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大地北依黄河,南襟江淮,有太昊之墟,为神农初都,华夏圣地;周口镇三川交汇,漕运亨通,为舟车分歧之地,百货云集之所,岸上商旅奔驰,水上千帆云集。傍着渡口,自永乐年间就有两个大集,单日永宁集、双日子午集,商号繁杂,厚利可图。张家传袭字号“瑞昌”,控着南北两处码头,兴旺了好几代人。
张瑞祺本是次子,但他想尽办法破了长子继承的例,一生大喜大悲,而末了却突然开悟,明白了自己不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而是这座宅子的仆从。为此,在没有培养出新仆从之前,张瑞祺甘愿被人说成一个把权不放的老顽固。

半空中炊烟袅袅娜娜轻浮而上,大街上飘着麦杆、蒿草燃烧的香味。两只草鸡带着一群小鸡,翻腾着路边的草坷;三只花羊卧在墙根的枯木上,悠闲地咀嚼着干草;一群麻雀自地上被惊飞而起,起掠了几下飞上了房檐。鸡犬骡马肆意啼吠,张瑞祺生出了一阵妒忌之情。

“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张瑞祺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一阵摇头。

赶工的村人扛着农具路过,见到张瑞祺都满脸笑容地打招呼。“二爷起早啊!”“张二爷吉祥!”张瑞祺也举着烟杆一一回应:“抽一袋再忙吧?”农户们嘴里谢着二爷,脚步却丝毫不做停留,似乎对种地热情而用心。张瑞祺看着这些匆忙的身影,眼神中显出一阵苦涩与羡慕。

几个顽童在街上追打着唱道:水寨集,铁打哩,捻子来了不咋哩;东门高,西门低,城头架有弗朗机……

张瑞祺苦笑了一下,过了河,便是自己提枪厮杀过的世界,十年了,厮杀声依然未绝。这阵子又出了红衣刀匪,呼啸驰骋,气焰嚣张,陈州府的兵力都被骚扰得困乏不堪。好在岸边自早就有了寨堡,这才勉强挺到了现在。

几个闲散庄户见张瑞祺走来,老远就躬身等待,张瑞祺依然撇一撇嘴,显露出宽宏的微笑。对着众人点一点头,然后加入其中。张瑞祺感到奇怪,这些人对捻子攻寨的传言并不在意,还问老二爷怎么对付,好像早就知道,即便捻子攻寨,也只是攻打张家大院。

张瑞祺含糊了几句,众人也不敢追问。他一身黑缎面狐皮里的马褂,跟这些街坊的粗布棉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生怕给老二爷蹭脏了衣服一般,挨挤着闪开一个位子。张瑞祺就挤进去,掀掀马褂,掏出荷包给众人分烟。分完烟,他自己也?上一锅儿,等着有人给他点上。

烟点上了,张瑞祺就嘬着玉石烟嘴等着众人开侃。烟丝忽明忽暗,等那里外的热气将烟嘴暖热的时候,眼中最后一点火也就熄灭了。他就蹲在众人中间,幻想自己变成了柴草垛里枯干的一根。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好年头,穷苦百姓都跟着大家主混日子,换了这贼匪四起的年头,大家主就得看着百姓的反映盘算事情了。没人生来就愿意为贼,这些人跟穷人没有什么怨仇,像而今村村都有人入了捻子,而且还不断的拉拢亲友,这些百姓的消息,来的可比大户真切。

人堆里,一个干瘦的老汉捅了一下边上一个满脸褶子的人,那汉子冲众人尴尬一笑,就用手摸着枯树皮似的老脸,一边咳嗽着一边接上了方才的话题。道说一个晚上,他摸黑起夜,小风一吹就有点拉不顺畅。于是就蹲在坑上使劲,可蹲了一阵就听到他家的狗在呜呜低叫。那声儿似乎是受了惊吓。他就猜疑,这物件看到什么了?他就屏着声息倾听,就听那狗撑着蹄子往后蹬,让那脖扣扯得吱吱的呻吟。

“那动静就是在哭。”这人压着嗓子说着,把一圈人说得都凑着身子入了神儿。有的叼着烟嘴忘了抽,有的斜掐着烟杆,那火星掉在了衣服上都不知道,还有位老者,俩眼懵忪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张瑞祺听得有点烦,狠嘬了两口烟,看到围绕着村庄的怪雾散了不少,但压在半空的阴云却越积越厚,将这些的木讷的面孔映得一团模糊。张瑞祺慢慢地呼出烟气,感到了一阵不祥。思绪也随着烟雾缭绕开来。

待他回过神来,这些人已经议论开了。有的抻脖瞪眼跟小公鸡似的,又有的扯着嗓子鸭子般的“嘎嘎”,现场就鸡飞狗跳起来。扑棱了一阵,一个小伙子支肘拐了讲故事那人一下,“大,莫不是见着鬼了?”众人的身子就是一颤。张瑞祺感觉一道凉气顺着尾巴棍儿蹿了上来,一阵就到了后头,一咬烟袋也打了个冷战。他斜瞟了一眼,那农户拧了拧脊背,嘴角使劲往下撇拉着,使得一双三角眼越发呆滞了,众人都屏着气,生怕一不小心打断了讲叙。

直到嘴角都撇得抽搐了,那庄户才掀一掀嘴皮道:“我听到一个什么东西在跟狗说话……那话我听不懂。”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那人真就缩成了窥探状,按着烟锅的老手都涨起了青筋,“我就提上了裤子,顺手在墙根摸起了一把镰……我悄悄往外探头,我听那个东西在说:哞咕唬叽、哞咕唬叽……什么‘百练’老祖……”大伙看着这人惊恐的表情,一个个胸闷得厉害,心脏砰砰跳着,直往嗓子眼顶。

“四下黑漆漆的,地面在月明下稍稍泛着点亮儿。我先找到了我家的狗,正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我就仔细找……但没有找见说话那东西。这个时候我那肚子却不争气起来,屎尿猛往外顶,我硬是夹着不让它出来!”汉子咬牙瞪眼,拿出了掰着橛子拉屎的力气,众人也跟着憋了起来。“我看到了,地上有个东西,在那直颤颤……”说到这,这人脸上显出极度恐惧之色,那手不自觉攥成爪子状,捂着胸口剧烈地抖动着。

“那是什么东西?野猫?刺猬?黄鼠狼子?”众人紧张起来,可那人却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流口水的老者用袖子擦了擦嘴,看着已经熄灭的烟丝道:“这大冷天,哪有什么长虫刺猬。”待众人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吐了口唾沫不言语了。张瑞祺白了这人一眼,心里骂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跟个树墩子差不多,没脸没鼻子的……我那屎‘哧嗵’一声就出来了,热乎乎地拉了一裤裆,我当时就恼了,提着镰撞开房门,进家就去摸油灯,油灯被我碰翻在地,我婆娘就惊醒了,这就嗷嗷叫着用小笤帚砸我,我提着镰喊‘是我!是我!’她就以为有人要杀她,就疯了似的叫。这不,就把左邻右舍都惊起来了。”

“然后就都看到你婆娘的大白屁股了不是?”一个瘦猴挤眉弄眼,引起了一阵哄笑。一个长相憨厚的马脸汉子叹了一声:“哎!我当什么呢?说到最后都没说出个咋。我看是你半夜拉炕上了,你老婆提着镰非要砍死你……编得这么吓人……”

“就是!我看你去集上说书得了。”

讲故事那人并不反驳,而众人笑着笑着却停下了,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用颤抖的声音叨咕着:“要出事啦,要出事啦,这是出了太岁了。”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啥?”众人不解,老者压低了眉毛默默道:“你们光想着大白屁股,忘记那狗死了吧?”

“是哩是哩,狗是咋死的?”

老者捻着须尖,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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