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纵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酒铺外头那个吓人的雷声,而是因为李醉人那句话。
韦德来被打破了脑袋,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必然无法再主持工作。而赵云安此时正要在南京府里头开始发力,这时候又恰巧没了韦德来这个钦差团里最大的掣肘,谭纵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赵云安,自然要想方设法让自己代替韦德来主导这一次查帐事宜。

只是,这些东西即便是谭纵都还只是放在脑子里酝酿,尚未来得及与赵云安提及。可这会儿却被这李醉人一嘴道破,他又如何能不受惊吓。

“这雷倒是大的吓人。”谭纵尴尬地笑了笑,连忙俯身将筷子拾起来,又拿手将筷子擦拭干净了,这才放回了桌上。

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谭纵却是把表情、心情等等都掩饰好了。

“我看不是雷声大,是你心太大才对吧。”李醉人脸上露出一个味道十足的嘲讽笑容:“还是谭大人以为醉人不曾熟读‘三国演义’,不知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的段子。”

自从前朝龙军师作《三国演义》以来,这些个汉末三国时的英雄人物便一直深受百姓喜爱。而一些经典的桥段更是那些个说书人最爱说的,例如红脸关二单刀赴会,白马赵子龙在曹军中九进九出,小白脸张飞一嗓子喝断长坂桥,刘玄德摔子换心等等。而曹孟德与刘玄德这一段煮酒论英雄的段子自然也是客人常点的桥段。

这时候听李醉人将自己与他谭纵比作了曹孟德与刘玄德,谭纵哪还坐得稳凳子,顿时就觉得屁股底下火烧火烧的很。

“说实话,昨晚别情的事情一出,我便向王知府谏言,要先除你而后快。”李醉人继续道,而且竟是有些不死不休的味道:“莫看安王此时入了行辕,声势渐大,可他终究是独身一人而来,身边没半个能出谋献策的助力,唯一能说的上话的那个伴当也中了毒留在了军营里头修养。

再加上那位一直藏在安王身便的曹大人也被王阁老使了招调虎离山调回了京,此时,可说他身边唯一的臂助便是你了。故此,只要除了你,这位王爷便如没了爪牙的老虎,只能唬唬不知底细的人,可想伤人却是难上加难了。”

“醉人,这话不可乱说。”谭纵虽然心惊这李醉人话里所谓的欲除己而后快,更心惊他说的调虎离山,这已然完全超脱了他可以算计的范围了。

若是在后世,这已然是涉及到中央那个层次的范畴,即便是他那个爷爷也只能看看热闹,却是没自个参与的。此时得知竟然无意中搀和了进去,当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什么乱说不乱说的,我这会儿清醒的很。”李醉人说完又灌了口酒,白花花的酒沫顺着那抹小胡子就流了下来,随即打湿了他的衣襟。李醉人却是毫不在意地拿手把脸上的酒渍抹进嘴里,又舒爽地哈了口酒气,连道了几句痛快。

“当初那把火时我便觉得有些蹊跷了。虽然李熙来那个老家伙遮掩的好,可只看他事后一直装病不出便知道他心底里有鬼。我两相一凑,便猜你这小子必然留了后手,虽说不知道你把账薄藏在什么地方,但却间接地告诉了我,你小子必然是看的懂账薄的。你说我可有算错?”

谭纵听过后却是只能苦笑一声,丝毫做声不得。

“所以,如今韦德来韦大人既然被别情那个败家子砸破了,安王必然要在户部那群笨蛋里头插个人过去,而安王身边现今熟悉账薄的人怕是就你一个了。故此,只要除了你,那一切灾厄自解。”李醉人说到此处,情绪几位高昂,看向谭纵的眼神也如极欲夺人而噬的猛兽,那煞气竟是让谭纵心头一滞,心脏止不住的猛跳。

“醉人,你喝醉了。”谭纵没话找话道。

“这点酒还醉不倒我。”李醉人却是一甩膀子,冲谭纵嘿嘿笑了几声,这才踉跄着走回位置道;“可惜啊,可惜你谭纵又逃过了一劫。”

这时候,谭纵已然一脑门的冷汗了。

他看的出来,李醉人这番话虽然是醉话,但李醉人本身却没醉,正是半醉半醒的时候。喝过酒的人就知道,实际上这种状态下的人是最实在的,根本不懂的说谎,因此这李醉人说的必然就是他心里头的最真实的想法和观点。

“嘿嘿,你逃过了一劫,我却是死了……咳咳咳。”李醉人又灌了一口酒,却是一下子灌的太急,竟是呛着了。

谭纵连忙走过去扶住这事事算尽的对手,劝道:“醉人兄,酒还多的很,莫要喝太急了。”

“酒不多了,不多了。”李醉人甩开谭纵手,刚想站起来,一不小心却又趴回了桌子上:“王知府仁慈,不用我这条计策。咳咳,既然如此,我李醉人留在这南京城里头还有什么用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省的日后看着王知府入狱我心里难受。”

“醉人兄!”谭纵也是叹息一声,却是专为这李醉人发的。

似李醉人这等风流人物,便是天生的幕僚。这等人心思最是缜密不过,但为人又太过风流,放(和谐)荡不羁已然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便是想改也改不得。因此,这等人便只能做个幕僚,想为官却是难上加难了。

而这李醉人随王仁日久,想来感情已深,谁想关键时刻献计却不得用,又深知王仁日后必有牢狱之灾,这才生了离去之心。

“不对,这里头有些问题。”谭纵却是猛地一震,随即想到了些许不妥之处。

这李醉人既然对这王仁对此情深意重,即便献计不用,又怎会在这关键时刻弃之而去,这与李醉人适才表现出来的却是极为不符。

“除非……”谭纵视线渐渐转向那个酒坛,原本不起眼的物事此时在谭纵眼中竟是变得狰狞无比。

“嘿嘿……嘿嘿……”李醉人虽然趴在桌子上,看似已然醉倒,可眼睛却仍是半睁半闭的。此时瞧见谭纵神情变化,这才跌跌撞撞挣扎着站了起来。

李醉人打个酒嗝,人却是差点摔倒在地,待站稳了这才冲谭纵道:“谭大人,你果然也不是普通人物啊,竟是这般快便看出李某人的计策来了,当浮一大白。”

“醉人兄倒是舍得本钱,梦花服了。”谭纵叹口气,却是从李醉人手里抢过那酒葫芦,也跟着灌了几口道:“既然这酒里下了毒,那喝多喝少想来都是一般模样了。如此,梦花却是不与醉人兄客气了。”说罢,竟是翘头长饮,将那葫芦中的酒喝个一干二净。

“好酒!”谭纵将那葫芦一扔,却是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随即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脑子也嗡地一下顿时向地下倒去。

看着倒地的谭纵,李醉人却是长叹一声,又晃悠着朝府衙方向一躬身,这才倒下地去。

“老头子,都倒了。”老嫂子这时候却是从幕僚后走了出来。

“将他们扶厢房去,盖好被子别冻着了。”李老头驼着背,施施然地从后头出来,见两人躺都躺一块去了,不由摇头道:“那些人都传咱们这位游击大人精明,可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呐?”

“去,光会说风凉话,若不是我看见这小醉鬼往酒里头下药你能发现蹊跷?”老嫂子推了一把这老不要脸的老伴,又冲老李吼道:“还不来搭把手,你是要我一个人动手是吧?”

“来了来了,瞧你这幅着急劲。”老李嘟囔了几句,这才帮着帮人抬了起来。

由于乌云的缘故,谭纵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只是透过窗户看那天色,似乎那云又黑了许多、低了许多。老人们常说,这天上的云越黑、越低,这雨便下的越大。看现今这云的架势,怕是下下来就是倾盆暴雨,怕是只能用天倾一角才形容得了。

“亚元公醒了?看时辰倒也差不多。”门口幕僚掀开来后,走进来的却是监察府布在南京城里头的暗间头目李发三。

“唔。”谭纵随口应了一句,正要问这李发三怎么来的,却是忽然记起来自己被那李醉人下了毒,按理这会儿应该毒发身亡了才对,怎么这会儿除了酒醉后的头疼欲裂外,浑身上下竟是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我不是被人下了毒?”

李发三呵呵笑了两声,转出房去给谭纵端了盆热水回来,又递了毛巾给谭纵,这才开口道:“老李头和老黄头一样,可是咱们府里头有名的老资格了,又哪能看着大人被人放倒。”

“原来如此。”谭纵感叹一声,也不知是感叹自己的死里逃生,还是感叹这监察府的无孔不入——随随便便挑处酒铺,竟然都能挑到监察府暗间的家里头,当真是时也命也。

“这也是大人的命数如此。”李发三(和谐)陪笑了几句,神情远比从前要恭敬的多:“大人现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些个暗算又如何伤得了大人分毫。”

谭纵听后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待喝过茶醒脑后,谭纵终于开口问道:“那李醉人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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