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基道:“哼,剑仙首徒的疑问,还是让我来解释罢。据这老妖jīng供称——当年川东之所以瘟疫肆虐。正是他们破解了九曜雷阵,将碧玄海底沉睡的白玉蟾惊醒。玉蟾吐出毒雾,致使山民患病。随后两个妖怪变化人形,四处施药救死扶伤。”
峨嵋弟子大多年幼识浅,闻言如堕五里迷雾,有人嘀咕道:“先害人,再救人,谁会干这种颠三倒四的怪事?”

何兆基环视周围,微微点头,道:“各位要问,治病救人乃善举,怎会危害正道?其实这正是妖孽用心险恶处!请诸位设想,巴蜀历来是峨嵋派的地盘,境内发生瘟疫大灾,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峨嵋弟子以行善作为修行方式,必将下山救灾。于是两个妖怪预先布局,假借治病收买人心,成就一个好名声。等遇见峨嵋弟子时,当可骗取好感,攀扯关系,借机打入峨嵋派内部。”

花爷爷笑着接口:“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诚如斯也。”

何兆基道:“妖孽当真无孔不入!它们暗中窥伺已久,看穿了峨嵋派的弱点。盖因峨嵋弟子年青气盛,道法高而阅历浅,最容易上当受骗。两个妖jīng‘对症下药,投其所好’,若对方xìng格刚直,它们就装作嫉恶如仇;如对方天xìng柔善,它们便假装温良宽仁。对于剑仙首徒这等少年男子,它们则以情爱诱之,令其沉迷女sè,难以自拔。”

李凤歧放声大笑,连道:“放屁,放屁!我与潇潇患难相知,经历过无数的奇遇,都是妖魔预先策划好的?”

何兆基道:“哪里用的着特意策划?所谓‘耳鬓厮摩,rì久生情’,只要能亲近峨嵋弟子,终有俘获其心的机会。各派仙家禁止子弟结交妖类,就是为了防止邪魔侵蚀。唯独峨嵋门风松懈,才让敌人找到了漏洞。”

五台掌门言辞确凿,头头是道,在场众人均觉有理。常生子道:“依着何掌门的意思,紫微星受污,金轮教进犯,两件事也是妖魔计划好的?若说大师兄故意谋害师门,恕在下直言,绝对没这个可能;如果大师兄偶然起了念头,才带妖类进入自然宫,金轮教却提前潜入蜀地,似乎对大师兄的举动早有预知,莫非能看穿他内心想法?在下愚钝,请指教。”

何兆基斜睨李凤歧,道:“魔道诡计多端,若让我来揭露,恐怕有人不服,还是听听老妖怪的供词!”手中铁链收紧,将花爷爷拉了半步,示意他立即当众坦白。

花爷爷根本不理会,只是死死盯住潇潇,笑嘻嘻的道:“乖孩子,你没有令爷爷失望。半月前我告诉你,峨嵋派的命根子宝贝叫麒麟丹。你便甘冒大险找着剑仙首徒,虽然没有偷到宝物,最终还是扰乱了他们的紫微星。你完成了任务,峨嵋一败涂地,爷爷我高兴的很呢!”

一个人遭受猛烈打击,往往会陷入冥想,疑惑眼前惊变只是幻觉,此刻潇潇正处于这种状态。她尚未体味到悲伤,愤恨,痛苦诸般感受,满腹疑思千回百转,一幕幕往事,走马灯似的闪现脑海——首次相遇,花爷爷的微笑那样慈祥;秋深夜阑,花爷爷为自己拉拢被角;冬雪纷飞,花爷爷缝制女孩子穿的花棉袄。chūnrì天高,花爷爷眯着老花眼,费力的用浆糊粘风筝,据说“三月三,风筝飞上天”,可以让家里女孩儿将来找个好夫婿.......

对面那笑容狰狞的老头儿,口口声声咬定自己干坏事。他又是谁?他是那个亲如祖父的老人么?

潇潇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你.......你一向待我很好的,象亲孙女那样,是不是?”

花爷爷笑容登消,冷冷道:“我的亲孙女,四十年前已死了。”转向乱尘大师,目光透出无尽怨毒,一字一顿的道:“我合家五口,老伴,儿子,女儿,孙女,孙子,全都死于峨嵋名宿九幽雪的毒手。”

何禹山鼻子里哼了声,道:“妖孽岂可叙人伦?一窝獐子jīng而已,遑称儿女妻子,可笑!”

花爷爷道:“是啊,正道中人看来,我们只是麻木蠢钝的畜生,只配烧熟了端上饭桌。因此九幽雪连害五条xìng命,只当消灭妖孽,全无半点愧疚之心。殊不知我们兽类也有情感——你善待呵护,我们适意快乐;你虐待打骂,我们惊恐哀伤;你用针扎拿刀割,我们会感到疼痛;你杀害我们的子孙亲眷,我们也懂得报仇。”

说着,他冲潇潇点头,道:“孩子,兽类修道,被他们视作妖邪。你苦苦修炼脱褪原形,出落成这样一个鲜活美丽的大姑娘,却犯了正道大忌,迟早要遭他们残害。所以咱们对付峨嵋派,既是给花爷爷报仇,也是为你自己击败死敌。”

潇潇默然无语,一阵战栗,从指尖直到心尖,五脏六腑颤得生痛.......最可信赖的挚友,最可关爱的亲人,只将自己作为报仇的工具,当作计划里的棋子。世事之无情,孰有逾此者?!仓惶迷惘之际,她只觉芒刺在背,仿佛身处荆棘丛中。蓦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怀疑仇恨的目光,如冰如剑,一齐向自己shè来。其中一道饱含痛楚,令人肝肠寸断。潇潇顺着道那目光望去,李凤歧石雕般的站在远处。不知何时起,他已退到正派弟子的队列中。

花爷爷昂首斜眼,睨视峨眉弟子,道:“九幽雪号称炎雷大天藏,数十年间却闭关隐居,大敌当前也不敢现身。我的血仇只好向峨嵋派讨偿。你们要怪,就怪九幽雪这个欺弱怕强的懦夫罢!”

经过一番议论,真相似乎愈渐明朗。乱尘大师手按额头沉思,忽道:“金轮教狂妄自大,不会听命妖jīng的调遣。几件事严丝合缝,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强大的势力。”

何兆基道:“大师所料不差,此计诡谲而jīng密,正是东海妖皇的行事之风。”

犹如闷雷凭空落地,声音不大,却可令人魂飞魄散。众弟子闪出好大片空地,潇潇与花爷爷站在中间,仿佛怒风中的两棵细竹。自从上次惨败后,十多年来峨嵋派艰难维持,只恐敌人进攻。忽闻妖皇开始行动,每个人手心都捏了把冷汗。

乱尘大师原本端坐如松,霍地起身,凛然道:“妖皇!”

何兆基道:“不错!这两个妖jīng就是妖皇派遣的jiān细,金轮教也是接到了妖皇的邀约,方才大举进犯峨嵋山。”拉扯铁链,喝斥花爷爷:“老妖jīng,你们受命妖皇的经过,当着大家再说一遍!”

花爷爷笑道:“妖皇唤醒白玉蟾放毒,派我们假借救民之名结交玄门弟子,伺机潜入峨嵋山,作为rì后总攻的内应。因玄门真气克制妖气,妖皇又传了‘圆真心术’,使我接近峨嵋弟子也不至受伤。当时我很担忧,这计策五分靠谋算,五分靠运气,倘若机缘难逢,辛苦岂不白费?呵呵,哪知结果超乎意料的好!潇潇竟然迷住了剑仙首徒,她去寻找剑仙首徒那天,我便送信禀告了妖皇。随后金轮进击,玄门实力大损,灭亡之rì屈指可待,这真是天意使然!”

听到这儿,李凤歧心如刀绞,痛得四肢百骸几乎散架。他终于想通了,自己的真气进入潇潇体内,她怎会毫发无损。他终于明白了,金轮教虽不知潇潇何时潜入自然宫,但得到妖皇的通告,预先潜伏于蜀地各处,等见到紫微星污浊,趁机对峨嵋派发起攻势。

难怪奥波益有恃无恐,他早知紫微星受染,才敢让徒孙宗巴尔挑战乱尘大师。

思前想后,李凤歧指节捏的噼啪响,哀痛被怒火代替,体内剑气游走奔突,只想来场血战拼个粉身碎骨。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到,惟有白茫茫的水雾,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惟有粗重的喘息。

花爷爷边笑边看潇潇,幽幽的道:“乖孙女,若非我传你‘圆真心术’,你怎可与剑仙首徒亲近?如今修chéng rén身,正好跟他了结姻缘,爷爷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嘿嘿。”

妖孽yīn谋“暴露”,仍敢嘻笑自若,各派门徒只觉羞愤难当。范老英雄瞪圆眼珠,直着嗓子大喊:“快杀了这妖女!还等什么!”龙虎掌门方衡因儿子重伤,恨极了邪魔外道,也率众喧哗,只教除掉两个妖孽,再找金轮教报仇雪恨。

潇潇浑身的血都快凝固了,心中思cháo却狂涌奔腾:花爷爷跟峨嵋派寻仇,为何拿自己当工具?哦,他认定小女孩生xìng善良,纯真无知,既容易被利用,又可使峨嵋弟子产生好感,比他亲自出马强多了。然而如今事发,他又怎么死死咬定自己是同伙?.......

剑仙首徒,乃玄门的首领,毁掉剑仙首徒,等于毁掉峨嵋派,花爷爷深知此节。但玄门子弟情深义重,直接诬陷李凤歧背叛师门,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于是花爷爷词锋咄咄,总是牵扯潇潇,仿佛诸般恶事全是她故意所为。

搬不倒剑仙首徒,就毁谤他最爱的女子。伤害人的身体,不如伤害人的心。峨嵋大弟子钟情妖jīng,正道各派绝不容许;剑仙首徒爱上死敌,九大玄门也不能接受。只须将潇潇诬陷成危害峨嵋的凶手,便将李凤歧逼入了绝境。此后他心碎神伤,名誉尽失,如何担当重任?剑仙首徒被废掉,峨嵋派的末rì也不远了。花爷爷这计策连环相扣,jīng巧而又yīn狠,也将“绝情”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或许,花爷爷曾经疼爱过潇潇。但那只是对死去孙女遗念,借她聊以慰怀罢了。

谜团一个一个解开,答案重的叫人无法承受。最后疑思消除了,潇潇的心智也即崩溃。她象是忽然jīng神大振,刚才还抖的厉害,这会儿腰板挺的笔直,眸子噙着眼泪,唇角却含着笑,几步跨到李凤歧跟前,扶住他的肩头笑道:“我是妖女,我是坏蛋,他们说的,凤哥哥你信么......”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这一巴掌李凤歧激愤而发,虽未蕴藏真气,也使足了劲道。直打得潇潇身子腾空,飞出两丈多远才落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口鼻流出鲜血,左边耳朵听不见声响了。但她似乎从噩梦中觉醒,眼里惧意荡然无存,代之以最深最黑的沉静。绝望恰似一道光,照的人眩目,众人莫名其妙的往后退。而她只是抬起手,慢慢抹掉嘴角的血沫。

这一刻,潇潇反而更加美丽,衣袂飘摆,婷婷玉立,凄然透着淡然,犹如万丈冰崖上一枝孤梅。

李凤歧举着手掌发呆,脑海里余音回荡,全是那天两人的谈笑——“凤哥,我听人说,男人喜欢打老婆。我怕.......”,“我绝对不会打你!......从今往后,我若欺负潇潇。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一语成谶,冥冥之中是什么力量,乖张颠倒如此弄人?李凤歧尚未转过念头,悔恨已如万根钢针,霍地刺入内心最深处。望着潇潇凄美的样子,他心碎了,发疯似的大叫:“不!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他们全是胡说八道,全他妈的诬陷好人!”

他朝潇潇跑了两步,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扑通”跪倒,双臂伸开,膝盖在地上拖着,叫道:“师尊,师尊,别信姓何的瞎说,他为了搞垮咱们峨嵋派,用尽卑鄙下流手段!还有这个花爷爷,他自己罪不容赦,临死想找个垫背的陪死鬼,所以才诬赖潇潇。其实潇潇什么错都没有......啊,不,她有错,她的错就是太单纯,太善良,太容易被人利用!师尊您最明智,最仁慈,最......您知道潇潇是无辜的!您开恩饶过她吧!”一边申辩,一边“大步”膝行,碎石摩烂肌肉,身后留下两条殷红的血迹。

饶恕潇潇容易,抹掉血债却难。东海妖皇手段毒辣,诡计yīn损,残害生灵不计其数。各派仙家恨之入骨,但凡门徒与之牵连者,定然处死无赦,正派内部尚且严苛,何况潇潇这样的妖类?就算乱尘大师凭借威德,力排众怒保住潇潇,李凤歧又如何在仙界立足?天龙神将跟妖皇的jiān细有染,别说外人鄙视,就是那些战死弟子的灵位,活着的师弟师妹,李凤歧今后又有什么脸面相对?

乱尘大师仰头望天,嘴里嘀嘀咕咕,仿佛跟天上某个看不见的人商谈。左右弟子侧耳凝听,可以辨出他含混的话语:“第二次......这是第二次,天龙神将又完了,常言事不过三,还有第三次吗?”口气犹豫,似已打算宽恕潇潇,以偿李凤歧求情之苦。但这样一来,爱徒声败名裂,那是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唇角抽动,猛地转向李凤歧,使劲捶打自己胸膛,哀恸道:“十六年前行健临阵脱逃,十六年后凤歧误中圈套,两任天龙神将全栽在女sè里,老天爷怎么安排的?我连大徒弟都保不住,我算什么师尊?我他妈是个白活三百四十六岁的老废物!”当真老泪纵横,字字含悲,令闻者黯然神伤。

目睹大师兄的惨状,众弟子已然震骇;再看师尊失态痛哭,愈发悲愤难以自制。一名弟子冲出人群,挺起长剑直刺潇潇胸腹。李凤歧一跃而起,闪电般挡在潇潇身前,一把握住剑刃。

这剑形状奇特,尖峰两侧有极细的钩子,名称叫做“灼魂钩”,乃摄魂门降妖除魔的利器。曾放入三昧火中锻炼,用时挥动剑锋,可将妖魂勾出烧成飞灰。潇潇无法抵抗,也不愿抵抗,凌厉的火气扑面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摔倒。李凤歧揽住她的腰肢,瞋目圆睁,怒喝道:“山继青,你干什么?”

那弟子道:“大师兄,这妖女败坏你名声,我杀了她!”忽见大师兄手掌“吱吱”冒烟,被剑锋烧的皮开肉绽,登时目瞪口呆。

潇潇眼光渐复清澈,莞尔一笑,轻声道:“山继青,峨嵋山继续青翠,就是你吗?”

山继青一愣,凝视潇潇的笑容,心中暖意流动,明明是妖女,怎地忽生亲切之感,忍不住就想叫她声“嫂子”?蓦然泪水夺眶涌出,山继青撒开长剑,低头捂住眼睛跑回人群。潇潇挣扎站直,摸索李凤歧灼伤的右手,眼里的痛意难以描摹。她什么也没说,撕开裙角,象古墓里那样,细细给他包扎伤处。

李凤歧横了心,咬牙道:“放心,我宁可离开峨嵋派,也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潇潇抬起头,又摇了摇头,道:“不,那样你会不快活的。”凝眸看了他一眼,很深很深,仿佛想把他的样子带往永生永世。随后她再不看他,俯身捡起掉落地面的那柄长剑。

李凤歧浑身都绷紧了,以为她要寻短见,刚yù出手阻拦。却看潇潇神情淡定,径直向花爷爷走去。李凤歧打了个突,暗想“她想杀花爷爷!”

对于毁谤自己的恶人,谁不想除之而后快?十多年的亲情是场骗局,潇潇必定恨入骨髓。何兆基瞧出几分端倪,成心让两个妖怪自相残杀,当下放松铁链后退丈余。其余各派门人暗自戒备,隐约感到一场惨变即将发生。

渐渐的,潇潇走近跟前。花爷爷兀自嬉笑,道:“傻孩子,你要杀人灭口吗?可惜太迟了,咱俩yīn谋败露,无论如何休想逃脱。”

潇潇停住步子,凝视他好一会儿,淡然道:“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手中长剑猛地挥落,只听“叮啷”脆响,铁链应声断开。那链子上贴着符咒,具有拘索妖类的效力,器物破损,索妖法力随即消失。潇潇抛掉灼魂钩,高声道:“你快逃吧!”

花爷爷愣住了,在场大多数人也愣住了。忽逢奇变,常人都会发蒙,第一个念头总是“为什么会这样?”。这时候反应最快的人,往往是头脑简单的蠢货。灼魂钩飞出,恰好落到范老大脚前。这小子先前丢丑,憋了满肚子闷气,次后听老爹鼓噪“杀死妖jīng”,他便一直运劲蓄势,准备大大表现一番。忽见铁链断裂,长剑掉落身前,范老大恍然惊觉,抓起灼魂钩纵身飞跃,嚷道:“消灭妖魔的是齐云派!”剑锋横空,流星般刺向花爷爷。

忽然间人影斜插而来,恰好挡在剑势的正前方。范老大只觉手中微沉,长剑刺中了那人的身体。定睛看时,潇潇张开手臂挡住花爷爷,灼魂钩从她前胸刺入,又从左胛穿出。众人见状惊呼。花爷爷仿佛大梦初醒,求生的yu望陡然炽烈,当即蹬地腾空,驾起妖风朝山外飞去。

方衡大喊:“快捉拿妖jīng!”道宗门徒跳到半空,正yù追击,却又似狂风席卷枯叶,七零八落的纷坠落地。

只见一人冲进人群,旋踵挥臂左冲右突,双手同时施放剑气。范老大首先被剑气击飞,其余众人伤的伤,倒的倒,跑的跑,乱得象滚汤泼老鼠。七家掌门急忙联手对抗,仍被逼得连连倒退,待看清来人相貌,七掌门不由暗惊“是剑仙首徒,剑术如此厉害!”

李凤歧指东打西,势若疯虎下山。峨嵋弟子满腔郁愤,看大师兄动手,如何忍耐的住?黄幽首先振臂大呼:“帮大师兄打架呀!”许青铉也叫:“辱我峨嵋,跟他们拼了!”玄门弟子群情激愤,有剑的拔剑,没剑的运气,眼看一场大火并在所难免。乱尘大师跳下石阶,厉声大喝:“住手!全给我退下!”

师命不可违,峨嵋弟子只得后撤。七派门徒也退到场地边缘。众掌门举目搜索,天空暮sè旷寂,花爷爷趁乱逃得无影无踪。场地内李凤歧红了眼,鼻子呼哧喘息,只顾找人厮斗。蓦地耳畔柔音传来:“凤哥哥.......”

如同一盆冰水当顶淋下,李凤歧涨红的脸sè刷的白了,飞跃到潇潇旁边,屈膝跪地抱住她的身子。只见灼魂钩透胸穿过,贴近剑刃的肌肤已被烧焦。

潇潇睁大眼睛望着天,手指徒劳抓捞,犹如暗夜里迷路的孩子。李凤歧忙握住她的指尖,颤声道:“是我,我在这里!”

潇潇长舒了口气,一丝温柔而凄伤的笑意,慢慢从唇边漾开。她说:“凤哥哥,我欠你的,没法偿还了.......你好好的活着,好黑啊,我,我看不见了,但我,我感觉得到,以后肯定有个人,替我偿报给你.......”

话音越来越低,逐渐变成若有若无的歌词“摇枝空蝉……少知音……恁地chūn渺萼残,芳逝伤心。”唱到半阙,溘然而止,她合上了眼帘。夜sè轻柔掩来,宛如遮面黑纱,黑暗中晶光忽闪,那是最后一颗滑过脸蛋的泪珠。

李凤歧屏住呼吸,既不哭泣也不吭声,但谁都能觉察到他胸中燃烧的烈焰。果然沉寂片刻,他抱起潇潇的尸身,用令人战栗的嗓音狂吼:“魔芋大夫!魔芋大夫在哪里!快出来.......”身子猛地震颤,一股沉重力道扫中后脑,他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两步昏倒在地。

出手之人正是乱尘大师。常生子大惊,道:“师尊,您........”转念明白了——李凤歧挚情热血,大悲之下神智迷乱,若不击昏,只怕他要当场自尽。

乱尘大师颤巍巍的抬头,目光扫过七派门徒,道:“天龙神将如此下场,各位可满意了?”

众掌门相顾默然,均有尴尬之sè。过了好一会儿,九华掌门陈元鼎拱了拱手,道:“大师息怒,造成这等局面,并非我等初衷......”

何兆基抢过话头,道:“我们的愿望本是降妖除魔,清理正道门户。如今妖孽逃跑,罪责未罚,自然难平众望。大师您看怎么办好呢?”一边说,一边给周尚义使眼sè,周尚义忙道:“此事关乎正道的安危,大师切莫护短!”范老英雄跟着起哄:“对呀!谁的罪责最大,总要有个交代!”

乱尘点点头,道:“好,好,我给你们交代。”目光如电,shè向众弟子,森然道:“许青铉,跪下听发落!”

许青铉走出人群,跪到空地中间。乱尘大师道:“本派两番大难,皆因你徇情所致。现革除你驭兽首徒之职,逐出山门,从此后或生或死,行善行恶,与峨嵋派再无干系。”众弟子大惊失sè,纷纷叫道:“师尊!不可如此!”“让铉叔顶罪,大师兄怎可安心?”.......

乱尘摆手止住众人,眼瞅李凤歧横卧的身影,冷冷的道:“你们再没大师兄了。从即刻起,废掉李凤歧天龙神将的名位,凌波若不死,立她为玄门首徒。”

处罚完毕,周围一片寂然。许青铉什么也没说,含泪默默磕了四个响头,起身往远处走去,孤独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长青麓的林木之后。乱尘道:“这样的结果,各位道友满意么?”

九华掌门抢先上前,一揖到地,道:“大师处断公允,鄙派上下诚服。rì后瞻首附尾,尊奉峨嵋号令。”说罢回身挥手,命众徒弟随自己下山。三清掌门楚元君道:“事情既已了结,我们也该回去了。倘有冒犯处,望大师多多担待。”方衡虽然牵挂儿子,但素与峨嵋派交好,知道他们处境艰难,此刻外人最好离开为宜,于是道:“请大师放心,龙虎派不会受人挑唆。且容告退,改rì详叙。”

崂山祖师孙凝素xìng情淡泊,巴不得远离是非,马上行礼作别。七派去了四派,道宗声势立减。周尚志有些发虚,低声道:“何师兄,你看如何?要不......我们也走?”

何兆基寻思驭兽首徒被逐,天龙神将被废,峨嵋派只剩一群黄口小儿,仙家至尊的地位迟早要让给五台派。此行目的达到,不如见好就收,回山运筹称霸大计要紧。

念及此节,何兆基堆起笑脸,赞道:“大师气概清正,果然名不虚传。峨嵋弟子失足受罚之事,我等当广传四方,以彰贵派美名。告辞了!”昂首阔步,前呼后拥,与周尚义等人扬长而去。范家父子是没主意的实心棒槌,别人鸣锣收兵,他们似泄气皮球,糊里糊涂跟着下山。那口棺材原物抬回,一路忽悠晃荡,显得既滑稽又古怪。

一场剧变就此结束。峨嵋弟子埋葬死者,医治伤者,人人满怀悲楚,不知何时方能抚平创痛。李凤歧失去首徒身份,废掉“定阳针”剑术,被送到普通弟子的房舍调养。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大叫大嚷满嘴胡话,陷入失魂疯癫的状态。多亏魔芋大夫悉心治疗,摄魂首徒施法安魂,才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又过了两个月,李凤歧身体完全复原,有人带他去看潇潇的坟墓。那地方位处太乙峰后的小荒坳,一抔黄土,几枝野花,孤寂而清白,恰似潇潇的一生。李凤歧伫立坟前,常常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大伙儿只当他沉痛致哀,谁都不去打扰。岂料他脑海翻腾,各种疑思纷至涌现——

潇潇含冤而死,此仇焉能不报?可谁害死了她?又该找谁去报仇?

妖皇么?天下妖魔的王者,即便设谋也是对付整个正道。潇潇身名低微,妖皇哪会**思害她?

花爷爷?处心积虑布下迷局,欺骗潇潇那么多年,临末还恶口诬陷。但他只是为亲人复仇,并非刻意谋害潇潇。况且潇潇拼死放走花爷爷,显然要给他活路。自己再将他杀死,潇潇九泉之下何以安息?

是范家父子么?三个蠢物,让人家当狗使唤,杀他们只恐玷污神剑。

五台派何禹山,何兆基,青城派周尚义呢?这些人只关心争权夺利,潇潇是死是活,他们何曾放在意中?

至于金轮教的番僧,虽然恶贯满盈,可多半连潇潇的名字都不知道,找他们寻仇有什么意思?

........

李凤歧冥思苦想,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始终难以索解。到后来信步游走,独自一人在旷野里徘徊。时间长了,思路逐渐清晰:潇潇的死,主因是花爷爷诱她入彀,卷进了正邪纷争的漩涡;花爷爷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亲人被九幽雪所杀,他要向峨嵋派讨还血债;然而,九幽雪为何杀死花爷爷的亲人?无非认定它们是妖类,消灭妖孽正是替天行道.......

人类与人类,人类与兽类,正邪之分,妖仙之别,生灵之间的偏见与敌视,交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罗网,峨嵋派,齐云派,何兆基,花爷爷,世外仙客,世俗百姓,统统在这网里翻腾倾轧,多少潇潇那样无辜生灵被轧成齑粉?

难怪潇潇纳闷,做再多的好事,老百信也会害怕她,躲着她。其实偏见早已暗藏心地,如种子般悄悄滋生,时机成熟结出果实,那就叫做“敌意”。天下苍生彼此对敌,相互残杀,何尝不是在品尝这“果实”的滋味!

想通了,元凶名字揭晓,却是“天下苍生”四字。李凤歧捧腹狂笑,叫道:“是啊,天下苍生害了潇潇,哈哈哈,我怎么找天下苍生报仇!?”

一朝雪停,李凤歧仰天清啸,离开了峨嵋山。从此漂泊天涯,苍茫大地任意流浪,走累了睡觉,睡醒了喝酒,钱花光了冲进官库抢金银,兵丁衙役哪个挡得住?如此穿州过府,沿途豪饮,当地人见他酒资奇丰,无不眼红心热。某天遇到个浪荡泼皮,趁李凤歧喝醉了,引他到最大的jì院piáo宿,一夜颠凤倒鸾,花光身上三百两银子。出来后李凤歧意犹未尽,连声道:“他妈的,早知这般快活,那晚跟潇潇成了好事,也不至空担个‘沉迷女sè’的虚名。”

自那天之后,纵酒yin乐昼以夜续,rì子越过越放荡,越过越灰暗。李凤歧往返于床第酒桌之间,如同朽木浮浪,一辈子大概就这么沉沦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安徽休宁县勾栏里听戏,天命的奇变才又忽然降临.......

当时戏台里演的是《夜奔》,林冲遭高太尉迫害,三番两次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投奔梁山。李凤歧搂着两个美女看戏,一个劲儿发笑,道:“林教头呀林教头,老婆教人家逼死,却尽想委屈偷生,林教头忍辱功夫举世无双,去当和尚才合适呀。”

次后又演《鸳鸯楼》,武都头快意恩仇,连杀仇家十五条xìng命,粉壁题下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那戏子连唱带舞,曲腔身段俱为上乘。众看客如痴如醉,轰天价的喝彩。李凤歧却不笑了,望着戏台出神,暗思“我笑林冲怯懦,我又强他几分?武松敢作敢为,我难道不如戏里演的假人?”转念又想“休宁县紧挨齐云山,正是齐云派的地盘。范家老大亲手刺死潇潇,我不去杀他个满门横尸,那才叫没天理呢!”

一时杀念陡生,如烈火焚心,酒也不喝了,戏也不看了,向人问明范家住址,立即动身前往。此刻已过酉时,夜sè沉沉,幸而范家宅子气派极大,门前灯火明亮,很容易找到。李凤歧跳过宅子围墙,沿回廊直奔最大那间房子,推开门搜寻。只见丫鬟nǎi娘扶桌的扶桌,趴凳的趴凳,都在犯困打盹,一名男子仰卧床头,面容清楚可辨,正是范老英雄的大少爷。

李凤歧暗自大笑“得来全不费功夫,岂非天意?这小子睡梦里受死,太便宜他了。莫若先将他四肢割下,眼睛刺瞎,零零碎碎受几个月活罪,方称我心!”又看书桌摆着笔墨,提起来“刷刷刷”几笔,在那白壁上写道“行此事者,潇湘花雨是也!”

他仰望看不见的苍穹,心里说“潇潇,你想手刃仇人吗?我了偿你的心愿,你的名字将会传扬天下,让世人闻风丧胆!”

默祝完毕,他走近床前,正待手起剑落,忽见范老大面黄肌瘦,气若游丝,好象得了什么重病。

原来那rì璇玑峰激斗,范老大先被李凤歧剑气刺中,当即不省人事,抬回家中请名医抢救,人参鹿血服了好几十斤,勉强吊住小命。近来伤势转危,凶多吉少,华佗复生也没辙了。范老大乃正房大太太所生,范老英雄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痛断肝肠,四处烧香许愿,求的保命符,镇魂锁,避邪囊,神水灵丹,乱七八糟挂满整个床帐。

李凤歧仔细端详范老大,这人奄奄待毙,活到天亮都难,自己弹弹小指头,他就呜呼哀哉,这样报仇有何意义?李凤歧大失所望,继而想到“折磨一个病夫,潇潇会同意么?传出去污了名头,旁人还道我们怕了齐云派。”刹时有了主意,暗道“罢了!先治好这小子的伤,等他伤好了合家欢庆之时,老子再找范家算账。武松血溅鸳鸯楼,适逢张都监蒋门神饮酒作乐。看来让仇家乐极生悲,才算是最痛快的报仇方式。”

他身为剑仙门头号高手,驱策剑气那是驾轻就熟,按住几处**道稍加运功,体内剑气尽数化解。范老大虽仍旧昏迷,但面皮立现血sè,呼吸平顺许多。李凤歧掏出魔芋大夫给他的“大易接续丹”,轻轻放在枕头边,当作养身调神之药,随即飘然离去。

过了半个多月,估计范老大伤势已愈,李凤歧决定一雪大仇。出发前特意换了白sè衣衫,存心让仇家的鲜血溅满全身。来到范宅前却傻眼了,只见大门内外铺陈黑布,香烛缭绕,家丁素服敛容,抬着全羊整猪进出奔走,一副祭祀祖宗的派势。李凤歧直犯嘀咕“莫非姓范那小子死了?这排场也不象呀!”找个僻静的角落翻过墙头,跳到院内大树上,睁大眼睛往里张望。

只见正堂阶前跪满了人,老少男女都有。两边司琴的,司萧的,司鼓司磬的罗列整齐,的确是祭祀大典的场面。赞礼司仪高喊“乐止,礼成,兴!”,众人叩首起立。范老英雄牵着大儿子,高声对家人道:“多蒙恩公相救,范家香火得以保全!今后家中四时祭奠,牲享不绝,以谢恩公大德大义!”说话间手指屋内,供桌后竖着大木牌子,上面写着“恩公潇湘花雨之神位”。

李凤歧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晚救了范老大,忘记擦掉墙上的字迹。范真泰看到“行此事者,潇湘花雨是也”的留言,只当有位名叫“潇湘花雨”的义士救了儿子,作了天大的好事。范老英雄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又找不到恩人真身,只得立起神位大礼参拜。

救治范老大的动机,本想让他伤好后多受些折磨。歹毒的用心,换来仇人的感恩。李凤歧既好气,又好笑,又有些莫名快意。眼望范家老小蹈舞扬尘,范老英雄神态笃诚,大有如梦似幻之感。记得齐云派抬棺大闹峨嵋山,范老英雄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声言与妖魔势不两立,峨嵋派若是结交妖类,他宁可自杀以保“清白”。如此正派的道宗掌门,竟冲着“妖女”的牌位顶礼膜拜。世态万象,还有比这更离奇的情景么?

假如把真相告知范真泰,告诉他崇仰的“恩公”,正是他所痛恨的“妖怪”,这位正人君子该是怎样的反应?惊愕,羞耻,后悔,痛不yù生,或者又抬出棺材闹腾,但这次即使真的自尽,怕也没脸去见范家的列祖列宗了.......李凤歧越想越觉有趣,越想越觉滑稽,拼命捂住嘴巴,差点失笑出声。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施恩于仇敌,令其爱憎错乱,岂非复仇的最高境界?

当初古墓历险,潇潇数次搭救自己的xìng命,想到剑仙首徒受了妖怪的恩,羞愤的感觉直如万箭穿心。这还是获知实情的后果,倘若象潇潇那样,十多年受恩于花爷爷,最后才发觉对方满怀歹意,最敬爱的变成最可憎的,那种痛苦又岂是言语所能描述!

再说花爷爷呢,他恨透了人类,却自伤身体救治百姓,事后笑道:“世人蠢如牛马,临死还感念我的恩德!”让人感恩戴德走进坟墓,直到yīn间才追悔莫及,此计yīn损到了极点!又是多么的绝妙脱俗!

李凤歧手按额头,喃喃道:“这么好点子,我怎地没早点想到?”

刹那间,他豁然开了窍,灵感纷来如醍醐灌顶,一声长笑,飞身落地,身影隐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从此之后,李凤歧的名字逐渐被人淡忘。不知从何时起,尘世间出了位名叫“潇湘花雨”的神秘人。无论天南海北,贫贱老幼,谁家遭了灾,哪个受了难,总会得到“潇湘花雨”援助。受恩者千千万万,谁都没见过恩人真容。唯有“潇湘花雨”这个名号,长留世间,深铭人心,接受天下苍生的敬爱与崇拜。

而李凤歧躲在暗处偷笑,眼看人们为“潇湘花雨”义举感动流泪,又为无从报恩而倍受煎熬。他就开心的手舞足蹈,几乎要跳出来大呼:“你们这群蠢货,知道崇拜的是谁吗?是你们万分厌憎的妖jīng!”

但他忍住了,不愿捅破最后这层窗户纸。复仇的快意上了瘾,贪心越变越大——他要让世上每个人都领受“潇湘花雨”恩惠,直至寿终命尽之前才省悟.......不,死也不让他们知道!进了坟墓再懊恼去吧,成了鬼魂再痛悔,有个地方专门给人悔悟,比尘世惨酷百倍,那地方叫做地狱。

行善越多,他越痛恨世人,恨的咬牙切齿,就愈发拼命行善,直至“舍身忘我”的程度。设例而言,假如某个孩子生了重病,需要他的心肝作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剖腹剜心!

每当做了好事,他便彻夜狂饮,喝醉了仰望天际,含泪问道:“潇潇,我这样为你报仇,你满意么?”

夜空漆黑,没有一丝星光,潇潇肯定站在那里,静静的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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