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宽阔,绿树成荫。一个内侍快步出来,步履慌忙,走得甚急。夜天凌刚从外面回府,正将马缰丢给侍卫,那内侍见了他,忙收住脚步“殿下。”夜天凌点点头,随口问了句“干什么去?”内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请王御医。”夜天凌眼底一动,站在阶前回身“什么事宣御医?”“府里没说。”王御医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担心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个侍女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赶了过来。夜天凌问他“王妃呢?”吴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夜天凌有些意外“怎么回事儿?”“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夜天凌闻言,眸中掠过隐隐诧异。吴未低声道“殿下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发现得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王妃怎么说?”“什么也没说。”“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吴未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怎么,救不了?”吴未心里一沉,问道。“人倒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发,说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个性子,那股子傲气半点儿不输。若是根本没放在眼里,还谈什么计较?”吴未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我看咱们殿下对王妃可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个人呢?两人心领神会,同时看了看屋中。像是过了许久,一个低婉的声音淡淡说道“你愿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会赶你走,但性命珍贵,往后不要用这种法子轻贱自己。你这样做,先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边那些朝事军务已够他劳神了,不管府里以前是什么规矩,现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这样的事再给他添乱。”千洳那柔软的,带着丝微哑的声音凄然说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远不让殿下见着自己,只求王妃别赶我走。”极深的一丝叹息,那淡雅的声音又道“好好歇着吧。写韵,你跟我来。”门帘轻响,卿尘带着碧瑶和写韵出来。见白夫人和吴总管都在,站下说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着这边,别轻待了。”白夫人答应着,卿尘回头问写韵“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写韵敛眉答道“但凭王妃做主。”卿尘不语,蹙眉看她。写韵一愣,顿时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现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说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动,道“写韵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卿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好,需要什么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里我会送书信过去。”想了想,又将手中那包金针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你很有天分,以后好好学。”写韵双手接过了那金针,竟像是在梦中一般。天都最大的医馆,有着最好的名医。牧原堂开医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学的,难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学医术吗?写韵抬头,正遇上那双清澈的凤眸,秋水潋滟,潜静里带着丝鼓励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医科还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无用之人。回头我叫碧瑶给你送几本医书过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写韵俯身便拜了下去,语中哽咽“多谢王妃!”卿尘挽手将她扶起来“既然选了这个,以后定然还要吃苦,到时候别为今天后悔。”“写韵绝不会后悔。”一声坚决的回答,似是充满了希翼,让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这双向来温顺的水杏清眸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写韵,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刻。夜天凌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远水榭上杏黄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绣成的细纹游走在清淡的云中,湖光潋滟,倒映着琉璃般的天色。他的心思一时还没自朝堂上收回,转瞬又想了过去。殷家,竟如此根深势大,千层万层密不透风。亏空看起来查得一帆风顺,但从上到下都有人护持得滴水不漏,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能动。溟王的党羽一一落马,不过是湛王也乐得见此情形,顺水推舟罢了。初时汹涌波涛如今化作细水缓流,更何况天帝也有了撤手之心。权倾百年的仕族阀门,天帝要动他们也得斟酌万分,一个不好,便是进退两难的局。夜天凌眼底掠过冷芒肃杀,然冰冷如斯的神色却在抬眸时微微一敛,明淡水色中卿尘沿着水榭静静走来,竹廊低影在她身后清远曲折,回绕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画卷。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时候,卿尘似是无意抬眸,潜静的一丝星光微锐,如水,幽幽一晃,掠过几丝飞花飘旋在望秋湖上。“不去看看?”卿尘抚开缈缦轻纱走到夜天凌身边,淡淡开口问道。“不必了。”夜天凌亦颇不在意地道。“那我便做主了。写韵喜欢医术,也颇有些天分,她想去牧原堂学医,过几天便送她去。千洳还是留在府里,就依旧住思园吧。”卿尘转身在旁边坐下,轻咳了一声道。夜天凌垂眸看她,轻轻将手抚上她后背“为什么?”他手心温热的顺抚让胸臆间的滞闷松缓许多,卿尘道“千洳说,她来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五天,你什么时候去过她那里,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她每次都记得清楚。她知道你不在乎她,但她可以记一辈子,她心里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对一个以死相胁的女人,我厌烦,一个哭着在我面前这样求着的女人,我亦不喜欢,但我也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她可以不让你见到她,只求留在这府里。”卿尘微挑着秀眉将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有人这么迷恋我的夫君。她既愿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别处送了。”夜天凌静静回望她,唇角略扬“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卿尘一笑“所以你把她们送走?如此便能将之前都抹煞吗?我不在乎你曾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我要的是,此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夜天凌的手轻轻沿着她的耳侧抚过,说得极轻,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随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转,划过心扉。卿尘回头妩媚一笑,淡淡容颜晕着丝浅绯,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桃色清艳。她抬手将发丝理顺,“好了,这府里上下,难道我还管不了了吗?”夜天凌将她掠着发鬓的手捉住,手指在腕处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蓝晶,突然问道“为何带着这个?”卿尘素手微垂,那冰蓝晶自腕上脱下,挂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这个又叫做海蓝宝,含地。水。火。风四大元素,具有强大的治疗净化和灵通力量,是最具疗效的晶石,尤其对应人体喉轮。早晨喉咙不太舒服,便随手拿来带了。”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声道“这是殷氏阀门的珍宝,湛王妃的信物。”卿尘不想他竟知道此物由来,微微垂首,却突转而扬眸看他,笑说“你在吃醋?”夜天凌指尖微松,冰蓝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顺势将她下巴轻轻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是又如何?”卿尘脸上露出丝狡黠的意味,似是极得意,孩子般地笑着。她将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过来“那你把这个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戴这串冰蓝晶了。”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对这串珠很感兴趣?”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掠过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样深锐的探究,叫卿尘不由得垂眸避了开去。“我有吗?”她矢口否认。“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着这个发呆了。”“我喜欢。”卿尘道,却没听到夜天凌说话,一抬头,见他只静静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眉宇间如那渺远的静湖烟色,笼上了一层轻愁。极轻的蹙眉,几乎未来得及在眉心留下一丝痕迹便逝去了,却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处浓浓一窒,眼中锋锐不由得便换作了淡淡柔悯。隔了一会儿,夜天凌清冷的声音在卿尘耳边响起“不想说可以不说,若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他将那串黑曜石取下递给卿尘“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谁知卿尘却摇头“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诧异,卿尘又道“至少现在还不想要,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夜天凌蹙眉,卿尘却微微笑着,取过铜镜,反手抽下发间的簪子,发丝如瀑,衬在雪白轻绢上,黑白分明。夜天凌扶在她肩头的手顺势接过玉梳,替她梳理着长发。发丝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锦缎般垂泻在他指间,这种温凉的感觉异常熟悉,隐约在灵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过如此景象,一丝一梳,久远而宿命的纠缠。“卿尘。”夜天凌看着镜中淡影成双,“我们是不是,这样过了很久了?”铜镜微光,映着缱绻柔情似水,卿尘扬起笑颜“嗯,很久了。”她认真地说道。听着这颇带点儿傻气的答话,夜天凌薄唇优美而舒展地扬起,整个人似是笼在了一层异样的柔软中。卿尘微微垂眸,窗边风淡,远远送来水的气息。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时的一抹神情却浮现在眼前。极复杂的眼神,他不仅仅因那串冰蓝晶而不满,是六部之中夜天湛的手段开始显现了吧。她沿着那水榭远远地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笼着如烟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几分像湛王府中闲玉湖,想必轻粉玉白露珠凝翠,闲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开得极好。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夜天湛岂会容人动摇了那些阀门的根基?他与夜天凌,之前还算携手对抗溟王,待到道路渐清,恐怕便再也没有理由齐心协力。卿尘将目光投向清远的一片天际,看似温润,看似清冷,这两个人,却是谁也不会轻易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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