的戏谑。而弈文在府中待了二十天后,他终于出门了,这次出门不是为了赏景观花,不是为了寻朋密友,当然弈文在王城没朋友,在许安也没有,他的交际圈很小。这次出门是为了参加一次集会,兄长卫凌武的加冠礼。

卫家长子卫凌武的加冠礼在卫国宗庙举行,这是卫王特许的,作为卫国最有权势的重臣卫严谨的面子是朝臣们不能不给的,他的长子将来很可能接下卫严谨的衣钵执掌西部和北部的军政大权,这是一个重大的机会,对卫严谨,对卫凌武,对卫弈文,对卫国朝臣。卫王也要参加这次加冠礼,他记得自己的加冠礼是在十九年前,那时候自己二十岁参加加冠礼给自己加冠的是自己的舅舅,那时候他知道是一国之君,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权无势,他说的话是没人会听的,舅舅让自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敢大声喘息,提心吊胆过了这么多年,卫靖王回想起自己加冠时,虽然害怕,但心中依然充满了雄心壮志,他的密诏在当时是从来没停下来过,他试图用yīn谋秘密手段完成自己心中的宏图大志,可惜,到最后天不遂人愿,所以当卫王看着眼前的护国公大司马卫严谨之子时,他的心思已经回到了十九年前,十九年前卫国宗庙,卫国宗庙里跪着的那个年青少年,那是他最美好最凄惨的时光。

“时辰已到,行加冠礼,请卫王赐冠!”殿外司礼的声音传到了大殿内,卫国宗庙是建在一座山上,从山下走到山半腰的宗庙由七百七十七块石阶组成,山前的甬道两排分列着石人牵马的神像,这条甬道好长,每年祭祀都会让卫靖王感到疲劳,光是从大门走到甬道尽头,再从甬道尾跨上石梯走到半腰的宗庙就让他感到腿软。

卫王把华冠交到卫严谨的手上时,他已经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卫严谨接过卫王手中的华冠,走到了凌武的面前,跪在地上的凌武把背挺立得像一把长戟,他的眼光看着手捧华冠的父亲,那么坚定,那么期待。弈文站在左侧,他作为家中次子却站在周穠的左侧,周穠的右侧是慕容惠,慕容惠的右侧是庄夫人。朝臣看着弈文的站位都感到奇怪和不解,但弈文毫不在意,他看得到别人眼中的异样,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因为别人的眼光而败坏自己的心情,让自己不高兴的事情,弈文觉得是不值得的,他毫不在意,因为今天是兄长的加冠仪式,是兄长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很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他很开心自己能见证这一神圣的时刻,因此,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庄夫人看见凌武的华冠,看着自己rì趋强壮的儿子,她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满意,“卫夫人,您有一个好儿子啊,虎父无犬子,光看您长子这一番长相,就是人中豪杰啊。”朝臣的称赞让庄夫人的心早都飞起来了,飞到很远的地方,让她无尽的畅游在想象之中,今天是个大rì子,自己很明白该怎么做,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待上了慕容惠,并安排站位把弈文给放在最后。

“加了冠,你就是个大人了,为父该做的都做了,你的路,你就自己走吧。”卫严谨说完这一切,把华冠戴在了凌武的头上,他替儿子慢慢地戴上,仔细得系好系带,扶正之后又蹲下再检查了一边,反复三次之后,他慢慢往后走开,看着带着华冠的凌武,凌武的眼神中充满了希望。“加冠成,上礼。”司礼的声音再次响起,侍者们从殿外端着刚宰杀的三牢上殿,摆在了神像面前,司礼端着香走到了凌武面前,凌武站起来接过了司礼盘中的十香,缓步走到神香前的香炉前插了上去,每插一根,殿外的大鼎就会被司礼们插上一根大号的上去,同时宗庙的铜钟就会被司礼们敲一次,十香一次一响,十响之后,礼成,为表达对先祖宗族的敬意,还会特意再敲九九八十一次。弈文看着自己的兄长,从兄长的脸上看出的全是壮志凌云,全是雄心抱负。弈文希望自己的加冠礼也能这样。

加冠礼完成了之后,卫严谨在司马府设宴款待众位嘉宾,卫王自然是不用去的,他赐了华冠华服,当臣子的谢恩之后,他就表示要回宫了。当晚,整个司马府里热闹非凡,设宴款待其实就是喝酒大赛,朝臣都是在朝中做事,喝酒没几个会差的。卫严谨的xìng格变了不少,但不喜宴会还是没变的,即使是自己儿子的加冠礼,他也只是举杯当着众人一同敬了,作为主角的凌武被自己的母亲拉着给众来宾敬酒,弈文被冷落在一旁,他发现今天似乎自己很不被人待见,有人不希望看见自己,他坐在宴席末尾毫不起眼的地方,他很识趣的悄悄离席,他离席的时候,没人看见。“文公子,你怎么离席了啊?”在宴席外负责安排酒宴餐饮的周穠是第一个发现弈文的人,他很好奇为什么弈文独自离席了。弈文没有说话,仅仅只是笑着看向周穠,然后便走开了。

这是一个没有乌云的夜晚,天上的群星散发着光彩,明月挂在高高的天上,虽然不是初一十五,但今天的月亮确实很圆,弈文走出府外,寻着月光四处溜达,他满脸的笑容,逢人便微笑行礼,路人也有以微笑回敬的,也有视而不见的,弈文就这么一路游荡,他听见哪里人声多,他就躲开,他看见人往那边汇聚,他就往冷清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内河边上,这河上飘着纸折的小船,小船上的红sè蜡烛,把原本漆黑的河面点亮了,就如同一群萤火虫在河面上飞翔。弈文看着河中的纸船,笑了起来,“这船会飘到哪里去啊?”他跟着纸船的流淌的方向走去。

司马府里,卫凌武在酒过三巡之后发现自己尚未酒醉,好些与父亲亲近的官员便上前给他敬酒,母亲也没有过多反应,父亲很早之前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于是乎,他按照母亲的意思,来者不拒,一个一个都接了下来,慕容惠站在屏风后面,她紧张的捏着手里的丝绢,她的丫鬟在一旁跟着她走来走去,她的踱步声越来越像,有点想让外面的人都听见的意思。等了些许时间,她的父亲慕容烈过来了。“父亲,父亲你可算来了。”慕容惠赶紧上前拉住自己父亲的双手,“惠儿,到底什么事,你非要现在见我?”慕容烈没等女儿回答便摸着胡须笑道:“哈哈,你是不是担心为父饮酒过多伤身啊?没事儿,为父驰骋疆场多年,这点酒力还是有的,孩儿无须担心。”说完慕容烈就打算转身离去回到宴席里去、

“哎呀,父亲,人家还没说呢!”慕容惠的娇嗔让慕容烈又转身回来了,“说吧,说吧,你到底要讲什么。”慕容烈问道。“父亲,你看凌武都喝了多少了,你想想办法让他别喝了,我怕他再喝下去会出事的!”

“哦,原来你是担心你的情郎,不是担心自己的父亲啊!”慕容烈大声说道,“哈哈哈,惠儿,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又转来转去的,原来是担心武公子今晚喝伤身啊。”“哎呀,父亲你就别取笑我了,快去帮帮凌武把。”慕容惠说完摇晃着父亲的手,慕容烈很疼女儿,他一口答应了下来,“我去试试看。”说完,慕容惠放开了手。

宴席上,敬酒的人越来越多,上至各镇道司的司长,下到宫内各司主事太监。慕容烈两只时手挟着两坛酒走到了人群面前,他挤开了正在给卫凌武敬酒的大臣,说道:“诸位,既然你武公子加冠大礼,大家都高兴,是不是?”

不少人随声附和,“那好,今rì既然大家都高兴,那我们就喝个不醉不归,看到我怀中的两坛酒了吧,拿杯子喝太小气了,要喝自然要喝个痛快,来,武公子,我先干为敬!”说完,他撕开了坛子的封纸,将坛口对着嘴喝了起来,在座的朝臣,要敬酒的,还没敬酒的,打算敬酒的都开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们看着平息将军慕容烈喝干了整整一坛的酒,看着他喝完,然后打了个饱嗝再对着众人放声大笑。“好酒,好酒哇,司马府中的好酒真是不少,一两坛怎么足够,快快上酒,诸位大人都还没喝够呢,快!”他对着站在门口的周穠打着招呼,周穠会意之后,朝臣们看见被陆续搬上来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坛酒,有人半身那么高的坛子,整整一坛子的酒啊!

“诸位,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有各自的公务,少有相聚,今rì又是武公子的大rì子,我就不多说了,诸位不要太拘谨啊!”慕容烈说完大笑着撕开自己身边的另一坛酒,开始喝了起来,朝臣里不少人看看杯子又看看坛子,咽了口口水。

庄夫人一整天心情都是不错的,可惜最后宴席喝道一半把她一天的心情都给败坏了。“这个慕容烈,好好的宴席,都怪他!”她向趴在桌案上的丈夫抱怨道,“你倒好,都不出来,躲在这里。”卫严谨趴在桌上侧过头看着她。“武儿回房了?”卫严谨问道,“惠儿已经扶他回房了。”庄夫人说完坐在了他的身边。

“文儿呢?”卫严谨继续问道,“这么关心,你怎么不自己去看看呢?”庄夫人轻蔑的回答道。“今天你太过分了。”卫严谨淡淡的说,他始终趴在桌子上,满脸的疲倦。“你倒好,做什么都只想着自己开心。”卫严谨有气无力的语气让庄夫人很是不舒服。她转头看着他,心中充满了不满,“你可是一家之主,不顾主客礼仪,不顾妻儿,只想着自己偷跑溜走找自在,你这叫什么一家之主。”“这一家之主,要不,你来当?”卫严谨不温不火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庄夫人,她开始丢掉所谓的礼仪,她开始抛开平rì里威严的面庞,她的怒火已经将理智燃烧殆尽,她的内脏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让她开始激进,开始疯狂,她的嘶吼让书房周围的家仆都感到害怕,都不愿再呆在这里。

“几十年的夫妻!如今你这样对我!你冷嘲热讽,不冷不热,家里事务你不管!武儿加冠礼你也这种态度,当着满堂的王公大臣,只顾自己喜好,想走就走,留我给你撑场面!你的礼仪呢,你的威严呢,你做父亲的责任呢!”庄夫人疯狂的摇着卫严谨的手,她不停的在干扰他,在刺激他,在让他发怒。卫严谨被摇得厉害,他猛地站了起来,甩开妻子。庄夫人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她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她愤怒的眼神在看着卫严谨的脸。卫严谨慢慢蹲下,让她接着烛火的灯光看清了他的脸,庄夫人愤怒的眼神消失了,她看到一张异常平静的脸,那脸上的双眸如同平静的湖面,当她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这双眼睛背后藏匿着的不可侵犯的怒气。“以后,别再欺负文儿。”卫严谨淡淡的说了出来,没有庄夫人预想中的大吵大闹,没有她准备好的撕咬扭打,没有她想要的天翻地覆,没有她希望得到的受伤同情。她发现自己丈夫这种神情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她跟他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大事小事,风风雨雨几十年里,她从没有失掉过仪态,丢掉过礼仪,今天她为了自己的私利抛开了这一切,因为她想要一个结果,一个可以让众人都看到都会同情自己的结果,可事实是她没能如愿,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无助和软弱,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位只要母亲发话就会去做的卫严谨,他也不再是为了威严礼仪而整rì不苟言笑的丈夫,他开始有一种让她感到截然不同的气息。

庄夫人呆呆的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她还没能回过神来,卫严谨端坐在桌案前看书,丝毫没有打算扶起她的意思。过了许久,也许是夜深了,地上的凉气让她开始恢复了知觉。庄夫人慢慢站了起来,收拾自己的仪容。“能告诉我吗,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带着眼泪的庄夫人背对着卫严谨问道。

“有你一个卫夫人,就已经够我头疼了。”卫严谨就这样头也不抬的回答了她,得来的是庄夫人的沉默。“臣妾告退。”说完,庄夫人行了个礼就出去了,卫严谨等她出去之后扔下书本,靠在椅子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就好像要回到十几年前一样,接着便是无限的疲软与劳累。

凌武被慕容惠搀扶着回到了房中,慕容惠替他脱下了衣物和鞋子,替他打来了热水,替他净身擦背,她拒绝了丫鬟们的帮助,她要自己独力完成这些,酒醉的凌武已经不省人事了,他任由慕容惠伺候,她做完这些之后,扶他躺在了床上,替他改好了棉被,拉着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多希望这时候的凌武是清醒的,能看到自己。她柔情无限的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才出去,临走时又看了一眼,看看是否盖好了被子。一颗牵挂的心在一个宿醉不醒的男人身上。

弈文也许会觉得是上天有意为之,他一路跟随纸船,来到河边一座小亭时,走了进去,小亭靠河的边上有一颗柳树,当目光中掠过这棵树时,他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盯着自己,面对面,她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她的双螺发式用红绳做系带,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两个酒窝便凸显了出来,她的双眸如同结冰的湖面,他就像被湖面冻住的野兽,被寒冰冻结,渐渐地被湖面吸引下坠。

“咦,可真巧啊,文公子。”冬蔷姑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而永恒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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