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板刚刚放下,还没有停止晃动,孙权就踏了上去,分开众人,几乎是冲进了船舱,扑到陆逊的病榻前,拉着陆逊的手道:“伯言,如何?”
疲倦不堪的陆逊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行礼,孙权轻轻的按着他的肩,摇了摇头:“伯言,不要拘礼,好好将养才是最重要的。国事艰难,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孙权说着,泪水从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涌出,沿着瘦削的面庞流了下来,沾了干枯的紫须。看着哭得泪水横流的孙权,陆逊慢慢放松下来,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大王,你瘦了。”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你受苦了。”孙权摇着头,泪花飞溅,他小心的掀开被子,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看着陆逊那两条血迹斑斑的大腿,孙权大吃一惊,随即勃然大怒,转身喝道:“医匠何在?”

两个随行的医匠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孙权冲上去,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翻在地,挥起手,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得另一个医匠晕头转向。他怒吼道:“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伤成这样?来人,把他们给我拖下去砍了。”

四个武士冲了过来,挟起医匠就走。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两个医匠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哀嚎。

“砍了,砍了!”孙权挥舞着手臂,怒不可遏。

“大王……”陆逊使出浑身力气,叫了一声。孙权立刻转过身,两步跨到陆逊面前,轻声说道:“伯言,你痛么?”

“大王。医匠无罪,若非他们悉心照料,我已经死在半路上了。请大王饶他们一命。”

“就这样还悉心照料?”孙权不肯罢休:“你是孤的心腹,他们这么不用心,万死亦不能当其罪。”

“大王,是臣的身体太弱,怪不得他们。”陆逊挣扎着坐了起来,伏在床上,苦苦哀求:“请大王饶恕他们。为臣之故,杀无辜之人,只会增加臣的罪孽。”

孙权听了,眉头一挑,挥了挥衣襟。谷利立刻走到舱外。下令停止行刑。

“多谢大王。”

“唉,伯言,你不要怪我,这些日子,我快要疯了。”孙权坐在榻边,拉着陆逊的手,泪水又重新涌了过来。“自从接过兄长之托。辛苦三十年,一直以为小有成绩,没想到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羞辱了。为了夺取荆州,我们父子兄弟三人付出了四十年的心血。公瑾、子明还有你,都费尽了心思,没想到一时失误,现在眼看着又要易手。我实在是……实在是无颜见你啊。”

“大王。是臣无能,让大王失望了。”

“不。伯言,你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一时昏了头,下了乱命,连累得吕公殒阵,承明、子山蒙羞,你更是伤成这样,我的左膀右臂、心腹肝胆,一时俱伤。”

孙权自责不已,陆逊只好软言劝慰。“大王,吕公为国殒身,着实可惜。潘承明、步子山虽然有所损伤,所幸精锐尚存,假以时日,一定能重振雄风。至于臣,不过是些许皮肉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原。让大王如此挂念,臣等实在承受不起,还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且莫自怨自艾。”

孙权点点头:“看到伯言,孤的心里就有了依靠。伯言,你说,荆州之事尚可为乎?”

陆逊无力的笑了笑:“大王,魏霸虽说占据武陵,却未伤荆州根本。依臣看,这不过是疥癣小疾罢了,只要我大吴君臣同心,除他易如反掌。”

孙权眼神一亮:“是吗?”

“大王,请听臣细言……”陆逊招手让人拿地图来,孙权连忙拦住了,连声说道:“不不不,伯言,你不要说了,休息要紧。我相信你,既然你说没事,那就自然没事。你先随孤回宫,孤让宫里的太医给你疗伤,我要看着你康复才能放心。至于荆州的战事,以后再谈不迟。”

孙权不容分说,掖好被子,让武士抬起陆逊的病榻下了船,抬到他的车上。他亲手扶着病榻,连声招呼武士们小心一点。陆逊感激莫名,泪水模糊了视线。

孙权将陆逊抬回宫里,又让人把孙舒城和陆抗接到宫里来。看到陆逊瘦得皮包骨头,孙舒城心如绞痛,小陆抗却紧紧的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不肯哭出声来。他拉着陆逊的手,吞声道:“阿爹不哭,阿爹不哭!”

陆逊欣慰的看着儿子,另一只手拉过孙舒城的手,轻声安慰道:“夫人,为夫没事,且莫伤心,坏了君臣之礼。”

孙舒城含泪点点头,反手握着陆逊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仿佛一松手,陆逊就会离她而去。

孙权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和家人团聚,得到了宫里太医的悉心照料,陆逊很快恢复了精气神。他和孙权讨论了荆州的局势,信心十足的对孙权说,眼下的形势虽然对吴国不利,可是对蜀国,对魏霸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国这次丢了武陵郡,但是武陵郡山地多,耕地很少,辰阳以西,向来就是蛮子的领地,吴国几乎没有从那里得到什么好处。现在丢了,实际上也没太多损失,最多不过是把阵线向后移。魏霸占了武陵,充其量也只能利用溆浦一带的耕地,另外就是临沅周边的三四个县。

如果所料不错,魏霸一定会尽可能的要求临沅附近的控制权,但是,临沅离辰阳太远,他很难完全控制,而且为了安全考虑,他也不敢到临沅来,临沅一带随时可以夺回来。魏霸真正得到的利益还是原属五溪蛮族的地盘,此外就是辰阳、溆浦这个有战略意义的要塞。

可是,魏霸面临的困难却更大。从各方面的信息来看,诸葛亮最初的用意只是打破我军对益州的企图,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占领武陵,这完全是魏霸自己的意思。魏霸这么做。不仅是对对我们的勒索,更是公然反抗诸葛亮的命令。可以想象,接下来诸葛亮肯定会把他当成一个心病,必欲除之而后快。

没有诸葛亮的支援,仅凭武陵的那些蛮子,魏霸能守住武陵就算不错了,要想出击,却是万万不能。只要我们守好边境,魏霸夺取武陵的实际危害并不大。可是他与诸葛亮的矛盾却已经无法掩饰,内忧外患,他又怎么可能长久?

因此,魏霸看起来是大获全胜,其实是把自己推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他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向我们求援。如果大王能施以手段,到时候不仅能够收回武陵,还有可能从魏霸手中得到战船的技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靡常,只看你怎么去对待,只要应付得当,转祸为福是完全有可能的。

孙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

魏霸背着手,站在龙岩滩的天桥上,有些茫然的看着正在用心操练的蛮兵。虽然还在谈判,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这场战争已经落下了帷幕。他出神入化的战绩已经让他神将的威名深入人心,这些蛮子们对他再也没有一丝怀疑,重新整合的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五溪之中,雄溪现在还没有正式入伙。但是其他的大大小小的部落敬畏他的威名,纷纷派人来向他表示臣服。龙岩滩现在有五千蛮兵。都是来自各个部落的精壮。如果不是魏霸担心军粮供应不上,只在来投的部落中挑选最强壮的勇士,他现在可以拥有上万的兵力。

限于条件,魏霸养不起太多的人,只能实行精兵策略。他从这五千人中精挑细选了两千人作为亲卫营,交由敦武、王双训练,其他的人由靳东流和一些武卒负责指导训练。神犬营还保留了原有的两百人编制,还是由关凤负责,不过军犬的数量却大大增加,现在已经有犬五十余头。在沙拉曼等人的训练下,进步神速。

形势一片大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不论是魏家武卒、关家刀盾手、赵家矛兵等老底子,还是依附的蛮兵,都劲头十足。关凤等人心情也不错,只有魏霸自己清楚他面临着多大的困难。

除了魏霸之外,还有一个人非常冷静,他就是廖立。

廖立奉魏霸之命,赶到长沙,联络之前的故旧。从长沙回来的时候,他花光了魏霸给他的钱财,却带来了大批的粮食,足够解决魏霸面临的问题。不过,看到关凤等人的轻松气氛,他警告魏霸说,你不要得意忘形,危险远远还没有过去,相反,更大的危险才刚刚到来。丞相肯定会对你割据武陵的行为非常愤怒,接下来,你再也无法指望从成都得到一点支援,你只能自己想法求生存,谋发展。如果你也和他们一样以为万事大吉,从此可以安居乐业,那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会死得很难看。

廖立不仅是口头警告,他还对魏霸仔细分析了魏霸面临的问题:武陵山地多,耕地少,最主要的人口和财富都集中在临沅一带,那里离辰阳远,离吴人近,以魏霸目前的这点兵力,如果驻扎在临沅,无异于羊入虎口,只要孙权缓过这口气,就会一口吞掉,连骨头都不剩。你只能驻在辰阳,而辰阳一带只有溆浦有少量耕地,这就决定了你的发展空间极其有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吴人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廖立说,除非你满足于在山里做蛮子的神将,否则,你必须认清眼睛的形势,别开蹊径,才有可能打出一片天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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