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还没到,皇城南平门外就聚集了不少蟒袍玉带的官员,可陆鼎却还没有出现。这些官员们要么是一方诸侯,要么是京中要员,不消说都是跺跺脚便地动山摇的大人物,此时群龙无首,便各自打着招呼。姜朔兄弟三个也在其中——年纪最大的姜望,连任两任山东布政使,如今有六年了,此刻已经解任,回京到吏部来接受新的任命。他便是前日在姜朔房中出现的满面胡须的刚毅之士,同姜朔一样怀着心事,只在有别人主动招呼他时,他才点点头致意。
另外一个姜晦,是和姜朔同胞出生的亲兄弟。前后虽然只差了一刻钟,但他生在月末那一天的子夜,姜朔却生在接下来那月月初一天的凌晨,是以一个叫“晦”,一个叫“朔”。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进私塾,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姜晦如今已经是南京知府了,一年只能在春节回家一次,廷议之后还要立即赶回南京。他年纪不大,行事却甚是沉稳成熟,哪怕是此刻同自家兄弟站在一处,也不像别人那般窃窃私语,表情恬淡自如,同每一个投来目光的人不冷不热地交换着微笑。

姜朔虽然也算是二品大员,位同六部尚书,但只是负责京城北部的治安防卫,平日里筹谋的国家大事他根本没有插手的资格。可等会他便要和一手遮天的陆国师、陆丞相当面对敌,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怦怦乱跳。为了掩饰这份紧张,姜朔不断偏头和身后的张潇说几句话。

“在六部之上,还有一个天机院,主持全国政务,这陆鼎便是天机院的第一把手。那边几个人依次是户部尚书卓籍英——便是提走朱铁的那个人——吏部尚书冯六阳,他们两个一个主管全国钱粮调配,一个主管各地官员升迁,和未到的兵书尚书古轩都是天机院的重要成员。那边是礼部尚书傅致尧、工部尚书车捷、刑部尚书王正奇,这王老大人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和陆国师以及宫里的大太监费公公都是文皇帝西游之前的顾命大臣,也是天机院的老人。你看,他身子骨依然硬朗,可是腰板更硬!另外三个顾命大臣在过去的几年间要么是不在人世,要么是告老归田,前日费公公也因为那件事进了大牢,现在只剩下王大人和陆国师两个了。”

张潇心知肚明,“那件事”就是皇后身上的事了。那无名仆妇既是费公公引荐的,那么他也脱不了干系。姜朔接着说:“京城分为三个区域:城北、城南和皇城,那个穿白衣佩紫带的,便是皇城侍卫队总管、皇城平安使翟英。平日里上朝他是会站在皇帝身边的,一年中只有今日他要站在阶下。那边那个发胖的中年人名叫鲁万里,是费公公的外甥,现任城南平安使。”

张潇奇道:“他舅舅都被抓起来了,他还能屹立不倒?”姜朔摇头道:“这是吏部的事了,我也不知内情。这些事,缓缓再说。”

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纷纷向一个方向涌去。张潇凝神看去,原来是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而来,前面朱红,后面深紫,都是四人抬的小轿。众官员都围在第一乘轿子边,一个当先出列跪在轿边道:“学生叩问老师安好!”张潇眉头一皱,姜朔低声道:“那是洛阳知府程鳌!”

程鳌这么一跪,登时也有好几人跨出人群,跪在程鳌身后,想来都是陆鼎的门生。余人面上不禁露出遗憾和羡慕的神情,好似跪在陆鼎轿前是无上的荣光一样。轿帘掀开,陆鼎身着官服,微笑地走了出来,见到程鳌等几个人跪在轿边,略一皱眉道:“都起来,这是皇城!你们身着官服,是国家栋梁,只能跪皇上!”程鳌数人唯唯站了起来,众官一拥而上,阿谀奉承之词溢涌而出。后面一个轿中走出身材高大的古轩,和陆鼎一前一后走到南平门外,众官鸭群似的跟在后面。

姜晦暗扯身边的两个兄弟,迎上前去。姜望和姜朔虽然计划好了等会要发难,但此刻时间、地点、场合都不适合翻脸,只好随着姜晦一起走上去,向陆鼎深深揖了一揖。

陆鼎伸手扶起他们三人,疾步走到前面,转身向大家道:“列位同朝,今后千万莫要如此。我们做大臣的,心里只能有皇上一个人。我知大家敬我爱我,但列位这样做,反而是害我!”

众人见陆鼎不悦,这才安静下来。陆鼎走到王正奇身边携起他的手,并肩站在前面。众官员见势如此,也纷纷按照官阶排好了队伍,等待开门面圣。他二人后面是冯六阳、卓籍英、古轩,后面是傅致尧和车捷,姜朔和翟英、鲁万里并排又站在后面,接着就是各个地方官员,张潇和他人带来的护卫约有上百人拱卫两旁。

此刻正对着南平门的一家酒楼上,赵巨炎坐在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饮。此刻还没到开张的时间,酒楼里空无一人,赵巨炎看着远处南平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潇和其他官员的护卫一起站在队伍后面,蓦地听到门内一声钟鼓齐鸣,随后那足有十人高、半尺厚的朱红涂漆、黄铜门钉、樟木整板的南平门缓缓打开,陆鼎当先走了进去,随后是六部尚书、平安使及各地方官员。张潇刚想跟着进去,却见身边的护卫没一个动作的,怔了怔立即醒悟过来,心里不禁一颤:原来姜朔不愿自己扯进**,这才出言相骗,而自己去孤身犯险!

可皇城门口侍卫成群,张潇不敢有所动作,心似滚油,俄而想到:“陆鼎就算要动手,料来也不会在朝堂之上。”心中一宽,默默为姜朔祝福。

北京城城墙方方正正,皇城也是四四方方的恰好在城池正中央,而每日上朝的金殿又在皇城的正中央。陆鼎率领百官一直向前,直走了近两里路才看到高高的金殿。

殿前汉白玉台阶共有一百零八级,规定是第一级先跨左脚,右脚跟上,第二级是先跨右脚,左脚跟上,一点也差不得。台阶虽然不高,但这样按着礼数仔仔细细地走下来也是非常劳累的。姜朔向前面的王正奇望去,见他背影巍然如山,心中稍安。

众官员又整了整着装,出汗的拿出手帕擦干,走累的乘机喘口气,然后按照官阶大小重新换了个队形。陆鼎依然独自一人在最前面,接着是冯六阳、卓籍英、古轩、王正奇四位天机院成员,第三排是傅致尧、车捷、翟英、姜朔、鲁万里,至于后面的地方官员,就以程鳌、姜晦、姜望这些富庶地区的长官打头了。

这金殿之上是一个足能容纳数百人的大堂,地面是云南特供的大理石磨制,光可鉴人。最里面又有九级台阶,搭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之上,又有九级台阶,上面才是金光灿灿的龙椅。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太监从殿后绕出来,高声叫道:“皇上驾到——”众官员闻声,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口颂万岁。

往年里都是大太监费公公担任这一职务,这次他因事下狱,才给了这小太监一个出头的机会。过了一小阵子,一个身着龙袍的年轻人在四个黄衣的带刀人环卫之下从殿后步出,那四人中,赫然便有一个司熠辰。

那小皇上虽未亲政,但也过了二十岁,行过了加冠礼,还差点有了个龙子,看上去也不是很稚嫩。他一边落座一边道:“众位臣工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语气冷淡漠然。司熠辰四人手按刀柄站在皇帝身前,那小太监侍立于测。

小皇上道:“请各位挨次把去年的各项事务报上来罢。”陆鼎是丞相,掌管天下大事,自然不用汇报具体事务。户部尚书卓籍英从袖里拿出一份奏章,率先上前道:“臣户部尚书卓籍英禀,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国总收入为白银一千一百零十四万两八十六钱九分六厘,总支出为八百三十六万五千五百七十九两五钱三厘。其中京城……”他照着奏章上一点一点念下去,有条不紊,清楚明白。待他奏完,冯六阳也上前奏道:“臣吏部尚书冯六阳禀,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国有数在案的官员变动总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二人,升职重用的有一千五百九十三人,降职调用的有一千七百五十九人。其中……”接着又奏明了重要的人事升迁,又按地区分别阐述了升迁人数和升降级数。接着古轩道:“臣兵部尚书古轩禀,去年一年中,北方夷狄共来犯五十九次,无一例外均被我圣朝大军击退……”又细细说明了来犯地点、斩敌首级数、俘虏敌人数、我军伤亡数,各项数字有条有理,一丝不苟。王正奇、车捷和傅致尧又上前禀报了自己去年的工作成绩,姜朔听得暗暗心惊,对他们的认真仔细大为咋舌,暗道:“即使是结党营私之徒,也没忘每日的工作,看来我朝果然是底蕴深厚,不容小觑。”甚是满意。

除了路途遥远,或是服丧守制的官员,今日来朝的人也有七八十个,挨个奏报下来,也花了两个多时辰,陆鼎听得仔细认真,不时指出个中错误。而那小皇上耳中听着这些数字,目光却只是呆呆盯在一处地面,明显是跑神了,连众人奏报什么时候结束的都没发觉。陆鼎轻轻咳了几声,他才猛地清醒过来,面上仍带有一丝茫然。

吏部尚书傅致尧上前道:“启禀皇上,今年春节后十天,天下古刹少林寺的后山里现出宝物,前来献宝的少林寺僧众就在殿外相候。”小皇上听到宝物,好似稍微高兴了一点,道:“宣他们进来罢!”

傅致尧走到殿口,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红旗,向外招了几招,又回到队列中。不多时,殿外响起钟磬之声,殿口现出一群鲜衣俊美少年僧人,一边吟哦颂念,一边按着预定的步伐缓缓走上前来。众官员有序地退到两侧,那群少年僧人在当先的延空率领下向左前进四步,又向右后退三步,向右前进四步,又向左后退三步,身体却一直正对着前方的龙椅。就这样按着“左四右三、前四后三;右四左三、前四后三”的节奏到了龙椅三丈之外,延空长颂一声佛号,手捧一方红木盒子,五体着地跪了下来。那小太监走下两重九级玉阶,从他手中接过木盒,打了开来,正要拿回给小皇上看,小皇上挥手道:“拿出来给大家伙都瞧瞧!”

那小太监迟疑了一下,将木盒放回依然匍匐在地的延空手中,然后从中拿出一块石板,高举过顶,朝着四方转了一周。姜朔身在前列,看得明明白白上面是“天地变,异姓王”四个歪歪扭扭的青色古篆。

众官员中升起一阵疏疏淡淡的惊呼和唏嘘,陆鼎不动声色,低头看着两尺前一方大理石砖地面,不作任何表态。卓籍英上前两步道:“皇上,这六字是秦朝时候的大篆,并非今人伪造,看来早在秦时,上天已有注定了。”冯六阳也上前和卓籍英并排道:“皇上,卓尚书所言有理。如今能有资格封王的异性人,只有陆国师一位。那年前之事,请皇上顺应天意,给个定夺。”他二人一开了这个头,车捷、傅致尧、古轩、程鳌等人纷纷随之上奏,一时间喧哗异常。皇上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向后一靠,看着他脚下嘈杂的朝堂,嘴角似乎浮出一丝冷笑。

程鳌出列奏请之时,将姜朔撞了一个趔趄。姜朔稳了稳身子,偷偷看了王正奇一眼。王正奇屹立如山,面如刀刻,冷峻异常,直盯着脚下一方石砖,任身边官员进进退退,石头人般动也不动。姜朔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心道:“等他们闹剧一过,我便站出来罢!我便率先同国师、丞相、太子太傅、天机院主事,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的陆鼎陆大人唱反调了!”想到不久后的场景,热血上涌,太阳**一阵阵地发烫,脚下的砖缝似乎也扭曲振荡起来。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几乎没有间歇,且在他听来声音极大、分量极重,仿佛要将堂上百官的百舌之语都盖了过去,又仿佛下一次搏动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一般。早上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可他一想到马上就要当着天下的面在这金殿之上痛斥甚嚣尘上的拥王派,便有一种强烈的呕吐**——要知道陆鼎权势极大,此刻堂上几乎全都是他的拥护者,姜朔一旦站出来,那便意味着和整个朝野对敌!那么自己的前程、家庭、性命……全都成了未知之数,想到这一点,又觉不小的恐惧。

就在这难以忍受的极度紧张之中,少林寺众僧人倒退着退了下去,拥王派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等待皇上发话。姜朔心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们终于闭口了么?”一低头,冲出队伍,越过站在前面的陆鼎,高声道:“皇上,臣姜朔以为此举不妥!”

这近百人的殿堂之上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只有姜朔的回声在柱子、墙壁、地板、拱顶之间如同一只不羁的跳蚤般肆意地来回乱撞。在这四处冲荡的回声之中,姜朔扭头扫视他身后的人群,又和坐在对面的陆鼎对视,心中忽然不再紧张了,反倒有一丝破坏的快感:“你率领百官朝政之时,也是这般非凡的感觉么?可是你再怎么非凡,现在依然站在规规矩矩的队列里,我却能站到这“规矩”之外!天下人皆服你,我偏偏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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