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沉,这会空气中有了凉意,外间歌舞不停,奴仆们换碗更碟,佳肴美酒走马灯似的又开始上桌,第二轮又开始了,有些人早已经挺不住,被人搀扶着到客房休息去了,而大多数人尚在饮酒作乐,他们必须陪候着内厅里面的几个朝中重臣。
冯紞又吃完了一串葡萄,拿起桌子上丝巾,抹了把脸,又拿起一条在身上上下乱擦,荀顗注重名教,他精通《周礼》、《仪礼》、《礼记》,和羊祜、任恺共同修订了晋朝礼法,所以十分的看不惯冯紞那种在别人家一点礼数也不讲的模样,但他又不好得说什么,毕竟这冯紞颇得司马炎的宠信,如今担任着侍中一职,俨然行使着丞相权责。

荀勖这会像是喝醉了,手拿着酒樽,垂在脚边,头埋在胸口,也看不出他的眼睛是睁是闭,从进了贾府开始,他就一味的玩乐,只说些风月笑话,绝口不讲正事。荀顗虽是他的族叔,爵位,官位都远高于这荀勖,但他心里知道,如今的荀勖管理着朝中机要公务,地位非同一般,权柄在握,生死富贵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虽贵为公爵,司空,太子太傅,可论道这生杀予夺的本事和这个本家侄子差的太远。

“荀公,刚才那两个美人,我已经让人给您送回府上去了,还有一篓上好紫葡萄。”贾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太傅荀顗的身边,一握他的手他说道。

“这怎么是好,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搞不得这种事,快让人把她们追回来。”荀顗坐起身来,刚想要站起,却被贾充按住:“荀公何须多礼,我见这两美人侍候荀公还算用心,让她们在您身边服侍,也让人放心不是。”

太傅荀顗刚才就注意到那两个美姬,身材修长,丰胸翘臀,眉眼也算的上是中上之色,说道:“看这两个美人姿色,只怕少不了要万钱吧,怎么好让贾公破费。”

其实这两个美人贾充花了三万钱才买下,只是也不好多说,只能含笑不答。荀顗还要推让,听旁边一人哈哈大笑道:“我说荀公您就不必客气,贾公的一番心意,那两个美人温柔多情,模样可人,要是我早就收了,只恨贾公送的太少,可惜这是送你,不送我。”

见说这话的是冯紞,贾充叹了口气说道:“这算的了什么,冯大人看刚才那些美人里可有喜欢的,只管开口,老夫定然双手奉上,反正老夫很快便要离开此地,只怕和各位大人的相聚,也是最后一回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刚刚一直低着头,喝醉了的荀勖微微的笑了笑,把头抬了起来,静静的听着几人的对话。

“咦,贾公你这是干啥,好好的饮宴,搞的如此悲凉,离开这话从何说起,要是不说明白,这两个美人我是万万不会收的。”荀顗看着面色沉重的贾充,奇怪的问道。

冯紞也是一头雾水,好好的请客吃饭,怎么转眼变成了悲情离别,唱的是那一出,他扭头看了看荀勖,见荀勖用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含笑不语。

“算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今日我们只喝酒,听歌,看舞,高高兴兴的一醉方休。”贾充越不说,荀顗心里越着急,急忙杵着拐杖,站了起来,呼呼说道:“到底是什么事,贾公你倒是说个明白啊,要不这酒可喝不下去,倘若你再不明言,那老夫我可就要生气了,我们几个在,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是啊,贾公你就别打哑谜了。”冯紞也在旁边说道。

一直在边上坐着看热闹的荀勖站了起来,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满满的到了几杯酒,招了招手说道:“来,大家喝了这一杯。”荀顗心头不满,暗想,这荀勖也太不重感情了,这贾充和我们几个关系颇好,在朝中也是相互照应,如今看他有了难处,你居然不闻不问,还有心喝酒,如果是我亲侄儿,早就痛骂你一顿了,虽说荀顗不敢骂荀勖,生气到还是敢的,脸一沉,口里哼了一声。

荀勖毫不在意,笑道:“贾公的烦恼我大概能猜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贾充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他嘴角一翘,却故作惊奇的问道:“中书监大人知道?”

“我若猜到贾公心事,你可要饮了这一尊”荀勖说着,见贾充点了点头,冯紞和荀顗疑惑的看着自己,荀勖也不和他绕圈子,直接大声道“你是为了都督秦凉二州一事可对么。”

贾充一笑,接过了荀勖端在手里酒樽,喝了下去,他见事情挑明,也不再隐满,抬头看了眼厅外,只见歌舞依旧,奴仆们正不断的给外面的那些官吏倒酒添菜,也无人注意他们几个,吸了口气说道:“不错,正是此事。”

冯紞哈哈道:“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对贾公的信任,贾公久在军旅,对战场之事了如指掌,如今外出督军两州,一朝军权在握,不日剿灭逆贼,这封妻荫子可是指日可待,我可要恭喜您了。”

坐在旁边的荀勖听冯紞要恭喜贾充,心头嘿嘿几声冷笑,这冯紞白给他在朝中混了多年,如今还身居侍中的高位,竟然如此糊涂,难道看不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么。他掌管机要,所以早知皇帝听了任恺等人的密奏,有意让贾充镇守长安都督二州,从知道此事开始,心里就一直在分析利弊,也想的较多较透澈。那天贾充在东宫突然昏到,到今天邀请众臣来饮酒作乐,他心知贾充是明白这不过是任恺等人的计谋,今天请大家来,无非就是想试探下这几人是不是能和他休戚与共,拴在一条船上。

贾充苦笑的两声,说道:“我也不瞒各位,剿灭叛匪老夫本是责无旁贷,可这其中只怕是却另有文章,你们知道是谁向皇上举荐老夫出任二州都督的吗,是任恺和庾纯。”

“是他们二人吗?”荀顗听是这两人,在心里盘算起来,很快他就明白其中的奥妙,想了想他说道:“这个确实有问题,不过能掌握兵权,到也不一定是坏事。”

这朝廷早已经分做几派,较有势力就贾充他们几人一派和侍中任恺中书令庾纯等人一派,两派一直以来就朝政,人事安排等斗个不停,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荀公啊,可知道这都督二州,背后还有什么吗。”贾充又道,荀顗不了解其中的事,只能摇了摇头,贾充接着说道:“重要的是出京师,去镇守长安。”

几人这才算明白了过来,都督军事只是临时差事,一但镇守长安,可就长期脱离这朝政了,西北军事不单是简单的剿灭鲜卑突树机能,更多是要安抚西北戎狄各族。自两汉以来,进入塞内生活的戎狄各族部落颇多,当地郡守、豪强常年对他们少加安抚,只是一味的侵犯掠夺,戎狄心怀怨恨,反叛便所难免,汉朝末年的诸羌叛乱只不过是西北这一系列叛乱的开始。

从泰始元年开始,西北戎狄之患就越演越烈,究其原因,这郡县荒废过半,居民连逢战乱户口锐减,没了人口耕地,自然补充不了军需,也无法长期在西北用兵,朝廷大军一到,戎狄叛军就远远躲开,并不交战,等大军一退,他们又卷土重来。

泰始三年,凉州羌族叛乱,仆射李熹便奏书请出兵讨伐平乱,当时贾充荀顗等人就以当地荒凉,羌兵人少不足为虑,大军贸然出征耗时费力等理由竭力阻拦,致使凉州被攻破,整体覆没,朝廷震惊之余后悔不已。

泰始五年,朝廷从雍州,梁州,凉州分出数郡城,建秦州并派出重臣胡烈为秦州刺史,牵弘为凉州刺史,意图安抚西北诸羌,又打平又招平定反叛之风。可没想到胡烈有勇而无谋,泰始六年在围剿秃树机能之时,反而中了对方了对方的埋伏,大军死伤殆尽,他自己也被树机能杀死在了万斛堆。

为了这个突树机能,扶风王司马亮被贬为了平西将军,新任秦州刺史杜预按畏敌不前的罪名押入朝中待罪议处,这一桩桩一件件血的教训,怎么能不让人心惊,这树机能又岂会是轻而容易就能剿灭的,更别说贾充一旦离开了中枢之地,这朝廷里的明枪暗箭他能躲的过去么。

荀顗沉思了一会,拿起手巾,擦了擦额头上汗珠,仿佛是在心里下了极大的决心,对着贾充说道:“贾公你放心,明日老夫就进宫面圣,想法帮你辞去这差事。”

“叔叔准备如何开口呢。”荀勖听这话,问道。

听到贾充要出去镇守长安,冯紞也在心里打着主意,虽说他如今贵为侍中,可论到与武帝司马炎的关系亲密,自己远不如他们三人,在朝廷里他需要援友,能在各种场合给自己支持,而贾充几人就能做到,况且长久以来他们早已经结成联盟,如果贾充真去镇守外地,离开宫闱,那这艘大船可就要散了,听到荀顗有了主意,他也打起精神,认真的听着。

听荀顗只是说要去相劝时,他不禁摇了摇头,这皇上拿定的主意,岂可轻易改变,更别说这还是军国大事,就如今朝中的众臣来说,确实也找不出比贾充更合适的人选,就凭你的几句话,司马炎会听你的吗。

荀顗摸了摸自己稀松的胡须,左右看了看,压低着声音说道:“老夫就拿齐王说事。”

听到齐王这两个字,几人如晴天闻惊雷,震的心神荡漾,不自觉的向四周的看去,生怕这两个字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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