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花开的时候,是一片眩目的神秘。
弟弟他们带了旧桌布来,一大块,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他们带来的零食和饮料。

我把自己也堆在上面,摊开本书遮在眼睛前面,昏睡。

梦里我似乎到了一个久未回去的地方,那地方,紫罗兰开的漫山遍野。她仍是长长的直发,站在风里朝我笑。

眼前的书被妻拿开,我连忙用手挡住眼睛。

妻问我:“这么好的天气,睡什么觉?”

我说:“就起来,就起来。”顺手擦掉眼角坠落的泪滴。

好在妻没有看见,要不,该怎么解释呢?明朗的春日里,我发了春愁?

弟弟见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这世上,活着的人,唯有他知道我的过往——真的,成年人,谁没有三两段故事呢?

所以结婚至今,我未曾问过妻的曾经。当然,她也没有问我的。

其实,问了有什么用?难道我能告诉她,我的曾经,曾将我逼于枪下。那个我爱的她,是,一个……杀手?

生命中一切的变化都是不可思议的,从我们生下来,到死的那一刻,几乎没有几件事可以完全在我们自己的掌控之中。唯一可笑的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并不相信这一点。

单位中新分来的大学生,可能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十足小老头的男人,也曾经有过让人目眩的青春。可是天知道,我是年轻过的。

并且,年轻时,我有她。

至今想起她,我的胸口仍有难言的,被人生生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混着一丝甜蜜,又混着一丝依恋,更混着无尽的相思,让我终身不能复元。

那时的她,才十七岁,明媚*的像朵刚刚萌芽的花蕾。

我也不过二十三岁,马上面临大学毕业,分配到她所在的农场实习。

她总是在我下班时,安安静静的躲在路边等我。穿一条小小的紫色短裙,白T恤,长长的直发被风吹散在紫罗兰花海里。

我走过她身边时,她会东瞅瞅西瞅瞅,确定没有人时,才一把拉起我的手,满脸都溢出笑。飞快的给我一记亲吻,同我说:“我领了薪水,你拿着去买书。”

那时,在她心里,让我去买书,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她家里穷,中学就没有再读下去了。认识了我,把我当做她心头的一尊神,看我的眼神也是仰望着的。

我享受着她的仰望,也享受着她的爱情,我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快乐和幸福,是这样俯首即拾。

她对我千依百顺,饭会做好了,吹凉了喂到我嘴里。房间会打扫的纤尘不染。衣服会叠的整整齐齐。

在农场几个月时间,她连我过冬的毛裤,毛衣,毛袜子,毛线手套,都织好了。

只要下班,想也不用想,她一定在等我。

只要上班,想也不用想,她一定煨了好汤送到我的办公室。

我也会拥着她的肩膀说爱她,但心里,有一万个确定,知道她更加爱我,离不开我。

每次想到这些,心里会有一些浅浅的得意。觉得这样一个美丽如花蕾般的女人如此爱我,怎么说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于是,家荣来看我时,我真的带了她出去炫耀了。

她像小猫一样偎依在我身边,酒喝完了她立即给我添上,菜吃完了她立即去加,我说的笑话,不等说完,她已笑的灿若云霞。

家荣喝多了,大着舌头问她:“阿君有什么好,你这么向着他。”

她看着我,小小的美丽脸庞只有巴掌大小:“他是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一个男人。”

家荣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一边指着我说:“你这小子,*运,太*运了。”

我的酒已喝至头晕,主动同家荣打赌:“我说什么,她都会做的。”

家荣横起眼睛:“我不信,总有些事,她不肯做。”

我脸一热:“不,无论什么事!”

家荣笑:“真的?”

“真的!”

家荣把嘴附到我耳朵边:“那……你让她今天晚上陪我吧……”

我呆住,一时没有反应上来。

家荣哈哈大笑,推我一把:“算了,开玩笑的,你小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家小姑娘跟你玩玩,才不会听你的话呢。”

我头一晕,觉得脸上十分挂不住,一把拉过她:“你听我的话吧。”

她望着我,眼底是失色的惊慌。

那一夜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已醉的似摊烂泥,隔日弟弟来看我时,我仍是扶都扶不起来。

弟弟兴奋的拿着我寄给他的信,抽出她的照片,向我喊:“哥,哥你快醒醒。我要见嫂子!哥,我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我不信,快让我见一下!”

我扶着似乎已裂成两半的头,脑子里一阵糊涂,忽然之间,想起了一切。

她已走了,没人知道她几时走的,为什么走的,走到哪里去了。

只有我知道原因,可我,却怎么说的出口。

家荣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同离开的?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反复翻滚,如同一把尖刀,横划过来,竖划过去,痛的我咬紧了牙关也说不出一句话。

弟弟重重的一拳击在我脸上,他捏住我的肩膀,将我摇晃的似风中的一支枯草:“你不是人,怎么做的出这种事!爸妈还等着放假了来看儿媳妇呢,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恨任何人,也不怨任何人。我自小受的教育中,没有不许人贪虚荣这一项,更没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人的虚荣心,可以将整个世界都彻底碾成粉末。

现在,我只能恨我自己,除了自己,还有谁这样混蛋呢?

七年后,我已三十岁。

三十岁,许多人已结婚生子,许多人已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情感战役。

我,我早已戒了酒,生活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美好和希望似乎都在她离开后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快乐,再也不会拥有幸福。

*思夜想希望与她重逢,我再不敢妄想她仍爱我,我只求,只求她给我个机会,让我说声对不起。哪怕得不到她的原谅,总让我说出来,让我忏悔,让我有机会将自己赐死。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而孤单,却是触手可及。

我也曾迂回的打听过家荣的情况,离奇的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早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家人就已报警称他失踪。算日子,正是他去我那里后没几天的事。

他到底去哪了,难道仍和她在一起?

在我的记忆里,她仍是那样的美丽*,干净的像一支纯净水,一丝尘土都不染。长长的直发永远吹拂在温暖的紫罗兰花海中,善良,温柔。

所以,当我再次看到她时,我的脑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人,与*思夜想的她,是同一个人。

事情很突兀,那时,我在银行,刚刚提了款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不知什么发出一声可怕的爆裂声,然后,一柄冰冷的东西就抵在了我脑后。

我听到一把女人冷酷而全无感情的声音:“把钱掏出来,要不就去死。”

我正想抬头看,脑后的枪忽然离开了我的头,向旁边扫了一扫,一个人应声倒地,血,顿时流了出来。

“老实点。”身后那女人说,声音竟有丝说不出的熟悉。

我猛然回头,脸正与她的脸对个正着,虽然隔着一层面纱,我仍清晰的感觉到她的气息,我怔住,这情景,与*夜思念的重逢显然不是同一件事,但,却仍震撼的我无法*。

她也认出我,手滞了一滞,枪立即离开了我的耳边。

警铃大作,她的同伴正匆匆往外退,她竟那样呆呆的,动也不动的看着我,眼中渐渐浮起泪雾。

她一把扯掉面纱,瞪着我,半晌才说:“是你。”

我也怔住,一切都已不存在了,管他什么银行,什么打劫,什么生与死,此刻,她就在我面前——在这一刻前,如果我仍不知道我是如何的爱她,那么,此刻,我已尽知。

能看到她,便是死了,我也知足。

警察已到银行门口,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一把拉过她的手枪,指住我的额头:“拿我当人质,快走。”

她被动的拉着我,一步步向门口移去。

不知从哪里窜出两名保安,她飞起一脚,回旋踢,轻轻两声,保安应声而倒——这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当年那个羞怯而美丽的女孩,什么时候,已是这样手起刀落?

“我杀了那个人。”

她站在高岗上,背对着我,风猎猎的吹动她的卷发,附近没有花海,更没有紫罗兰,有的,只是无尽秋色。

“家荣?”我问。

她嗯一声,半晌说:“原本也应该杀了你……毕竟第一次杀人,怕了,逃了。”

我的咽喉中,像堵了一样什么,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音。我看着她,心酸至极,是我不好,我是混蛋,若不是我,她怎么会……

她转过身来,细看,原来脸上有道骇人伤疤,虽用厚厚脂粉,仍是遮盖不住。她指着伤疤:“这是那人临死前抓伤的,他大概没想到我会与他拼命——原本应该是你与他拼命——你都没有碰过我,却让他……但你不拼,你睡了,睡的不知多香。”

我心如刀绞,无话可说。

“这些年,我学着杀人,学着用枪,学着用刀,学着心狠,我杀了很多人,有该杀的,有不该杀的。只要给我钱,我就去替他杀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最应该杀的那个人,却始终活着。”她看向我,冰冷的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复杂感情。

我跪下来,冲着她,是,我不求她原谅,这世上,最该被她杀掉的,原本就是我,就应该是我。

“对不起。”我说。

她的手枪已举起于我眉峰,我却已了无遗憾,我错了,我道歉了,我……爱你。

枪响时,再料不到,倒下的,却是她。

山巅之上,风猎猎吹响,她的长发委地,再也,吹拂不起来了。

原本荒无人烟的山巅,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警察包围。

她倒在地上,眼睛仍睁着,嘴角流出血来,艳而红,像被染色的花。

我跪在她面前,怎么,该死的是我,为何伤了她?

她看着我,就这样看着我,眼中有仰望,也有依恋,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相思。

她轻轻的,轻轻的说:“我……不怪你。我……爱你。”

天仍是蓝的,花仍是香的,你虽已不是那个你,但,我,也爱你,至死,不渝。

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把你刻在心里。未来的生命,我会牢记着你的模样,等待着,有一日,在天际,与你,重逢。到那时,让我告诉你,年轻时的我,是多么的多么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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