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忠同那老管家道:“不过无知妇人,就不必和她计较了。这胡家人虽然做了不该做事情,但也是迫于生计。想必今后他们也再不敢做这种事体了。看我面子上,就不必送官了罢?”
那老管家只恐刚才那一出戏叫何志忠等人生了气,不要说连着这边房子,就是河边地也不买了,听他如此说,哪有不依道理?当下便道:“好说。只要客人不生气,什么都好说。那这桩生意……”

何志忠笑了一笑,打量了那胡大郎父子几人一眼,道:“那块地我是肯定要。这房子么,慢慢又再说。”说完就领了还红着脸大郎与牡丹走人。

那老管家思来想去,这地卖给他们了,日后这房子果然不好单卖,再来一个人还要再解释一回,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并卖了,便咬牙道:“客人慢行!价钱愿意再少一些儿!”

何志忠深谙这讲价还介心理战术,只是推脱,却又不一口回绝,扬长而去。

几人才要上马,忽见那阿桃飞也似地奔过来,拦马前,直愣愣地望着牡丹道:“小娘子,我把我自己卖给你好不好?”

牡丹皱了皱眉头:“为何?”说实话,这女孩子心思,她看不上——就因为迫于生计,就可以回过头去害无辜人,没有这个道理吧?

阿桃清脆地道:“我们家马上就不能这里住了,爹和弟弟都没地方去,把我卖闻,他们就可以回老家,有族人照顾着,总不至于饿死。你家反正有是钱,多我一个人吃饭也不怎样。我很便宜,只要一万钱就行,我什么都能做。”

牡丹面无表情地道:“我现不想买人。”她听了这一席话,越发不喜,这丫头精明得过了分,为自己和为家人打算本身没什么错,可她那句“你家反正多是钱,多我一个人吃饭也不怎样。”那语气就和她那后娘一个样,害人,讹人,骗人,要人帮忙,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一般。

阿桃一时有些发愣,她本是想着自己被打,牡丹肯扶她起身,又用帕子给她擦脸,后娘撒泼大郎没还手,何志忠还平白无故发给了后娘一袋子钱。还以为这是一家子烂好人,心又软善,自己若是能自卖自身,也不至于吃苦受累,既然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给父亲和弟弟谋条活路,谁知道牡丹竟然半点余地都不留地拒绝了自己。

眼看着牡丹上了马,背后那些人又赶自己爹和弟弟收拾东西走人,她什么都顾不得,扑过去一下跪地上,拼命朝牡丹磕头:“小娘子,知道您们瞧不起我们做事情,但我们若是有活路,哪里又肯做这种事情?我爹爹他身子坏了,做不起重活啊。我知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求求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会保佑您长命百岁。您若是收下我,不,收下奴婢,替您做牛做马都是可以。”

牡丹见她软了,也晓得她说也不全然是假话,又见不大一会儿功夫,她额头上已经起了鸽蛋大小一个包,却不怕疼似地拼命磕头,心里已经软了。

只是这买卖人口事情,牡丹是没做过,也不知道这丫头能不能买,毕竟如今自己都还住父母家中,便有些拿不定主意,抬眼去看何志忠,何志忠却把眼睛撇开了,一副不管闲事样子,大郎低咳了一声,道:“你自己做主吧。”

牡丹默了一默,不由哑然失笑,她这是自寻烦恼了,适才何志忠就已经和她说过,她将来要种花卖花人,什么样人都有可能打交道。何志忠能三言两语,一袋子钱就将那妇人打发走,凭不是别,而是他对事情观察入微和对人心理把握,这一家子人,说起来可恶就是那泼妇,那泼妇已然走掉,剩下这几个人不足为虑。

自己想帮就帮,帮了以后觉得不对劲了,再处理也不迟,把卖身契拿到手里,是主动权全自己手里,有什么可担忧?先前何志忠只怕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怎样处理这几个人了,只等着自己来出面,只是不能叫这丫头认为自己帮她就是天经地义事情,还以为自己心软好欺。

想到此,牡丹板了脸朝阿桃喝道:“起来!你这是要逼着我收下你么?我若是不肯,你就不起来了?那么我告诉你,我若是不肯,你跪死也还是不肯!”

阿桃瞠目结舌地看着牡丹,见牡丹阴沉着脸,半点也不肯通融样子,小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绝望来,却又听牡丹道:“但我看你小小年纪却懂得顾念亲人,不是那种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少不得拉你一把。”随即叫雨荷:“你去和那管家说,先留他们住一夜,让他家把身契准备好,明日我过来领人。”

雨荷应了,推了阿桃一把:“还不赶紧谢过恩典?”

阿桃又惊又喜,高高兴兴地给牡丹又磕了一个头,她是个会来事,不等雨荷开口,又跑去给何志忠和大郎磕头,牡丹淡淡地道:“你是个聪明,多话我就不说了。只有一条,以后再做这种歪门邪道事情,断然留你不得!”

阿桃只管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一般,雨荷笑道:“好了,且随我进去问问你爹意思,再和管家交代清楚。”

待二人去了,何志忠笑着道:“丹娘,你可以考虑一下,先留着他一家人看门,一来不至于将他家立时逼入死睡,二来也可以借此事将你乐善好施名声散播出去,以后自有你好处。若是不服管教了,再将他赶走也没人能说你不是,只会说他不识好歹,连接两次背主,他是不会得到任何同情。”

牡丹笑道:“爹爹还有一句话没说吧?留着他们正好辟谣,省得人家嫌这庄子风水不好,不肯来游玩。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何志忠哈哈大笑起来,满意地道:“以后你跟着老头子慢慢地学吧。想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事呢。”

待到雨荷办妥事情出来,阿桃牵着她弟弟手巴巴地送了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牡丹道:“奴婢会一直等着主人来。”一副生怕牡丹等人不来样子。

牡丹心一时又软了,仍然沉着脸道:“明日定然会来。”走了老远,牡丹转过头去,见阿桃姐弟还站那里仰首相看,她不由暗想,若是她当初来这里时候,做不是何牡丹,而是一个如同这般,或者无奈小女孩,为了生存不得不去给人做奴婢,她会怎样?这虽然是个不可预知答案。

但她相信,她一定会渴望有人肯伸手帮自己一把。

当天回去后,何志忠就领了大郎去寻前些日子给何家占宅术士,约定第二日一起去看周家宅子。终那宅子风水得到了术士认可,并以六百一十六万钱价格买了下来,那老管事心里欢喜,果然将那林子桃,李一并留给了牡丹等人。

待到牡丹用自己嫁妆钱付了款,大郎便与那老管事一起去官府申了牒,将地契房契写上牡丹名字后,牡丹真正成了一个小地主,终于有了属于自己产业,她给那里起了个很俗名字,就叫牡丹园。

阿桃一家子人仍然留那里替牡丹看房子,看那片果林。大郎马不停蹄地寻了工匠去修缮那房子,该上漆上漆,该粉刷粉刷,过后又将家里能干下人派了去将房子,园子收拾干净,眼看着就是焕然一,可以住人了。

林妈妈便寻思着,是不是先将牡丹嫁妆家具等先搬进去,省得总那仓库里堆着不是事儿。

牡丹摇头道:“这个时候就搬去不妥当,咱们还没合适家人看房子呢,那胡家父女到底[书友首发]还不知道真性情,不妥。再说还要修园子呢,先随便搬点急用不值钱东西进去,累了时候可以进去歇歇就好。”

林妈妈应了,却想着到底先得寻下一房妥当家人照料那边才能放下心来,便自往前面去寻岑夫人商量。

牡丹趴桌上用碳笔把她自己画设计图后一部分添上。拾掇房子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将那周围地形全都年了个清清楚楚,又听了那术士建议,哪些地方可以造山,哪些地方可以引水,这个园子要怎样建,她心里也有了大概数。如今要做,就是先将那园子大致样子画出来,然后想法子请名家看一眼,若是妥当了,便开始施工。

其间岑夫人与雨荷等人几次进来,都见牡丹专心专意地趴那里,眉目之间全是专注,竟然是根本没听到有人进来样子,便都不打扰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待到后一笔落下时,牡丹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自己颈子,肩膀,腰都说不出酸,再看窗外,已经日影西斜近黄昏。

雨荷一直坐外面边做针线,边听屋子里动静,听到桌椅声响,立刻叫宽儿往前面去给岑夫人送信:“丹娘这里可以了,马上就可以开饭。”随即进屋打水给牡丹洗手洗脸,牡丹这才知道全家就等着她一个人吃饭。慌慌忙忙地将卷轴卷了带出去,但见一家人都坐着说笑,小孩子们也没喊饿,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都是我不是,叫爹娘,哥哥嫂嫂们久等了。”

甄氏自从因想要自家兄弟娶牡丹事情不成,又被岑夫人收拾过后,对牡丹就有些怪怪,后来见牡丹置了宅子地亩,方才又稍微好了点儿,此时她是第一个看到牡丹手里卷思,便上前去接牡丹手里卷轴,笑道:“哎呦,咱们家丹娘原来是才女呢,画了这许久,也让我们看看画是些什么。”

牡丹微微一笑,随手递给她甄氏看了发天,也没看出个名堂来,笑着递给张氏等人看:“你们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张氏等人凑过去,但见纸上这里一团,那里一块,与那惯常见风景画果然不同,心中虽然疑惑,却没有同甄氏一般嘲笑牡丹。牡丹倒是早就做好被他们嘲笑心理准备,见甄氏笑她,却也不恼。

二郎瞄了几眼,却看出些意思来,大致晓得哪里是墙,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子,哪里是溪流池塘并桥台楼阁,只是这样设计图,实是太过简陋古怪了些,不过想到自家妹子又没学过这个,也不需要她画得有多出彩,反正是修园子就是了,故此二郎也没笑牡丹,只道:“丹娘这是准备怎么办?”

牡丹道:“我想要请哥哥们替我打听一下,这京中谁治园厉害,雅致,想请他帮忙看看,润色一下,然后备下土木石料,越早动工越好。”

何志忠探手将卷思接过去,叫牡丹过去一一给他解说,哪里是哪里,哪里又打算怎么办等等。他其他都不管,只关心牡丹是不是认真按照那术士说法来布置山水,见牡丹听了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我明日让你哥哥去你李家表哥那里问问,请他帮忙打听一下。”

岑夫人道:“何必事事都要去麻烦他!我前些日子就托人打听了,太平坊法寿寺里有个福缘和尚,好此道,听说福佳公主园子就既往不咎治,后日法寿寺有俗讲,去人很多,我正好领了丹娘去求他。”

何志忠皱眉道:“他给公主治园子,只怕不肯轻易给咱们治吧?”这些人自认做都是雅事,轻易不会给旁人弄,好像随便给人弄弄,就跌了身份似。身为商户,纵然有钱,但一遇到这种人,就免不了要受气。不像李荇,顶着官家子弟头衔,出去办事总要受人高看一眼。

岑夫人道:“听说倒也没那么倨傲,但具体就不知道了,少不得要去求上一求,若是不能成了,又另寻他途也不迟。”自李家表示不肯与何家结亲后,李荇也好些日子没上门了,她也想着,没事儿不能总去求人,平白让人瞧不起自家。

牡丹是晓得岑夫人心里想什么,见何志忠还有要再劝劝意思,便笑道:“娘说是,还是先去试试吧。”

何志忠也就不再坚持,任由她终母女二人去折腾。

这一日,何家几个要去法寿寺女眷俱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准备去参加俗讲,顺便看些热闹,一行人行至东市附近时市门附近停了下来,不多时,四郎铺子里两个伙计赶着两腔羊,两口大肥猪过来,向岑夫人行礼问好:“请夫人过目,这长生羊和长生猪如何?”

岑夫人打量了那羊和猪一眼,便道:“长相还算端正,跟后面吧。”

牡丹看看那“长相还算端正”臭烘烘两腔羊和两口大肥猪,再看看自家嫂嫂们和随会婢女们身上散发着香味儿锦绣华服,不由一阵阵发窘,也不知是谁兴起这个头,做功德就要将猪羊赎买回来放养寺院中,还叫长生猪和长生羊。养羊养猪不宰了吃肉,还供寺院里供人瞻仰,这不是浪费粮食,浪费精神么?也不知道这些寺院里养着多少猪啊羊,想想就滑稽。

正胡思乱想,林妈妈轻声道:“丹娘,夫人待您多好啊。这都是为了你,祈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嫁个好人家,福寿双全。”

是母亲一片心。牡丹立时收起了乱七仿糟想法,再看自家这队古怪队伍,也就不觉得有多么好笑滑稽了。

因为猪走得慢,又不听指挥,一行人少不得走走停停,待到了太平坊法寿寺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一个俗讲僧坐蒲团上,正用很通俗语言讲述《大目乾莲冥间救母变文》

何家人交割了长生猪和长生羊,又捐了香火钱后,被小沙弥领到一个相对清静角落坐下。牡丹扫了周围人一眼,但见无论男女老幼,都听得十分专心投入,听到**处,许多人吹嘘不已,片刻后,那俗讲僧说完了故事,钟声和螺声一起响起来,随即那俗讲僧吸了一口气,用高亢嘹亮歌声将整个故事又演唱了一遍,他歌声非常好听,带着一种说不出韵味。牡丹同样听得入迷,她觉得他演唱水平完全不亚于那些比较出色专业歌手。

如果说,听和尚以讲故事唱歌形式将佛经中故事演绎出来,对牡丹来说是一个很奇体会。那么接下来她所看到事情让人惊喜——寺院不单讲经说法,还设有戏场,而这种大众聚集日子,正是演戏好时光。

俗讲结束后,众人并不离去,而是兴致勃勃地等待,过不多时,戴着幞帽,穿着绿袍参军和总角弊衣奴仆状苍鹘粉墨登场,开演参军戏,二人插科打诨,语言动作极滑稽之能事,片刻后就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牡丹看得津津有味,也跟着众人一起开怀大笑。岑夫人心里牵挂着要求那福缘和尚事,无心看戏,探着头一直往后张望,直到看见小沙弥朝自己招手方松了一口气,推推牡丹:“办正事要紧,改个时候又来看。”

自己真是太贪玩了,看到这些奇东西就忘了正事,牡丹红着脸敛了心神,起身与岑夫人一道随了那小沙弥一起往寺院后面去,薛氏等人仍然留原处看戏不提。

相比前面喧嚣热闹,法寿寺后寺显得特别安静,从一排参天古柏下经过时,牡丹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小院子外面水泄不通地围着一群戴青纱幞头,着青色缺胯袍,蹬高靿靴,身材高大壮实,神色警惕男子,他们穿关打扮虽然普通,腰间挂着刀却是鎏金龙凤环,刀柄缠金丝仪刀。

牡丹上次端午节时曾经从蒋长扬朋友身上看到过这种刀,过后问了李荇,晓得这是禁军配刀,寻常人是没有。她便猜着那院子里大约是有什么身份不同一般贵人,遂不多看,将目光收回垂了头跟了那小沙弥往里面走。

一间草堂,几卷青色草帘,几丛修竹,几块玲珑白色昆山石,不过寥寥几件简单东西,就勾勒出了不一样意境,这便是福缘和尚住地方。牡丹一看到这间草堂,便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她没有想到福缘和尚会这么年轻,先前她以为少也是个三十多岁大和尚,谁知却是个二十多岁年轻和尚。他面容清瘦,眉眼细长,看人时总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神色,并不像何志忠猜想那般倨傲,而是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岑夫人和牡丹,听说牡丹已经有了草图,而且是自己画,便非常感兴趣地让牡丹将草图拿给他看。

牡丹自知自己画那个水平大抵是不能入名家眼,双手递上卷思后,有些害羞地道:“小女之前没有学过这个,只是有感而发,画得粗陋,让大师见笑了。”

福缘和尚微微一笑,清瘦修长手指灵巧地将卷思打开,看清楚里面画东西后,微微挑了挑眉。牡丹怕他给自己扔回来,赶紧一旁解说给他听,他非常聪明,她只说了几句,就已经明白了其他图标是什么。他脸上并没有出现那种瞧不起,或是好笑表情,而是认真地问起牡丹想法和目,后留下了卷轴,道:“贫僧要亲自去原地看过以后才知道该怎么做。”

岑夫人和牡丹求之不得,赶紧起身道谢,约定第二日派车来接他去牡丹园,她们是女客,出家人住地方不宜久留,事情一办完就起身告辞。

福缘和尚仍旧让小沙弥送她们回去,走至先前那个被禁军重重把守小院子时,那群人突然动作起来,院门里前呼后拥地走出一行人来。

小沙弥忙领了岑夫人和牡丹退避一旁,匆忙中,牡丹只看见法先一个人,身材高挑挺拔,银白色圆领袍子阳光下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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