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船头的段向非面容清癯,气质悠散,不似江湖高手,倒像博学大儒,只不过,此时的他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眉眼之间难掩无奈的皱纹。
“正是老朽。”他拱手喟叹道,脚下扁舟像是被放入了千斤巨石,猛地一沉,速度当即变缓,与孟奇所在楼船并行而驶。

孟奇眯了眯眼睛,评估着这七大宗师的实力,光从这一手就能看出,自己若不底牌尽出,怕是讨不了好,境界上差了不少:“闲隐先生可是拿我开玩笑?天下之间,还有你办不到的事吗?”

他学着之前“申猴”的办法,故意沉下嗓子,沙哑着声音说话,如此一来,不怕被熟人听出,反正“申猴”也是用的假音。

段向非摇了摇头,苦笑道:“人力有时而穷,天下之大,老朽无可奈何的事情数不胜数,至少这韶华易逝,美人白头,就非人力可以挽回,‘申猴’先生,老朽若非迫不得已,何曾愿意与你们‘十二相神’打交道?”

“咦,能让闲隐先生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倒是有点兴趣了。”有任务在身,孟奇自然会接下,只不过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以免段向非怀疑,前功尽弃。

段向非叹了口气:“老朽老来得子,却是宠爱过头,让他文不成武不就,只喜呼朋引伴,骄奢淫逸,若如此下去,倒也还好,老朽自有家业能让他挥霍,谁知祸从天降,半年前,犬子在天定城失踪,从此了无音讯,此事‘申猴’先生应该有所听闻,还望先生接受请托,找到那不孝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到后面八个字,他脸皮轻微抽动了一下。

孟奇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闲隐先生,以你的武功实力、江湖地位,放出话去,不知多少好汉乐意帮忙,若是幕后有操纵者,又岂是你之对手?”

段向非沉默了片刻,充满沧桑地苦笑道:“若是能够这样做,老朽又何必千方百计打探你们的行踪?”

他抬起右手,露出了一只没有五指的手掌:“我一生所学泰半在剑法之上,可五年前,却棋差一招,被人削了右手五指,若这个消息流传出去,少不了对头仇家上门,故而老朽在犬子失踪后,故作愤怒,指他不走正道,自作自受,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又借口早已金盆洗手,拒绝任何请托。”

“当然,老朽终归已经踏上了这个境界,要真有仇家上门,还是能够做到同归于尽的。”

他平平淡淡地说着,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接着笑了笑道:“为了那不孝子,老朽不得不冒一点险,将此事告诉先生。唉,人老了,对什么江湖地位、武功实力已经看淡,只求子孙平安,无灾无劫。”

“竟然有人能削掉先生右手五指?”孟奇略微愕然地问道,换做“申猴”在此,大概也是类似反应,作为天下七大宗师之一,段向非的实力绝对是最顶尖的层次,可居然会被人削掉右手五指,毁去多年苦修的剑法,那他的对手该是何等的可怕?

段向非眼睛微微眯起,有了点纵横天下的气势:“老朽也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如此高手,应该已经开了三大秘藏,接近人神界限了……”

“闲隐先生不知是谁?这等人物在江湖上岂会默默无闻?”孟奇疑惑地问道。

段向非摇了摇头:“这人就像突然从石头里蹦出,与我比武前毫无名声,比武后又销声匿迹,非是成名高手中的任何一位,实在诡异至极,这倒是与你们‘十二相神’有些类同,呵呵,老朽当时都怀疑他是你们‘十二相神’之首的‘辰龙’。”

“这我却是不知……”孟奇听得微微挑眉,来历不详,毫无名声,做了一番事情后销声匿迹,这样的描述怎么感觉这么耳熟?等等,这,这不就是我这种人吗?来完成任务的轮回者!

孟奇越想越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比如顾小桑就明显和自己等人不是一队,自有轮回空间,只不过后来出了岔子,为防意外,靠某件神秘物品暂时变成了新人。

嗯,五年之前,后来又销声匿迹,这轮回者肯定已经完成了任务离开,倒是不用担心。

段向非也不是在追查当初交手之人是谁,说明理由后,直截了当地道:“‘申猴’先生,不知需要怎样的报酬才愿意接下任务?”

孟奇哪知道“十二相神”的“收费标准”,只好桀桀怪笑:“这得看闲隐先生给得起什么?”

“老朽最珍贵的自然是一身武学,若‘申猴’先生不嫌弃,事成之后,老朽愿意将《观澜决》《白驹过隙剑法》和多年心得抄录一份给先生。”

“多年心得?包括人体秘藏的吗?”孟奇已经从段向非之前的话语里知道,人体一共有三大秘藏,这一点倒是与开窍期的修炼方法不同,当是这个世界的人另辟蹊径,即使自己选择了金钟罩,选择了开窍之路,将来可能无法兼开秘藏,看一看别人的道路也是好的,毕竟能博采众长,探索本质,以他山之石攻自身之玉。

而且它们都能兑换善功!这算是主线任务带来的额外收获!

段向非笑得很疲惫:“当然,里面自会有打开‘元气秘藏’、‘精力秘藏’的心得,至于‘精神秘藏’,老朽自身也未打开,恐怕帮不上忙。”

他知道“申猴”这种一等一的高手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打开人体秘藏的心得和修炼之法,不怕他不心动。

“想不到闲隐先生已经开了两大秘藏,宗师之中亦是佼佼者啊。”孟奇没有诚意地夸奖道,以探听更多的消息——他见识过朵儿察这种出手之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接近神魔的高手,自家师父又比朵儿察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对所谓宗师,自然提不起真正佩服的心思。

段向非叹息笑道:“非也,非也,三大秘藏里以‘精神秘藏’最难打开,牵涉眉心祖窍,玄之又玄,而一旦打开,就几于神魔,不用动手也能杀人,就像崔老头子,哪怕他只开了一个秘藏,老朽也顶多与他平手。”

“‘申猴’先生,如何,可愿接下任务?”

“不是任何报酬都能让人心动的。”孟奇装腔作势地说道,负手而立,僧袍翩翩,也有几分出尘之意。

段向非眯起眼睛道:“那什么能让你心动?”

“其实已经很心动,可还差一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孟奇脸上的猴头面具始终带笑。

段向非仿佛松了口气:“不知是什么要求?”

“还请闲隐先生搜集一些秘籍,不用太高深,普通即可,越多越好。”孟奇这是打算兑换给六道轮回之主,虽然到时肯定会被压的非常廉价,但积少成多,怎么也得有个几十百把善功啊。

当然,一种武功只能兑换一次。

段向非皱起眉头,想不明白“申猴”提这个要求的用意,沉吟了一下,开口道:“这个要求并不难,老朽答应了。”

“那成交。”点头动作之下,孟奇脸上的猴头面具愈发显得滑稽。

段向非长叹一声:“‘申猴’先生答应的如此爽快,倒是有点出乎老朽意料,少费了诸多口舌,这样吧,事成之后,老朽再送先生一件礼物,虽不贵重,却是老朽心爱之物,颇有几分神秘色彩。”

“不知是何物?”孟奇好奇地问道。

段向非嘿嘿一笑:“事成自会知晓。”

说着,他将一个包裹丢给了孟奇:“这是犬子失踪前接触过的人物。”

然后他脚下扁舟突地加快,顺江而下,消失在了莽莽江面。

孟奇接住包裹,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十二相神”接受任务都不收“定金”的吗?

这个问题,已经死去的“申猴”自然没办法回答他。

不过,他也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刚才讨价还价增加要求时,他其实一直提心吊胆,若段向非觉得要求太高,想着另寻别的相神,那自己只有哭着喊着跳楼大甩卖了,毕竟这是主线任务。

“天定城,想不到真要去天定城,必须去找张宗宪夫妇一趟了……”孟奇望着黑夜里翻滚的江面想道,他们可是知道“申猴”已经被杀死的,得想办法将此事圆过去。

他翻了翻段向非给的资料后,将“申猴”以及甲板众多尸体上的碎银子搜出,揣入怀中,然后找来压舱石,将“申猴”尸体绑上去,推入了江中。

噗通,波浪翻滚几下后,“申猴”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孟奇藏好面具和令牌,放下另外一边的小舟,顺江而下。

船头江风扑面,小舟颠簸严重,负手而立的孟奇却觉得非常有范,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还没办法一苇渡江。

如此一个时辰后,孟奇抵达了天定城,它修建于江边,宛如一条巨龙。

因着深更半夜,天定城水门已关,孟奇直接在城外码头下船。

还未前行几步,孟奇眼前一亮,因为张宗宪、李心瑜夫妇正在水门边与一红衣少女说话。

“阿弥陀佛,缘来缘散,贫僧倒是与两位施主有缘。”孟奇远远就宣了声佛号。

张宗宪回过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疑惑地道:“真定法师,您也来了天定城?”

李心瑜则侧头与那秀气娇俏的红衣少女咬起了耳朵。

“贫僧是专程来追赶两位施主的,盖因那‘申猴’并未身亡,装死骗过了我们,后来趁贫僧不备,入水逃亡而去。”孟奇睁眼说着瞎话,“因此,贫僧前来提醒两位施主,多加小心,亦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免得引来‘十二兽’更疯狂的报复。”

“多谢法师特意赶来提醒。”张宗宪真心诚意地感激,因为并不觉得此事有撒谎的必要,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法师要冒充“申猴”,故而有此一说。

咬完耳朵,红衣少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奇:“真定法师,在下崔锦绣,得到通报后前来迎接心瑜姐姐夫妇,刚听说了你的事情,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战胜‘十二兽’之中的申猴,一时有点手痒,还请赐教几招。”

她身边有位白发老者,低眉垂眼,仿佛在数着地上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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