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楼来,谭纵汇合了早已经在楼下男装打扮的露珠,这才逆着人流往城外走。
他今日本来就打算好了,不管曹乔木与蒋五来与不来,都要和徐文长在这日升茶楼吃上顿早饭,不为别的,只为了联系下两人的感情。毕竟不论如何,这徐文长也是今年南京府的解元,而他徐家又是南京府里的富贵人家,他更是贵为徐家长子,真要论起社会地位来,徐文长自然比谭纵这个亚元要高上许多,两人多接触些必然不会是坏事。

虽说这里面不免多了几分功利的心思,可谭纵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在后世为官几年,他也是看的明白的,“所谓的感情”不是仅仅靠着同窗、同科、同年、同乡这几大同之类的联系的,“所谓的感情”更需要人去小心维持。

所谓的日久生情,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说法,两个人真要离的久了,中间半点联系也没有,再深的感情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即便别人惦念着这几大同帮你说几句好话,那也不过是官场规则罢了,和利益关系比起来,这丁点儿关系屁都不是——到你真的被人逼迫的走投无路的时候,该撂挑子还是撂挑子,该装聋作哑的还是装聋作哑!

那些个阔别几年还如旧日好友一般感情真挚的,只是写在史书传记里的官场传说,真正的情况谁当官谁知道——反正说来说去还是个利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官场里头混的,别的都可以不懂,惟独要记住一点,只有真正的利益集团才会抱团在一起,才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他的就算是夫妻也能反目,兄弟也能拔刀。

而他今日早上能与曹乔木蒋五这等人物同食一桌,说白了不也是个利字么——两人为了破案,谭纵则是为了求官。

只可惜,从开始那狼毫、猪毫的事情来看,曹乔木不愧是个搞监察出身的,对下面的弯弯道道想必了解的不少,对于这等官场规则也是通晓的,否则也不会制止谭纵说下去。而看蒋五的表情,却是知道这人不过是在京城里呆久了的逍遥王爷,只怕这些个官场潜规则他还未必知晓。

“说不得,这便给自己提供了便利。只是,那曹乔木却是个麻烦。”谭纵想着这里头的东西,不觉得有些暗自伤神:有曹乔木在边上帮衬着,就不好忽悠蒋五了。

与蒋五这等深宅大院出身的贵公子不同,谭纵却是知晓,所谓的河堤*案不过是个由头,京里头推动这事的大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抓了王仁的把柄,然后断了王仁背后那位大佬的一条财路,甚至顺藤摸瓜,把那位藏在王仁背后的大佬拖下水。

如果真能这样,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估计那位幕后推手便是做梦也会笑醒。

便如谭纵开始说的,这每年由内阁拨下来专门用于修理河堤的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是*个几万两而已,毕竟这事不敢大肆操办,那些每年翻修的地方也不过是那么几个而已,因此数目自然就有限的很。

而这几万两银子当真很多么?便是南京府每年强制士子购买的“狼毫笔”一项,便可为南京府一年多套出数万两的银子来,而且这里头还毫无风险可言,即便来日他谭纵,甚至是徐文长脑袋发晕把这事捅到官家那儿去了,也不过是给王仁点训斥罢了,难不成官家还真会把王仁罢官免职?

故此,几万两银子在民间放着,看起来不少,即便是徐家这等南京府数的着的富贵人家也不过是几十万的家资,可在官场里头,一任主官顺便漏漏手指头便不止这么点了。所以,诚心诚意的说,这几万两银子当真算不得多。

可为什么京里头又要拿这事当成大案来办?说白了,还是个名目问题。

这紫狼毫的银子是什么?不过是巧立名目,捅破天也只是个训斥,断然斩不断王仁的根本,可这河堤的银子却是不同。

谭纵这几日熟读大顺律却是清楚的很,这河堤银子自太祖皇帝立朝起,便是从户部里头单独列出来的。虽然直到现在,大顺朝立国四百余年了,因为*河堤银子而入狱罢官的大有人在,可现在随便到各处去看看,那些从河堤银子里捞钱的仍然大有人在。

说白了,这等不顾百姓贱命的陋习又哪是太祖皇帝下道诏令能杜绝的了的,即便是再过个一千年也别想!

可这毕竟是太祖皇帝的禁令啊,案发了的那可是真的死路一条毫无情面可讲的。所以,贪墨的银子具体有多少根本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究竟到底有没有贪墨。

就好像后世,你偷了十万也只是偷盗,可你抢了五十块那也是*!性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依现在这般情况,仅靠河堤银子想扳倒王仁只怕是不成的了。只是,蒋五要想想明白这点,看来还要再绕上不少圈子。那曹乔木即便知道其中的关窍,只怕也不敢将之点透,说不得还得糊弄着那位小王爷,以免这位王爷一个不好捅了马蜂窝,成了别人手里的枪。只是这样一来,却难免断了我的路子,说不得我还得好好把那位王爷引到我的路子上去。”

心里有了决断,谭纵看景色的兴致便渐渐浓了起来。

正如谭纵与家里几女所说,这时节正是出城踏青的好时机,特别是秦淮河畔更是多了不少出游的公子佳人。便是谭纵这一路上也是遇上了不少结伴出来踏青的熟人,虽然多是书院的同学,可也有不少胆子大的千金小姐,便是叫了丫鬟偷偷塞手绢过来的也是有的。

露珠却是看不得这些丫鬟嬉笑着来嬉笑着走的模样,便板着脸在谭纵身边道:“哼,尽是些不知羞的狐媚子,还不知道与多少人好过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便是我家小姐也只能作妾,似这些庸脂俗粉又怎能与苏大家比。”

见露珠不拿自家小姐清荷说事,反而拿了苏瑾当挡箭牌,谭纵也是不由地一阵哑然。好在谭纵原本就对这些个喜欢无病呻吟、拿着肉麻当有趣的千金小姐无甚兴趣——后世当小衙内的时候,谭纵也懒得搭理那些仗着家里头有钱有势就出去鬼混的小姐,最多碍着长辈面子聊几句凑兴。

只不过,家里头有个胆大的莲香便够了,谭纵却不想露珠也敢拿苏瑾乱说,便立即喝斥她道:“再这般多嘴,下次便罚你在家里呆着,我便只带瘦腰出来。”

如果说莲香这会儿还有与苏瑾一争的心思的话,那么几个大丫鬟的心里头自然就更有心思了。只是露珠与花蕊有自家小姐撑腰,瘦腰却还未得苏瑾的赏识,因此这几日一直都勤勤恳恳的,倒让谭纵看在了心里头。

露珠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这会儿见谭纵开口了,自然便收了脸上的不满,只在谭纵身后跟着,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顺着秦淮河走了一阵,看着河里头往来穿梭的画舫,谭纵的心思却没去管画舫里传来的阵阵歌声,只是专注于脚下的河堤。自从出城以来,谭纵已经顺着河堤走了数百米,发觉这河堤果然如自己想象般的结实,即便是某些翻修过的地方,也是如此。

仔细瞧的话,也能清晰分辨出这些地方的筑石曾被人特意修饰过,不仅表面光滑异常而且纹理也有些不对。只是这些细节若不细看,决计看不出来。而且,即便看出来了,若不是心里头有过计较,也难想到旁处。

不过,这些都是些旁枝末节。以这河堤的质量而言,只怕寻常的一年两汛也难以撼动。至于那些特意留下的疏漏之处……

谭纵使劲跺了跺脚,发觉脚底下的声音虽然也沉闷,可多少还是与别处不同,显然内里是空心的。似这等地方,一旦被河水灌泡的久了,垮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虽然不知道这会儿修河堤用的粘合剂是甚子玩意,可谭纵相信这东西定然不能与水泥这种大杀器比较。即便是水泥浇筑的河堤都会溃堤,更别提这东西了。只要这疏漏还在,即使修的再好质量再高也不成。

便这般一心数用,谭纵一路上不时停下与人寒暄几句,一边则在脑子里头转着念头。这般走了近一个小时,谭纵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鹿鸣书院。

鹿鸣书院建于秦淮河旁,最近处离河岸不足五米。但书院方圆五里以内,却没有任何码头,便是连茶肆也没有一个。而书院也有规定,不许学生骑马上学——你若是拉得下面皮骑只驴过来,书院倒是不会去管你。

由于刚刚放榜完毕,书院的学生这会儿多在家中休息,因此书院里头的学生不多,多是些家在外地又或家世不甚富裕的学生。

放在往日,谭纵也是此类学生中的一员。

只不过,自他得中亚元,社会地位便截然不同了,不仅每月能从南京府里领十两银子的补贴——已经不少了,足够一人一月的用度,便是回到书院里头见到往日的教习也只用执同辈之礼,这便是官身带来的好处了。若是愿意回书院任教,只怕谭纵每月的收入比之这些只是普通举人身份的教习还要高上不少。

不过,今儿个谭纵却不是回书院来与人叙旧的,而是有正事要办——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自己与苏瑾等人写婚契。在书院里头三转两转,谭纵便站在了一幢精舍面前。

这精舍不大不小,周围用了些绿黄色的老竹篱笆围了,院子里头一左一右被人开垦了两块地,左边这边种了些时蔬,右边却是块花圃。这时节正是蔷薇花开的日子,只可惜花圃里种的却不是蔷薇,却是些寸许长的枝条,在地里头稀疏地插了不少。

谭纵对花木一类也不曾研习过,一时半会却也看不出这地里的是些什么东西。

让露珠在精舍外候着,谭纵理了理身上苏瑾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身儒衫,又深吸了口气,这才敲门道:“不知老师可在家么?学生谭纵前来拜访,还望老师饶恕学生贸然打扰之罪。”

未过许久,精舍内便传来一道声音:“你这小家伙何时学的这般拘谨了,要进便进来吧。”

谭纵则微微沉了沉气,仔细把“前”谭纵的记忆梳理过一遍了,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思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与徐文长这类时常接触的人不同,这精舍主人——孙延孙博文谭纵还是魂穿过来后第一次接触。依照“前”谭纵的记忆,谭纵知道这位鹿鸣书院的主人乃是南京府首屈一指的大儒,便是教出来的门生故旧也不可计数,是真正跺跺脚南京府也要颤三颤的人物——只可惜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出世了,否则必然可以成为谭纵官场上的一大奥援。

旁的都不说,只说近二十年来,光是鹿鸣书院出去的举人便不可计数,其数足足占了整个南京府举人的六成,比南京府周遭所有书院——包括府学在内加起来还强。只可惜,书院严进严出,那些个想来书院混上几年的,莫不是被其强请了出去。

这精舍设计的极为巧妙,看似四周围都遮挡的严实,可内里的光线却甚是充足,虽说不至于纤毫毕至,可干其他的却是足够了。

走进内里,谭纵便见到一位五十多数的老人正跌坐在一方矮几前,一本翻了不到半数的棋谱随手放在了地上,边上是一杯放凉了的清茶,矮几上则放着一块棋盘,上面错落着放置了不少棋子。

“想不到老师倒是好雅兴。”谭纵依着记忆里的样子,随性的坐到老者对面,性手便起了白马跳了一步,把黑子刚刚过河的卒子逼得动惮不得。

“你这小子,一来便与我捣乱。”老者状似凶狠地盯了谭纵一句,把谭纵的手打开,又把白马放回原位道:“就你这技艺,也就只能欺负那小胖子的份,何必来我这里现眼。真不知道今年南京府怎么了,竟让你们两个家伙得了头名,着实丢了我们书院的脸面。”

“瞧老师说的这是甚子话。”谭纵把地上的棋谱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老者摆的竟然是一局珍珑,便不再乱动,只是继续拉家常道:“学生棋臭还不是老师教的,所谓有其徒必有其师,便是此意了。”

老者闻言不由地笑了,指着谭纵便笑骂道:“你这小子便惯会如此。说罢,你小子得了亚元还不回余杭去陪你家家姐,还留在南京府作甚?莫非是想放火把我这书院也给烧了?”

“咳……”谭纵见老人这般模样,心里便不由地打了个突。可见着老者脸上的笑意,谭纵又不好去判断老者究竟知道多少,只好压下心底里的心思,把来意说了。

“想不到你这小子平日里不开窍,这一开窍倒是不得了。”老者从身后拿来纸张,一边看着谭纵小心磨墨,一边打趣道:“昨日那小胖子来与我说你把那秋月楼的花魁一起收了我还不信,今儿个才信了。啧啧,你小子却是要小心些,莫要再把赏花楼的牡丹芙蓉也收了,到时候怕是老夫也饶你不得。”

“老师说笑了。”谭纵知眼前这老头虽然声誉在南京府一时无两,即便是在整个大顺朝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可生性便风流不羁,即便五十多了也时常去南京府里头的几大勾栏院逍遥,而书院后头的宅院里也还有几房夫人,这几位夫人当年也是不可多得红颜,甚至有一位还是某阁老的女公子。

须臾间,三张婚契挥毫而就,谭纵把墨吹干了,小心收进怀里,与老者道了别,这才出了房来。只是转身而未走上几步,精舍里又遥遥传来老者话语:“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法度。若是依其而行,自可无往而不利;若是倒行逆施,只怕便会惹得天怒人怨,须臾便有灾厄临身。若想破之,需得有大毅力、大(和谐)法力、大智慧不可。”

谭纵站在原地默默听了,完后便回转过来朝着精舍跪拜谢礼过了,这才领了露珠出了书院往南京城去。

一路上,谭纵脑海里盘旋的全是损延的话:不管是那句烧书院的戏言,还是最后走时那句似警告又似提醒的箴言,谭纵都把它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按谭纵的想法,库房焚毁一事,虽然影响不小,可从王仁的角度考虑,这事只需传出去便可,传的南京府人尽皆知才是最好,可其中内容却不能太过仔细,否则不免被有心人察觉。

从孙延那句戏言来看,王仁的这一招想来已然奏效了,否则这位不问政事多年的大儒断然不会知晓。对此,谭纵早有准备:有王仁、曹乔木、张鹤年、谭纵四人的亲笔画押,即便官家亲自派人来查纵火案,面对这份状纸只怕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是,孙延后面那句箴言却让谭纵心里头略有不安。

所谓法度,在官场上,自然便是所谓的官场规则、潜规则。

以河堤案而言,便如谭纵与蒋五所说,未有真凭实据,即便你知晓了王仁的手段又能怎样?况且南京府一府二州近年来虽然水灾不断,但皆是小祸却无大灾,与洪州等地相比却是好上太多。

若非如此,官家又如何只能以查询账目的名义派人前来南京府,而真正的办案人员却只能暗地里行动,其中缘由便是这官场潜规则。

而若是有人想不顾规则行事,自然便会引来官场中人强力反弹,这也是后世纪检部门面对的最大难题。

要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你纪检部门想查就能查的,一个操作不当甚至会引火烧身。

在每个贪官的背后,都必然有一张与之利益相集合的利益大网,而所谓的某个贪官,实际上仅仅只是你能看到的某个节点而已。你不去触碰还好,一旦你触碰了,那必然会引来整张利益网得反攻倒算,这就是纪检部门的难处了——又有多少个人的个人力量能斗的过整张利益网呢。

所以,在后世,纪检部门想要动手,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证据确凿,二是有更高层次的力量关注甚至推动,否则所谓的纪检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大毅力我准备好了,大(和谐)法力我也借到了,剩下的大智慧,我也有了。既然如此,说不得为了下半辈子我便揣起明白当糊涂,再看看南京府这张网究竟有多大好了。”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楼子上的“南京府”石刻,谭纵抬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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