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崔奕长的一副好相貌:面相儒雅不凡,精心打理过的五缕长须垂在胸口处随微风轻动,双目闭合间精光闪烁,自有一副非常的官家威仪。若非人人都知道他占了崔俊这人的老娘,只怕任谁见着他都得夸一声好。
见崔奕真个亲自来了,而且来的这般迅速——虽然不大清楚为什么,王动等人自然不必多说,一个个俱是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脸色全都舒展了开来。

宋濂却是依照礼节,与崔奕行过礼后,这才开声道:“同知大人,此时已然接近宵禁,却不知大人为何有这般闲情逸致,竟带着府衙兵卒来这翠云阁。莫非也是学这些人一般来赏花弄月的?”

宋濂说话中气十足,丝毫未有诘难之色,彷佛身前站着的不是对头的靠山,反而只是毫无挂齿的路人甲乙丙丁。

见着这宋濂的状态,陈举暗暗奇怪:似是连崔奕都憾不动宋濂的后台,究竟这宋濂背后站着的是什么人?难道真的只是这个谭纵不成?

崔奕却是未有丝毫要为难宋濂的样子,不仅如此,反而亲自将躬身行礼的宋濂扶了起来。听闻宋濂问过后,崔奕却是不怒反笑,而且是一副欢喜模样:“宋押司这般说,可不是取笑老夫么。”

崔奕说笑时,眉眼俱动,显然欢畅之极——可偏偏这儿所有的人,包括崔奕以及宋濂都清楚,这崔奕必然是王动等人的后台,而宋濂已然是在与王动这些纨绔死磕,两方面已然是绝对的敌对立场了——可这崔奕却仍然能做出这副表情来,当真是让人不得不为之感叹。

“老狐狸。”谭纵却是一言概括之,随后又暗自感慨道:“仅仅是一府同知便能有这般涵养与功底,那些个朝堂上的大佬们又该是什么模样?这古代的官场,看来丝毫不比后世差上多少啊,枉我初始还自以为能将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中。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啊!”

谭纵的这一番轻吁短叹,虽然未能引起旁人注意,却是让其身后的清荷看见了。此时苏瑾站在谭纵左侧,落后半个身位,清荷却是在谭纵右侧,落后了整整一个身位,莲香却是站在了最边上,此时正与清荷亲密地挽着手。

莲香本就是翠云阁的当家花魁,这翠云阁上上下下的龟奴老鸨哪个没被她指使过,因此仅这会儿功夫,她便招呼了些听话的龟奴弄了些小吃食过来自己享用了。

这时候清荷见谭纵申请似乎略微有些低落,悄悄瞅了苏瑾一眼,见苏瑾未有反应,便从莲香手里抓了两个蜜饯,偷偷塞进了谭纵手里。

“恩?”谭纵感觉手里有异,低头一看,却是发觉手心里多了两颗桃花蒲子。心知这东西必然是清荷塞来的,便转头对清荷笑笑,随后分了一颗与苏瑾吃,自己却是也吃了一颗。

“哼,真没良心。”莲香其实一直都盯着,见这情形,顿时不满了。

清荷却是满意地笑了,手指紧紧地勾在了男人的手指上。

这一切落在苏瑾身后两步的小蛮眼里,却是看得神色一黯,连忙转过头去,好似在说眼不见为净,心不知便宁。

这边崔奕与宋濂已然墨迹了好一阵,宋濂却是极为沉得住气的,崔奕问什么便答什么,绝不多话。而崔奕在这种对答下,却是渐渐失了耐心,便直接挑明道:“我听说今晚上这翠云阁出了个案子,甚至有稽税司税丁被人逼的从三楼跳下,不知可有此事?”

此时因为崔奕带来的兵卒的缘故,那些个围观的大多已然被驱赶到了后院,只有一些聪明的却是跑到了楼上的包厢里头从窗户上向下看。这会儿见崔奕终于步入正题,有知觉的便低声解说,道是今晚上的戏肉终于要来了:这宋濂是龙是虫便看这一铺了!

宋濂却是腰身一挺,干脆道:“禀告同知大人,下官接人报案,道是翠云阁有人买通我府衙稽税司税丁,私闯他人包厢,并将人打伤。此事已然查明,只待其余案犯救治完毕,下官便要回府禀告大人。”

“哦?想不到今回宋押司断案却是如此迅速,当真是可喜可贺。”崔奕脸上带笑,直接就恭维了宋濂一句。可换谁都知道,这崔奕的下一句话必然是带着“但是”、“不过”一类的词的,谭纵更是不屑地微微摇头——这套路在后世那都是他这个小小的副科级小官玩剩下的了,更不用提那些个官场老油子了。

果然,崔奕微一停顿后,紧接着就道:“不过,我怎么听说是有人仪仗亚元身份,强行包庇偷税案犯。而且,以武力逼迫前去稽税的税丁从三楼跳下呢。”

崔奕这话一出,满场顿时哗然。

这已然是典型的颠倒黑白,将好的说成坏的,再把坏的说成好的了。

实则上,这事情这会儿明眼人都知道的差不多了,王动这些纨绔要收拾谭纵这位抢了苏瑾的亚元公的事情早已然传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这些宾客里倒有一部分是专门来看热闹的,而这些纨绔惯用的手段也就是这些,大伙都是清楚的。

因此,两边的争执刚一起来,便有人断言道:这次必然是这些个税丁奉了王动这些个公子哥的命,去给谭纵下套子,却没想到这些税丁太不经事,直接被人从楼上踢了下来。随后,更是被人单手放倒了包括何铁手在内的全部人。

可这会儿,这崔奕竟然硬生生把闹事的说成了前去稽税,当真是欺负南京人没眼了。

只是,即便如此,只那些兵卒一瞪,又哪有人敢开声辩驳的,说不得只能硬忍着。

不过,这场上却有人丝毫不含糊这崔奕的。

荷花在后院知道了大堂的动静,却是特意跑了过来,闻声立即开腔道:“我说崔大人,你说这些人是去稽税的。怎么,这些个惫懒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竟然半夜了跑我翠云阁来稽税,那是不是还要查查我翠云阁的帐薄才好?”

崔奕看着荷花,眼里不由地闪过一丝疑惑。翠云阁背后站着的是百里家,这事情在南京城上层根本不是秘密。而百里家的真实身份,虽然南京府里头知道的人不多,但作为南京府衙知府王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府同知,崔奕却也是清楚的。

因此,这会儿见这荷花竟然硬生生地插了一手过来,崔奕便不由地谨慎起来。只是面上这崔奕却依然带着十二分的笑意道:“原来是咱们的荷花姐。不知百里先生最近可好?”

这崔奕看似在向荷花询问百里归的安好,可实则乃是问荷花询问,她那句话是否代表了百里归的意思,毕竟一个翠云阁的妈妈与百里家——老赵家设立在南京的皇庄主事人,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好着呢,却是不劳崔大人你操心。”荷花烟视媚行地走进兵卒把守的圈子,却是视其他人如无物,反而是直接走到了谭纵跟前施礼道:“亚元公,今次却是荷花我怠慢了,却没想到那些个乱臣贼子竟然这般胆大,竟然会去冒犯贵人。”

“荷花妈妈却是言重了。”谭纵呵呵一笑,却是不再言语。

谭纵听荷花说贵人,也不知她究竟知道多少,因此自然不好乱搭话。否则,若是搭错了话,再落进了有心人眼里,怕是反而不美。

谁想那荷花见谭纵这副模样,竟是不以为杵,又微微施礼,这才走到清荷与莲香面前道:“却是要恭喜两位夫人了。”

荷花眼尖,却是在过来时便见着了谭纵与清荷尾指相勾的情形,自然是衷心贺喜。

那边崔奕却是仍然在为荷花的话而伤神。

荷花这话看似在正面回答崔奕,可那语气却说不上好,因此崔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下判断。因此,崔奕神色便多了几分凝重——似他们这等老油条,从来不羁以最坏的状况来思考问题的。而这会儿,在崔奕眼里头,百里归的强行插手自然就是最坏的状况了。

不过,崔奕这时候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只见他面上微微一笑,也不管宋濂了,却是转过头去,对谭纵道:“半月不见,不想崔奕督考完毕返京复命中途回家中团聚,却是得闻梦花得中亚元的好消息,当真是可喜可贺的很。”

谭纵心知这不过是崔奕的开场白,随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说不得就要拿自己当突破口了。因此谭纵也不回话,只是抬眼看着崔奕,看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崔奕却是仍然一副敦厚长者模样,故意瞧了瞧苏瑾,又看了看清荷莲香,这才开声道:“此时梦花有美相伴,想来是仕途顺风,春风得意,当真是羡煞崔某了。只是不知,梦花何时入了官场?崔奕久不在南京,竟是不知道南京府内多了一位同僚,当真是罪过。”

谭纵见崔奕果然拿宋濂适才说的上官说事,便不由地笑了。只是谭纵这会儿却是已然做了打算,今晚上若是不让这崔奕吐几升血,又怎么对得起他自个把脸伸过来让打的一番情谊!

“崔大人说笑了,梦花不过入仕途不久。崔大人心忙国家科举大事,便是不知也是常事,又何来罪过一说。”

谭纵这一句话,却是已然把自己放在了与崔奕相若的地位上,顿时又引来一阵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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