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转)
文颜躺在办公室的椅上睡熟了,长长的眼睫毛像拉拢的窗帘一样,关闭了她的世界。她的头扭向一旁,双手垂落,胸脯均匀地起伏着。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睡熟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单纯,所有的面具层层卸去,流露出婴儿般的纯净。

办公室处在金茂大厦的48层,完全听不到地面的嘈杂,只有空调机发出轻微的声音,显得异常的安静。我走到落地窗边,轻轻地拨开窗帘,隔着玻璃幕墙望着窗外。如果是晴天,站在这里可以把上海的繁华尽收眼底。今天是个yīn天,外面云雾迷濛,完全看不清楼下面的世界。

天sè越来越暗,雾气越来越浓,外面的世界被彻底地隔离开来,嘈杂的城市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处在这样封闭宁静的玻璃体内,给了我一个短暂的错觉,我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史前的洞穴里,获得了一种原始的温暖。

雾气在玻璃上凝结成一颗一颗的小水珠。小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在玻璃上黏附不住,黯然滑落下去,留下一道道细小的水痕,使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一滴水珠滑落的过程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内心的寒冰骤然融解,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泪珠滑过脸庞的感觉。

我望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文颜,觉得这个女强人其实非常可怜,她被理xìng支配着,每天像机器一样忙碌,连睡一个安稳的觉也不容易办到。

在这座华丽喧哗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工作目标,但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商业竞争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了白领们的jīng血和灵魂,使都市里的男女成了一具具空壳。科学家发明复杂的机器,原本是想提高工作和生产效率,企图让人解放出来,但这一目标从未实现过,复杂的机器反而奴役了人类,成了现代人摆脱不了的噩梦。

这个时代,我们的灵魂死了,**麻木了,只有我们的理xìng活着。

文颜是海星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这家跨国公司在进入上海地区的两年时间里取得了惊人的发展。但是,这几个月以来,公司的几位高管因过度劳累而相继病倒了。这一状况深深地影响了公司的运作,总部派来了新的人员给公司输血,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文颜尽管还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但她也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失眠和焦虑一直伴随着她。

对于一个工作狂来说,不是累得猝死,就是绝望得自杀。

因此,海星公司的总经理联系到了我,要求我给高管们做心理咨询,以缓解他们的心理压力。

我对文颜实施了深度催眠,企图挖掘出她被压抑的心理,没想到她却进入了睡眠状态,可见她的内心是多么疲惫。

下班的时间早已过了,文颜还沉浸在睡梦里,我不忍心打扰她。

我悄悄地走出了文颜的办公室,把门掩好。外面的员工都走光了,偌大的办公区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回响。

当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心想,文颜一个人处于空荡荡的写字楼里,当她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起恐怖片中的场景?我再次想去叫醒她下班回家,但我还是犹豫了。对于一个经常失眠的人来说,沉睡一次是多么宝贵的机会啊!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电梯门开了,几个年轻人提着快餐盒从里面出来了。他们还要加班。

“陈医生,走了?”

“嗯,走了。”

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终于坐电梯从高高的云霄里下到了地面。我到地下车库把车开了出来。

陆家嘴的写字楼像石笋一样耸立着,高得像悬崖,给人一种置身于谷底的感觉。天黑了,绚丽的霓虹灯把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片区域聚集了许多世界500强的跨国公司,在此上班的都是被称为高级白领的一群人,是小资和中产阶级的典型一族。

我看了一下表,七点了。本来今天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我得去治疗另一位病人,但下午的时候对方又取消了这次预约,所以,今天我可以在九点之前回寓所休息了。

我是一个靠谈话混饭吃的人,确切地说,我是一位心理医生。

我在上海开心理门诊已经三年了。

我的心理门诊开在河南中路的一栋老房子里,走过两个街口就是南京路。那里本是个很喧闹的地方,但我的治疗室却可以闹中取静,因为我花重金装置了先进的隔音设备,即使外面打雷,里面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

我的治疗室可以给人带来原始的安全感,宁静、封闭、温暖,给人一种回到*里的感觉,能够让人迅速进入自己的潜意识。

虽然我有自己固定的门诊,但很多时候我都是上门服务。当然,办公室、咖啡厅、酒吧、茶楼、公园里,都可以成为我治疗病人的场所。

我运用解梦、催眠、zì yóu联想、心理分析、移情暗示、人格整合、认知疗法、行为疗法等技术手段去为病人治疗。

我的热情和专业知识为我赢来了不错的声誉,尽管我的收费很贵,但每天仍有治不完的病人。而在双休rì,我却是许多社会名流的心理健康顾问。当然,我的任务主要是减轻他们的心理焦虑,让他们能以一种健康的心态生活和工作。

许多人习惯于听我娓娓的声音,他们会把自己的梦境和内心的想法如实地告诉我,然后像听从圣贤的教诲一样听我分析他们的jīng神世界。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心理学名词和概念,只有那些初入行或者不自信的心理医生才会故作高深地用难懂的专业术语跟来访者谈话。我所有的专业知识都无形地融入到了我的一举一动之中。

心理治疗依赖于心理医生的人格力量、亲和力、技术手段、个人魅力等综合影响的结果。我的声音就像锋利的手术刀,在谈话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切入到对方的灵魂内核,找到潜藏的yīn影,解开致病的情结。

心理医生在中国还是一个新事物,专业的心理医生在国内少得可怜,大部分从事心理工作的人都在医院、机关或者学校里服务,他们的专业水平都不高,所以常常被不明真相的人称之为“骗子”。像我这样从国外归来开私人心理门诊的人少之又少。

听业界许多人士说,心理医生又穷又累,入不敷出,在内地许多城市,这是事实。普通的人,连身体上的疾病都不会去积极治疗,何况是心理上的疾病呢?再者,又有几个人知道心理疾病这回事?所以,许多人都在病态中活着。

当然,在上海就不同了,上海的心理医生过得还不错,至少在经济上不窘迫。上海是一座与国际接轨最彻底的城市,有钱人非常在意自己的心理素质和生活质量,所以找心理医生已经不再遮遮掩掩。

我在一家湘菜馆刚吃完晚饭,手机就响了。我还以为是今天取消预约的那位病人打来道歉的,看了一下对方的号码,才发现原来是叶曦打来的。

叶曦开始是我的病人,后来她的心理疾病好了之后,我便做了她的心理健康顾问。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介于朋友和医患之间。

尽管医生和患者成为朋友是很禁忌的事,但在业界,心理医生和患者成为私人朋友的事却举不胜举,这几乎成了一种潜规则。当然,我常常用我是她的“心理健康顾问”来安慰自己。

叶曦是一位年轻的单身富婆,同时也是上海文化界的知名人士。

当然,并非是因为她创作了什么艺术作品,而是因为她对文化艺术的喜爱和支持。她资助一位年轻前卫的电影导演拍完了自己的电影,现在那位导演拿着自己的作品去国外参展去了;她还资助几位贫困的画家举办过画展;每个季度,她的别墅里都会举行一次小型的文化会议,应邀参加的人既有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也有无名小卒,他们讨论当前的文化艺术和哲学思想的发展趋势。有人把在她的别墅里举行的会议命名为“叶曦花园会议”。

如今,参加叶曦花园会议的人正在逐渐增多,每次会议也成了上海沙龙文化的一件盛事。

叶曦曾患严重的抑郁症,并有购物强迫症倾向。她对名牌的zhan有yu望到了病态的程度,她跑到欧洲定制衣服,在半年的时间里,她的衣橱里便有一百多件时装,两百多件名牌成衣。她收藏有至少三十八种以上的香水,还有许多名表和珠宝。最后,她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经常产生幻觉并出现短暂的思维混乱。

后来,她的管家联系到了我,我上门为她治疗,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她从对物质的zhan有yu望中解放出来。

“陈医生,吃过饭了吗?”听筒里传来她甜美的声音。

“刚吃过,正准备回家。”

“那你能过来陪我聊聊吗?”叶曦说,“有位导演今天在我家里放了一部他拍的DV电影,题材很伤感。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感到好孤独。今天晚上,我可能又要失眠了。”

叶曦在佘山还有一处价值六千多万的豪宅,但她平时都住在汤臣高尔夫别墅区,离我这里有三十分钟的车程。我有些犹豫。

“明天是星期六,你也该休息一天了吧。”她提醒我说,“今天晚上,我付给你双倍的治疗费。”

她说给我双倍费用,只是开玩笑而已。

“如果你不过来,那我来找你好吗?”

“我过来,四十分钟后到。”

我加快车速,半小时后,从龙东大道进入了别墅区。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民宅和菜地,现在却成了上海有名的富人区了。高尔夫球场时常举行一些国际xìng的比赛,老虎伍兹也曾光顾于此。国际赛事增加了别墅区的知名度,也让这里的房价倍增。

别墅区的围墙上到处都是摄像机和监视器,保安拿着步话机在每一个角落里巡逻。以前,叶曦给了我一张出入证,所以进去时省去了被保安仔细盘问的麻烦。

进入大门是一个高尔夫训练场,氙光灯把训练场照得如同白昼,有钱有闲的人仍然挥着球杆在那里练习。经过高尔夫训练场和一个儿童游乐场后,我把车开到N号别墅门口停了下来。

叶曦的别墅在一条人工河边,是一栋三层的花园别墅,两根圆形的罗马柱耸立在大门口,撑起一个雕刻jīng美的雨篷,门两边立着两座斯芬克斯雕塑。

叶曦只有二十六岁,但却非常富有,她从前夫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别墅里有三辆珍藏版法拉利跑车和一辆凯迪拉克房车。她曾经把一艘豪华游艇送给了她的表妹。

别墅里有两名佣人为她处理家务事,还有一名按摩师在她打高尔夫球回来后为她按摩身体。

她的丈夫是前年冬天去世的。老头子生前是个非常古怪的人,固执、孤僻、变态,很少参加社交活动,没有亲人,朋友也不多。他死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和他做了十个月夫妻的叶曦。

老头子死后,叶曦过了一段极其空虚放纵的生活,她的人生一度跌到最低谷。

我走进别墅的时候,叶曦的佣人张阿姨正在楼下打扫卫生,今天这里又举行了一次小小的聚会,一位年轻的新锐电影导演拍了一部DV电影,他得到叶曦的资助,拍完之后,拿到这里来观摩。

“陈医生,小姐在楼上。”张阿姨停下了手中的活对我说。

“好的。”

我从大厅里的盘旋楼梯走到了二楼,叶曦的房门没关,我走进她的房间。叶曦赤着脚,披着头发,穿着一件rǔ白sè的丝质吊带裙,手里端着一杯酒坐在落地窗旁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她的样子显得很落寞,我很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房间以米sè作为基sè,布置得非常温馨典雅,柔和的灯光、馥郁的香水味,让人在视觉和嗅觉上都得到极大的抚慰。

她见我来了,连忙站起来,很委屈地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把头靠在我胸前欷歔。她转身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把她手中的酒杯拿下,放到了桌子上。这时,她将两只手都搭在了我的肩上,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胸前,哭了起来。

她很依赖我,她经常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只想借我的肩膀依靠五分钟。心理医生处理反移情总是很麻烦的,如果我拒绝她,可能会伤害她;如果我迁就她,她永远也不会痊愈。而且过分亲密接触是违反医生的职业道德的,但是叶曦的任xìng总是让许多规矩化为乌有。

现在,她只穿着一件宽松的吊带裙,我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和背部,还有她的rǔ沟,哦,她居然没有穿内衣。我仰头望着天花板,尽量不看她的身体。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迷幻药般的香水味。香水味随着她的脉搏的跳动向全身扩散,阵阵扑来,直冲我的鼻孔,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有种晕厥的感觉。

我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时间到了。

“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湿了。”她看到我的T恤衫被她的眼泪濡湿了一块,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的,一会儿就干了。”

叶曦恢复了她平时的理智,拉过椅子要我坐下,并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本来是不抽烟的,但女人递给我的烟,我总无法拒绝。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脆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乞丐。”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拿破仑也会流眼泪。”我安慰她道,“脆弱代表人xìng温情的一面,说明你的情感并没有麻木,是个真xìng情的女子。”

她用纸巾拭去了眼泪,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jīng美细致的脸庞。

“不好意思,这么晚叫你过来,会影响你明天的工作的。”她说,“其实我每次最脆弱的时候都想自己挺过去,但我却总是不自觉地拨你的电话。也许我太依赖你的慰藉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伤还未痊愈?”

“不,你痊愈了。”我说,“你现在并没有把我当做医生,而是当成朋友,找朋友安慰是正常的。不要老想着自己有病,那样你会永远走不出内心的yīn影的。”

“以前,我很少流泪,我甚至讥笑那些动不动就流泪的女人,觉得她们太脆弱,太不自信了。没想到现在我也成了这个样子。”

“那时你还小,还无法体会那种感情。”我说,“现在你的阅历增多了,见过了世态炎凉,见过了苦难,见过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对生命的感悟更深,自然会更容易动情,容易伤感。曾经有一位高僧在山间漫步,看到树上的鸟窝里掉下一只没有丰羽的小鸟,这时一只黄鼠狼正好路过,高僧来不及救它,那只小鸟被黄鼠狼叼走吃掉了。高僧对着树上喳喳叫的鸟妈妈流出了热泪。这不是脆弱,这叫做同情,叫做慈悲。”

叶曦仰着头,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陈医生,其实我以前并没有把我的过去全部告诉你。”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这并不代表一个人虚伪,这是给自己的内心留一点空间。如果你不想说出来的话,可以不要告诉我。”我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稳私,只是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而已。”叶曦说,“我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我想要你知道我的过去。”

“谢谢你信任我。”

“我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我的爸爸是一位教授,我的妈妈是一位钢琴老师,家庭环境很好,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我的童年没有留下什么yīn影,可以说,我是在灿烂的阳光下长大的。

“我的家里有很多书,从小我就喜欢泡在书海里遨游。因为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所以他们对我管教得特别严。

“你知道,80年代的人是没有理想的一代,但那个时代的孩子普遍都有一种叛逆心理,这种叛逆心理是对上代人的理想主义的反叛。我们不要那种空喊口号式的理想了,我们更强调的是个xìng,是对人生的享受。

“所以我常常反抗父母的管制,故意跟他们作对,以显示出新新人类的与众不同。在学校里,我是很多人崇拜的偶像,女孩子模仿我,男孩子暗恋我。因为我不但着装和思想前卫,而且成绩一流,多才多艺。

“读高三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他叫吴飞,尽管他的名声不好,是个小混混,但他却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他有点反叛,有点坏,还有点帅。我不顾一切地去爱他,爱得很傻很傻,以至于想和他私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白头偕老。后来我们的事被我父母知道了,他们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要我和他断绝来往。但是我死都不依。

“我觉得人类的一切劳动成果就是为了让人享受,一切创造发明都是为了满足人的yu望,人类的一切努力的最终目的都是让人幸福。所以,如果不是苦行僧,不是犬儒主义者,那么没有理由不去快乐啊,对自己所爱的人没有理由不去爱啊。”

我说:“你倒像是一位女思想家。”

“是的,我在身边传播这种享乐主义思想,有的同学确实把我称为美女思想家。后来,我离家出走,和那个男孩子同居在了一起。十七岁的时候,我做了一次人流手术,手术是在一家小诊所做的,消毒不彻底,伤口感染,我的身体也垮掉了。那时我躺在一间黑暗cháo湿的出租屋里起不了床。我爱的那个男孩子也只有十九岁,他和一群小混混在外面打架斗殴,靠敲诈、勒索、收保护费混rì子。他根本没能力照顾我。他看见我病得越来越重,不想看见我病死,于是打电话把我住的地方告诉了我的父母。后来,我父母来了,他们把我送到大医院去治病。这次人流手术严重摧残了我的身体,医生说我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那个男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离开了那座城市。后来我从他的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他去xīn jiāng一位亲戚那里种棉花去了。

“重病一场之后,我患了抑郁症,大学也没去上。我记得我自杀过两次,母亲跪在地上求我,要我为他们想一想,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后来,我还是逃出了家。我想到xīn jiāng去找他,想问问他还爱不爱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如果他还爱我的话,我会铁了心和他在xīn jiāng种一辈子棉花的。当我买好去xīn jiāng的火车票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同学告诉了我真相。她说吴飞根本不是真心爱我,他在外面搞了很多女孩子,专门骗钱骗sè。有一个女孩子还为他跳楼自杀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如梦初醒,原来,吴飞根本就不值得我去爱,不值得我为他付出那么多。我突然明白,我爱的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只是错误地把心中的幻影投shè到了他身上。

“当时,我全身发软,捂着脸跪在站台上绝望地哭了。我撕掉了去xīn jiāng的火车票,来到了上海。

“开始来上海的时候,我在一家酒店里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在酒店里我认识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的经理,她把我介绍到她的模特培训学校。后来,在一次竞赛中我获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

“二十二岁的时候,在上海一个私人奢侈品展会上我认识了刘忠铭,也就是我的丈夫。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在一个豪华的展厅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珍藏版豪华跑车,名表,贵重首饰,纪念版贵重家具,豪华游艇,私人飞机。应邀来参观的贵宾都是社会名流和企业巨头。

“我和几位名模被当做奢侈品的陪衬而一同展览,富豪们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他们的眼光很毒,模特的肤sè好不好,三围是多少,有没有内涵,气质怎么样,xìng格如何,他们只要扫几眼就能分辨出来。

“很多只有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见到的富豪,还有一些平时低调隐身的富豪那时我都有机会亲眼见到了。

“这时,我发现一个六十多岁的富豪从我身边来回走了好几次,他的目光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注视我的身体,他只注视我的眼神。我以高傲冷艳的姿态与他对视。我发现他一副很憔悴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孤单和寂寞。

“后来,他花八百多万买下了我所代言的那辆珍藏版法拉利跑车,还买了一条两百五十万的钻石项链送给我,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他把我约到了他的别墅里,也就是我现在住的这栋别墅。他像一位慈祥的爷爷一样给我讲述了他的孤独。他告诉我,他无儿无女,没有亲人,并且患了绝症,想找个人陪他度过最后的rì子。他看中了我,说我是个内心孤独但有思想的人。

“不久,我们结婚了,婚宴低调得几乎无人知晓。

“后来,我们坐超豪华的五星级客轮环绕地球。从旧金山到檀香山,到东京,到上海,再到香港、新加坡、孟买、迪拜……我们在世界上最豪华的迪拜帆船酒店住了整整三个月。我们到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玩乐,尽情享受,放纵至死!

“前年冬天,我们爬了乞力马扎罗山之后,觉得疲倦极了。但老头子又要跑到瑞士达沃斯滑雪。达沃斯很远的,而且天寒地冻,又没有直达的飞机,我不想要他去。但老头子固执得像金刚石,他一定要去。我们坐飞机到了rì内瓦,又转乘火车去达沃斯。当时,达沃斯的气温是零下30℃,刚到那里,他就受了寒气,病倒了。

“我包了架飞机把他弄回国。回到上海后,他去世了,把一切都留给了我。”

“也许别人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的奢侈生活,你在一两年时间里就享受完了。”我感叹道。“你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那么以前的那种艺术修养应该不会变,艺术可以陶冶你的情cāo,拯救你的灵魂。”

“不,艺术不能拯救生命。若艺术可以拯救生命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艺术家自杀了。”叶曦说,“在我不懂得爱的时候我爱了,我过早地挥霍掉了我的感情,也过早地摧残了自己的身体。当然,我并不后悔,这可能就是命吧。”

“你的经历真是充满了传奇sè彩,”我说,“别人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故事,而你却亲身经历了。”

叶曦曾经对我说起过她的经历,但直到今天,她才把全部的故事告诉我。也许信任一个人需要时间,现在,她已经完全信任我了。

“是的,传奇的经历给我的生命增添了sè彩,但也给了我jīng神上的灾难。他去世后,我有种被抽空的感觉。我并不爱他,但我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当做父亲一样看待。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像掉进深渊里一样不知所措。像我这样年纪,没人爱的话,也许太寂寞了。我很想找个人依靠,但是我害怕爱情,害怕受伤害。以前的那道伤痕还时不时地在我心中隐隐作痛。

“你知道,从那以后,我对任何人都不再信任。我不再相信感情。

“去年,我的忧郁症又复发了。我感觉到人生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激情,没有乐趣,真想一死了之。后来,一位朋友介绍我来找你谈心。我很感谢你让我走出了内心的泥沼。”

“那都是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而已。”我说,“其实你是个坚强的人,你能够把握好自己的命运。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觉得快乐,才会有成就感。”我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谢谢你来陪我,我现在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她的房间时,她又叫住了我。

“可以给我催眠吗?我想睡个安稳觉。”

她的目光注视着我,有点迷离,有点落寂,还有一点梦幻。

我定住了脚步,扭头望向窗外,从落地窗可以看到后面花园里各种珍贵的树木,隔着铁栅栏就是高尔夫球场,球场果岭像沙漠里的沙丘一样起伏,使草场增添了几道柔和的线条。

叶曦拉拢了窗帘,打开了音响,放着熟悉的古典音乐。

卧室是一个舒适而安全的私人空间,雅致温馨的装饰,浪漫的情调,会无声无息地唤起人原始的本能。

“再给我十分钟时间。”叶曦望着我说。

我点了一下头。

平时,我只要十分钟就可以把她催眠,希望这次也能。

她躺在床上,把背部垫高,全身放松,均匀地呼吸,我看见她高耸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她的小腿,她的双臂裸露在外面,光洁的皮肤像丝绸般光滑。令人晕厥的香水味使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使我的血流加快,使我的理智慢慢萎缩。

我是个有很强的自制力的人,经历过各种诱惑的考验。任何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都只是一个治疗对象,而不是诱惑的对象。就像妇产科医生看见女人的生殖器没有xìng冲动一样。

而此刻,叶曦身上的香水味让我的头有点眩晕的感觉,我的心居然狂乱地跳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向后轻拂,她闭上了眼睛。

“你来到了一片森林里,森林里有一栋温暖的小木屋,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阳光照在你身上,暖融融的,没有伤害,很安全,很温馨。小鸟在树上歌唱,小鹿在zì yóu地奔跑。而你走进了小屋,那是属于你的天地。你把门关闭,把恐惧关在外面,脱去矫饰的衣裳,丢开面具,流露出真实的自我。你知道吗?你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你在森林里摘鲜花,采蘑菇,你累了,你想睡觉。于是,你躺在小木屋的床上,外面有你的父亲守护着你,让你安然入睡,让你进入梦乡,让你漂浮到祥云之上……”

我用男xìng最富磁xìng的嗓音在叶曦的耳边轻轻地念着。开始的时候,她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后来慢慢地滑落下去。十分钟后,我听到了她轻微的鼾声。我知道,她完全睡着了。她睡熟的样子很美,像婴儿般纯真。她的脸上还含着微微的笑意,也许她真的被我引到那栋小木屋去了。

她翻了一个身,把小腿曲起来,侧身而卧。她雪白修长的大腿露出来了,像jīng美的汉白玉石雕塑。她的rǔ房露出了一大半,裸露出的胸部像高原上的雪山。

我把音乐关了,把被单盖到她身上,把空调调到22度,然后关门离开了她的房间。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马路上的车很少了,我加快了车速赶回了寓所。

我住在浦东江边的一栋高层公寓里,我不喜欢住上海的老房子,老房子yīn暗、沉闷,散发着颓废的霉味,会让我想起殖mín zhǔ义。

寓所离陆家嘴金融中心很近,我住在公寓的四十六层,从东面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陆家嘴很多石笋一样的高楼,从西面的窗子里可以看到豫园、外滩和人民广场甚至更远的地方。

我喜欢像鹰一样把窝安在高处,而不想像蜗牛一样在地上爬。处在这样的混凝土森林里,不站得高一点,是没有方向感的。

我一个人住着一个宽敞的套间,差不多三百平米,里面有跑步机和各种健身器材,家具很少,我讨厌过多的家具。对着黄浦江那边的房间全是落地窗,东面是一个大阳台。这套房子每月的租金可以买一张从上海到南非的机票。也许是我以前潦倒的时候,几个人挤在狭窄低矮的房屋伤了自尊心,现在,我有一种补偿的心理,我要花很多的钱占很大的空间,这样才有一种满足感。

我有一个古朴的书柜,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罗杰斯、埃里克森、马斯洛、霍妮、弗洛姆、罗洛?梅等人的著作能从书店里找到的,我都买了回来。因为这些书是我讨生活的工具,我是靠上面的知识吃饭的。哲学方面的著作,我喜欢老子、庄子,却讨厌孔子,我喜欢柏拉图、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萨特,但从来没喜欢过黑格尔和马克思。

虽然我热衷于非理xìng的思想,但我有大量的科普著作,对物质结构也有个一知半解。至于文学作品,我非常挑剔,我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审视文学作品,凡对人xìng描写深刻的作品我才会看一看,我可不想让浅薄无聊的文学作品浪费我的时间。在我的眼里,作家是一群敏感、脆弱、神经质、逃避现实、躲在空中楼阁里做白rì梦的家伙。

我喜欢神秘的古典音乐,在物理学上,音乐只不过是一种不同频率的声波,但在艺术上却是一种最具感染力的魔法。它在本质上更接近巫术——神秘、非理xìng、不符合逻辑。它既可以摧毁人的理智,把人的jīng神蒙蔽,使人堕落,又可以催人上进,使人振奋。音乐在心理学上的双重xìng质,使我对它有提防心理。我很害怕流行音乐,靡靡之音确实可以把男人的意志摧毁,把阳刚的男人软化得像个女人一样多愁善感。所以,我根据不同的心情选择不同的音乐,为自己设了个禁区。

我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放着轻松的音乐,淋了个澡。这时,我才能放松一下心情。

我打开电子邮箱,发现有十四封未读邮件。这些邮件都是病人发来进行网络心理咨询的。这样的邮件,我通常有两种处理方法:上海本地的,我要他们到我的治疗室来就诊;外地的,我把他们转给一位我认识的心理咨询师。

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是有区别的,心理医生面对的多半是一些有严重心理疾病的病人,而咨询师面对的大多是一些正常人,他们只是被暂时的烦恼折磨而已。心理医生可以给病人开药,而咨询师不能。

心理医生是种高危的职业,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跟人xìng中的魔鬼打交道的人。特别是在面对病人情绪冲动的时候,要压抑着自己,像菩萨一样地容忍他们,安慰他们;有时候,病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我哭诉,尽管我会装得像个全能的神一样给予他们慰藉,但无形中他们的悲伤就感染了我,并且深深地影响我整天的情绪;有些病人会对我无理谩骂;有些变态的病人会把他们恶心的行为一遍一遍地在我面前重复;还有一些病人对我产生了移情而“爱”上我;特别是面对有自杀倾向的病人,常常会在深夜打来电话,企求得到我的安慰;反社会倾向的病人和施虐狂也是非常棘手的……

有人恨透了男人,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人恨透了女人,说女人都很下贱;有人恨透了自己,说要去自杀;有人恨透了这个城市,说这个城市太残酷;有人恨这个世界,说这个世界是座疯人院。

心理治疗是种非常耗费感情和jīng力的工作,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倾听病人的诉说,还要注意他们微小的表情,分析他们的jīng神世界,有时候我会有种枯竭的感觉。

每天,我都和各种各样的人进行思想交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有时候却觉得彻底失败。

对一位治疗师来说,唯一能改变的也许只是病人的主观世界。有时候,我问自己,我真的帮他们脱离苦海了吗?我真的改变他们了吗?许多病人在治疗的时间里变得像个正常人,但一走出治疗室就还原得像刚进来时一样了。有些病人的病因是家庭环境引起的,我能改变别人的家庭环境吗?有些病人的病因是社会环境引起的,我能改变社会环境吗?坦白地说,我不能!面对那么多无法改变的事实,我真的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些徒劳无功的谈话。

尽管如此,我仍然热心地去帮助别人,去打捞那些掉进苦海中的可怜人,哪怕我只改变了极少数人,哪怕我只是给那些有yīn暗心理的人投入一丝短暂的阳光,我的工作仍然是有意义的。

通常,来我治疗室就诊的人中产阶级的人士居多,他们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多半有高等学历,对生活的质量要求较高。他们有jīng英意识,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在事业上玩命,时时处于应激状态。他们要养车、养房、养父母、养家,还要装面子给别人看,所以他们时时刻刻处于焦虑之中,许多人失眠、抑郁、心理枯竭。这个阶层的人很多患有强迫症。

来我治疗室的还有一些被称为“月光族”的小白领,密密麻麻的写字楼是他们施展身手的地方。小白领有一点钱,也有一点闲,他们周末的时候可以到咖啡厅或酒吧里坐坐,能买得起一两件名牌衣服,或者偶尔外出旅游一次。他们谈着时尚、流行音乐和戏剧,看一些浪漫伤感的小说。他们喜欢看美国电影,但谈论的时候却要谈法国电影,他们喜欢看商业片,但谈论的时候却要谈艺术片,因为这样才显得自己有品位。他们说话的时候偶尔夹两句英文,在餐桌上往往要提到红酒、料理、牛排、sè拉,还有鸡尾酒。

小白领是这座城市里最清高的一群人,他们在经济上往往瞧不起民工和城市低收入者,和他们划清界限;在文化上又嘲笑暴发户,认为有钱没品位,没什么了不起,所以在文化上又比有钱的暴发户高上一级。但是,再怎么自鸣得意,小白领仍然是非常失落的一个阶级,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一个中间层次苦苦挣扎,他们害怕失业。这个阶层的人患恐惧症和抑郁症的居多。

我的病人中也有不少富豪,他们有的一夜暴富,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他们住着别墅,开着豪华的房车,穿着名牌,吃喝piáo赌玩遍之后,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有的也加入高尔夫俱乐部像模像样地挥挥球杆,或者加入某个商会参加一些论坛,还有的暴发户刻意到欧洲定制几件衣服,戴着江诗丹顿的手表,开着迈巴赫汽车装贵族。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暴发户,是一群没有信仰、jīng神空虚、脑满肠肥的可怜虫。

我的病人中还有一些真正的高档人士,他们有钱、有文化、有品位,他们无形的手影响着整个社会,是这个城市的真正jīng英。这个阶层的人容易患“文明病”。文明其实是一种病,五千年来,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为自己治病的过程。

人类注定要受聪明之苦的!

人类自从在伊甸园中偷吃jin果之后便获得了智慧,但同时却遭到了驱逐,患了不可治愈的“文明病”。人类永远会受到“文明病”的折磨,不可解脱。

这个城市还有很多的民工和城市低收入者,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工作繁重,jīng神压抑,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患了心理疾病,但没钱来我的治疗室就诊。有时我会和我的同行到社区去为有心理yīn影的群众进行集体治疗。

在我的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健康的人,一种是病人。

心理医生必须有很强的自制力抵挡各种诱惑,特别是xìng诱惑。因为经常会有迷人的女xìng走进治疗室来求诊,孤男寡女地坐在隔音的治疗室亲密地交谈,很容易引起人的本能反应。况且,现在心理治疗并不局限于治疗室,比如咖啡厅、茶楼、海滩边都可以进行心理治疗。修为不够深,品格不够高尚,没有自制力的治疗师很容易误入歧途。

有一位在闸北开心理门诊的心理医生,他居然把病人的**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还和一位女病人发生了xìng关系。结果被人投诉,他的执照被吊销,并受到病人家属的起诉。最后,他被人殴打一顿,还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还好,我开业以来,还没有跟病人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当然,这和我洁身自爱有关。虽然我也有着人xìng中的共同弱点,但在治疗病人的时候,我保持着巫师的神秘、哲人的睿智、思想者的深沉、传道者的热忱、菩萨的善良。我始终要以病人的利益为重。所以,我得到了病人的普遍尊敬。

闹钟把我吵醒,我立刻起床。洗漱完毕之后,我下楼吃早餐。如果没有人预约我上门服务,通常我会在八点左右赶到治疗室。

我打开手机的时候,叶曦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对不起,昨天晚上喝多了一点,没有欺侮你吧?谢谢你让我做了一个好梦,很久没做这么美的梦了。希望我的美梦能够继续。”

我看完短信,只是笑了笑,懒得回复她。

如果从延安东路隧道或者复兴路隧道过浦西只有很短的一段路程,但通常我会绕道从南浦大桥过去。我对隧道有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心理。每次在梦中,我都被困在隧道里窒息。这个梦从小就开始出现,一直到现在,已经重复过上百次了。

在心理学上,隧道是一种原始的象征。

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深造的时候,我的导师詹姆士为我深入地分析过此梦。他说:“哦,凌峰陈,你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隧道是女xìng的象征,你想返回母亲的*得到原始的庇护,但你又不想让自己变小,你处于矛盾之中。”

我的一位同行却给了我另一种解释,她说:“隧道象征女xìng没错,但你每次被困在隧道里,说明你陷入了女xìng的旋涡。或者说,你内心有一种未被发觉的女xìng情结。”

我得到过六种以上的不同的解释,但我至今没有窥破自己的内心之谜。当然,不要以为我解不开自己的情结就认为我不学无术,这样就低估了我。想想教皇般的人物弗洛伊德,他在纽约的时候,有一次宴会上,荣格触到他内心的某个情结,使他当场昏倒在餐桌上。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解脱的yīn影。

每次经过浦东南路,看见东海中学的时候,我总是无意识地往里面望一下,心里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

在我的心中,隐藏着一段往事。

十年了,仍然无法忘记她的身影,内心的惆怅与rì俱增。

我和她是笔友,是通过一本杂志认识的,当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没有网吧,不像现在一样有各种网络聊天工具,手机也没有普及,交友只能靠写信。

当时我只有十七岁,读高二。

父亲是个**暴躁的人,而母亲总是那么软弱,我的童年在打骂和哭泣中度过。

家里没有温暖,所以我感觉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冰冷的家庭环境使我的xìng格变得内向,我不喜欢和人交往,心里充满了自卑,陪伴着我的只有孤独和忧郁。

我把自己的心事和感情都倾诉在信纸上,然后寄给远方的朋友。

她是个十六岁的阳光女孩,在上海的东海中学读高二。她的爱好很广泛,知识丰富,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慰我,把阳光洒进我封闭的心里,给我注入新的希望。

一封信来回最快也得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时间过得好漫长,但也充满了期待和温暖。心里老是在猜测着自己的语言会在她心里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变化,同时也琢磨着她会回复一些什么样的句子来温暖我。

每次走过信箱的旁边,我总是无意识地往那里张望,明知道信件不会那么快回过来,但我那干渴的心灵还是生起了迫不及待的奢望。

当我看见她的信出现在信箱里时,我的眼睛一定会放shè出惊喜的光芒,像久旱的草苗逢上了甘露,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看见了绿洲。我会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用贪婪的眼睛吮吸着每一行字。她的字迹是那么隽永,语言是那么优美,感情是那么真挚细腻,心灵是那么高贵纯洁。整整一天,我都会陶醉在那种令人眩晕的幸福之中。我只要看上几遍就能把整封信背下来,晚上在被窝里,我的心中还会默念着那些神奇的句子。

她给我寄了很多书、jīng美的贺卡,还有她自己画的卡通画,上面写着励志的小诗。

我什么礼物都没给她寄过,写信的钱都是我从生活费中省出来的,因为我太穷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天使,是女神,是照耀我活下去的阳光。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她也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一个学期,我的箱子里已经有了一沓厚厚的信了。我不知道把它们翻过多少遍,有的信纸被我翻破,我觉得很心疼。在我心里,这些信就像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一样珍贵,我不忍心损坏它们。我用笔记本把所有的信抄写一遍,以后翻开笔记本就可以看她的信了,而不用直接翻信纸损坏她的“真迹”。但有时我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亲手写的字,因为从字迹上我仿佛可以看见她写字时的情景,她专注的样子一定美极了。

信纸是她抚mo过的,上面一定留有她的指纹,当我用手轻轻触摸信纸的时候,我好像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柔。

在我对人生悲观绝望的时候,在我对前途心灰意冷的时候,在我孤独的时候,都是她的信支撑着我。

她是促使我勇往直前的唯一的信仰。

在和她一年多的通信中,是她的真诚和鼓励使我走出了心中的yīn影,使我战胜了自卑心理,也使我慢慢变得自信起来。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她寄了一张自制的贺卡祝福我。

上大学的学费很贵,除了到处去借钱之外,我准备凭自己的能力赚一点生活费。事实上,我每个暑假都没有在家待着,都是打工赚钱的,这个暑假我也不例外。

我们那个小县城并没有多少工作机会,有的只是工地上的粗笨活。我并不怕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我还是不间断地给她写信,她的信是我生活的兴奋剂。哦!当心中充满激情时,劳累也成了一件快乐的事!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累得筋疲力尽也还开心地跟别人开玩笑,在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的。朋友们都说我考上了大学高兴成那个样子,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秘密,是她的信给了我信念和勇气。

后来,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心里有点烦,想和我见面聊聊。

我也很想和她见面,但我又怕见她,因为在她面前我会感到自惭形秽。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同意跟她见面。

我到朋友那里借了一部传呼机,写信把传呼机的号码告诉她,要她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就呼我,我去接她。

她收到信后,就呼了我一次,我和她在电话里说了十来分钟的话。当时我全身发抖,语无伦次,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事实上,当时挂断电话之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三天之后就会到达我所在的城市。

三天后,我拿着朋友那个传呼机跑到火车站去接她。

远方的火车来了,我的天使,我的女神,马上就会降临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她一直没有寄照片给我,她想保持那份神秘。所以,我只有等她呼我,才能确认。

我紧紧地握着那个传呼机,因心情太过激动而有点发抖,手心里全是汗。

我从一家商店的门口路过,从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大吃了一惊,天呀!我怎么是这副德xìng?好像我今天才看清自己一样,我不相信玻璃里照出的影子是我,但又千真万确地是我。我穿着一双又脏又破的球鞋,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裤子很单薄,而且皱巴巴的,上面还沾了洗不干净的水泥灰。一件穿了三年的旧衬衣肩膀上已经开了线,上面还留有汗渍。头发枯黄,乱得像团茅草。我简直就是一个长期缺乏营养的乞丐。

看到自己这副德xìng,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我刚刚从建筑工地上跑来,心里太兴奋,忘了把自己收拾一下。

这时,我手中的传呼机嘀嘀嘀地响起来了。她来了,下了火车,并且在呼我。我像被电击一样浑身抖了一下,传呼机在我手上像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一样响着。

和不和她见面?这时,这个问题像生死抉择一样让我左右为难。

不得不承认,我的信写得是非常优美的,我的专长就是有那么一点文采。她一定会把我想象成一个英俊潇洒,像哈姆雷特或者维特一样深沉忧郁的男孩。如果她看到我现在这副德xìng,她会怎么想!

我从火车站的小广场上走过去,在几个公用电话厅里搜索着她的身影。哦!找到了,她在一个小卖部的电话机上呼我。

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因为她是外地人,表情就不一样,对这里有种陌生感。而且她在信中提到过她的着装爱好,她喜欢牛仔裤和旅游鞋。

是的,一定是她,白sè的旅游鞋,牛仔裤,T恤衫,她还背着一个小背包。跟我想象的一样,她是一个很漂亮很阳光的女孩。

她又在呼我了,传呼机嘀嘀地响着,我不敢回电话。我伸开发抖的手,传呼机全被汗水浸湿。

我离她大约有五十米的距离,我能看清她焦急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个笔友,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不敢远离她,也不敢靠近她,不敢回电话,也不敢和她见面,我像具化石一样定在了那里。

三个小时过去了,她换了六部电话机呼我,一共呼了三十二次。我始终和她保持几十米远的距离。

传呼机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像被箭shè进去一样绞痛。我的上帝,赐给我一些勇气吧。有好几次,我准备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但我从玻璃里看到自己那副猥琐的样子就退却了。懦夫!胆小鬼!伪君子!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自己。但我仍然不敢回电话与她相认。

传呼机没电了,她再也呼不响了。这时,太阳西沉,已经是下午了。

她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待了四个多小时,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滴水。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最后,她绝望了,买了一张回上海的车票。

我一直跟在她后面,跟着她到了候车室。火车来了,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终于上了火车。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几乎要从我嘴巴里跳出来。

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的双眼都被眼泪模糊了。我猛然转过身,像疯了一样地跑回了建筑工地。

后来,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向她道歉,但她再也没有回过。是的,我这样懦弱虚伪的人不配和她成为朋友。

这件事成了我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年我去美国求学的时候,从上海登机,我特意从她曾经就读的中学门口走过,我的心颤抖着,就像那次在小广场上一样,我觉得自己猥琐极了。

十年过去了,她曾经给我写的信我还能背诵。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我没有勇气找她,我也不想打扰她。但无疑,她现在仍然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女神。

她的光辉照亮我的内心,她曾经对我的鼓励一直是我前进的动力。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选择到上海开心理门诊的原因,是因为我对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里曾经有一位天使般的女孩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到了治疗室,我的助理已经为我排满了一整天的来访者。门口已经有一个男xìng来访者在等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我想成为今天第一个求诊的人。”男子说。

到了治疗室,我把门反锁。屋子里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来访者档案:林奇,男,36岁,职业经理。结婚四年,有一个三岁男孩。

林奇:“最近,我被一种可怕的妄想折磨着,让我痛苦不堪,到了不能工作的地步。”

心理医生:“据我估计,妄想中还含着一种强迫心理,很容易把妄想付之于行动。”

林奇:“是的,我害怕自己会做出邪恶的事来,我甚至把自己锁在屋里,并要我太太把我的手绑紧。”

心理医生:“你究竟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呢?”

林奇:“我想杀掉我太太。可是我又很爱她,我离不开她。”他边说边揪着自己的头发。

心理医生:“你处于矛盾之中,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杀掉她?”

病人:“如果我不爱她的话,我们可以离婚,可以各走各的路,可是正因为我太爱她了,所以我不想和她离婚,要么就完全拥有她,要么就毁灭她,这就是我的爱。”

心理医生:“她成了你太太,而且你们结婚已经四年了,还有了孩子,我认为你已经完全拥有她了。不知道你所说的拥有是指哪些方面?”

林奇:“她的**和灵魂。”

心理医生:“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林奇:“没有,按常理来讲没有。但是,她的灵魂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别人。她在思想上出轨了,这对于我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思想出轨是**出轨的前奏。”

心理医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zhan有yù太强烈了?”

林奇:“不,我是一个比较宽容的人。我太太在网恋,她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心理医生:“也就是说,在感情生活中,她对你很冷漠,而对那个虚拟的网络情人却很热心?”

林奇:“是的,这种事情很伤男人的自尊心。”

心理医生:“我同意你的看法,许多情杀案中,其实男人根本不是那么在乎某个女人,而是因为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所以常常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

林奇:“既然你了解,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产生谋杀妄想了。我不能容忍另一个男人在jīng神上zhan有我太太,如果在现实中被我碰到,我会立刻要他趴下。”

心理医生:“我想你太太在jīng神生活上可能比较空虚,你觉得是不是陪她的时间不够多,才致使她到虚拟的世界中去寻找慰藉?”

林奇:“我的工作很忙,我没时间。难道结了婚的女人还要天天哄着吗?”

心理医生:“你可以把你们之间的感情经历告诉我吗?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入地了解你们。”

林奇:“我太太叫何菲,是浦东一家大型商场里的售货员,专门销售高档香水。我们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的。

“她是个比较有气质和品位的人,因为在大型商场工作,所以对一些名牌了如指掌,虽然她工资不高,但她穿衣服用香水却很挑剔,非名牌不买。我不是个浪漫的人,但当时我们在一起还是很开心的。三个月后,我们结婚了。结婚对我来说,也代表我进入了一个成熟的阶段,同时也可以一心扑在事业上了,男人嘛,还是要以事业为主的。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非常融洽,我说过,我不是个浪漫的人,也就是说,xìng格比较沉稳,缺乏生气。但何菲让我改变了很多,她的活泼和开朗给我的生活带来了sè彩,我们经常一起逛街、购物、看电影,过着快乐的二人世界。

“有了孩子之后,我让何菲辞掉工作,在家里做个贤妻良母,我养着她。

“去年,我所在的公司效益不好,没有完成预期的销售任务,我的薪金降了很多。尽管我们只有三个人,但开销却很大,有一段时间,竟然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我不得不瞒着何菲悄悄到朋友那里借钱。

“现在市场竞争太激烈,职业经理人换得很快,没完成任务就下马。今年上半年,我原先所在的公司居然倒闭了。我一时失业在家,虽然有猎头公司找过我几次,但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谈妥。

“我待在家心里很焦虑,因为有老婆孩子要靠我养家糊口,而且一家人开支这么大,过不了多久,又得去借钱,那多没面子。

“有一次,我陪着何菲去逛商场,她看中了一套衣服,标价为两千八百块。她很喜欢那套衣服,试过后,决定买下来。但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而且信用卡也忘了带,所以我决定不买,想把她拉走。何菲并不知道我没带那么多钱,以为我小气,舍不得给她买,她当时就生气了,沉着脸说:‘你还像个男人吗?’这句话大大地刺伤了我,我觉得她太不顾我的面子了,当时我的处境非常尴尬。

“我立刻生气地走了。回到家后,我向她说明了情况,是我忘了带信用卡,不是小气。但她不相信,以为我故意不带,以为我在心里怨她花钱大手大脚。

那晚,我们谁也没理谁。

“一个月后,我找到了一家很有前景的公司,担任市场部经理。我想,我一定要做点成绩出来,不能再把饭碗丢了。所以我工作很卖力气,把所有的时间和jīng力都花在工作上。虽然陪何菲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我想都几年的夫妻了,还要天天哄着,未免也太娇气了。

“何菲觉得我只顾工作,冷落了她,以为我故意忙工作,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她决定重新去找工作,说不想要我养着,免得花钱还要看我的脸sè。

“我和她又为这件事吵了一架,我说:‘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只要你把我和孩子照顾好,我就很感谢你了,并不需要你到外面去赚钱。’经过一番争吵之后,她还是妥协了,因为有孩子牵制着她的zì yóu。所以,她忍着一肚子气待在家里。

“rì子平淡地过着,她没有吵着要去外面找工作了,每天洗衣服做饭带孩子。我心里很高兴,以为她终于安下心来做家庭主妇了。

“但不久,我发现她在网恋。她又变得像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感情激荡。我对她说:‘不要玩感情游戏,会惹火烧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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