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的帐篷立在黑石城和蝎眼阵营之间的空地上。
四四方方, 周围无遮无挡,晚间风大,门帘又大开——风灌进去,很快把帐篷灌得又胖又胀,像一只飘飘欲飞的包子。

两边的车几乎同时到达, 原本李金鳌建议说, 应该晚到,让黑石城的人等, 在气势上压他们一头。

叶流西反问:“有必要吗?”

劣势的一方,耍再多花枪也没气势,强势的一方,什么都不做也气势满满, 势均力敌才会在细处挖空心思明争暗斗, 但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帐篷内的桌凳都是黑石现砌,笨重而又粗砺,主座只叶流西一个人,阿禾和李金鳌分站两边。

桌子对面摆三张石凳,龙申、赵观寿和签老太太都上了年纪,于情于理, 得让他们坐,龙芝只能站到一旁——想到自己居然跟阿禾和李金鳌这种角色一个待遇, 脸真是阴得要滴出水来。

门帘放下扣死,帐篷里忽然就安静了,只风声在帐顶滚。

叶流西看着赵观寿笑:“赵老先生, 觉不觉得这场景好熟悉啊,跟在你的书房聊天时没两样。”

主客已经颠倒了位置,怎么会没两样呢,赵观寿尴尬地笑。

签老太太把随身带的长条缎面布包放到桌面上:“流西小姐,这趟来没什么可送的,这是你上次的三根天签,带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叶流西示意阿禾。

阿禾走上前,打开布包的扎口,把三根签按顺序,整齐排到叶流西的面前。

叶流西擎起第一根看。

金堆翠绕一身孽。

当时看得一头雾水,现在终于透彻:“我这样的人,十来岁从荒村出走,能走到今天,也不可能是靠积德行善。坑蒙拐骗都做过,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座的几位,谁不是呢?”

说完了,随手把天签扔到桌面上:“事到如今,南斗的预言也好,天签的测算也好,争斗的形势也好,胜负已分,大家都同意吧?”

龙芝冷笑:“叶流西,关内的市集,你拿下了几个?我黑石城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呢,想召集反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胜负已分?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龙申不动声色:龙芝和叶流西不和他是知道的,会言语冒犯他也预料到了,但谈判嘛,总得有人唱白脸。

叶流西并不恼:“被狼叼进嘴里的羊,被网捞上岸的鱼,被兽夹夹住的鸟,鲜有不垂死挣扎的,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东西好不好吃,尝一口就知道,我用不着踏平了黑石城,才去向关内宣告胜负已分。”

赵观寿在中间和稀泥:“既然是来谈判的,先说正题吧。”

叶流西奇道:“正题?”

她看向赵观寿:“赵老爷子,我的谈判条件你都知道,三条,银蚕心弦、江斩、高深,换一个‘不犯黑石城’,谈判要有诚意,这三条,你哪条做到了?”

赵观寿尴尬地看了一眼龙申。

龙申清了清嗓子:“流西小姐,银蚕心弦确实是丢了,高深……可能你也知道,他自己逃走了。江斩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会设法尽快移交的。”

叶流西问他:“三条有两条黄了,一条不确定,这也叫交差?这也配跟我谈交易?”

龙芝按捺不住:“叶流西,你少装了,银蚕心弦在尸堆丢的,不是你干的,还有谁?”

叶流西笑了笑,伸出左手的骨爪将右腕的衣袖撸高,露出腕上银亮的链子:“是在我手上,但这心弦,既然不是你们给我的,就不能算你们的功劳。”

龙申早有应对:“如果我同意为昌东拨弦续命呢?”

叶流西将链子拨落到桌上,推向龙申:“龙老爷子既然这么有诚意,那银蚕心弦这一条,我就算你们达成了。”

说话间,阿禾走上前,把一张黑石城的地图铺开在桌面上,又很大方地递过去一支笔:“西姐说了,三个条件,每达成一个,换你们1/3黑石城的平安,区域你们自己划,我们不计较。”

龙申坐着不动,也没去接阿禾手中的笔:“为昌东续命,只能换1/3个黑石城?”

言下之意,还觉得这交易不合算,想讨价还价一番。

叶流西看着龙申,意味深长:“怎么,你还觉得少了?龙老爷子,我提醒你一句,整个关内,也只有我愿意去做这样傻的交易了,但凡我咬个牙狠个心,这三个人我不要了又能怎么样?”

龙申沉默。

确实,他该感谢叶流西居然会心慈手软。最初听到这样的交易条件时,他甚至疑心叶流西是不是在作弄他们:三条人命而已,哪有资格跟黑石城相提并论?感情用事的人果然难担大事,叶流西一手好牌,也许会因为这三个人打烂的。

叶流西说下去:“还有,阿禾说漏了一点:所有的交易,都以昌东活着才成立——我知道心弦一续三年,为昌东续命,换来的是1/3个黑石城的三年平安。”

心弦的确只能一续三年,这附加条件不算太过分。

龙申抬手接过阿禾手中的笔,从地图的1/3处横拖而过——他要的那块安全区域里,既包括方士城,也包括羽林城。

签老太太和赵观寿不约而同,都暗自松了口气,龙芝脸色铁青,却又无计可施:早预料到了,几个老家伙肯屈尊来,就是做好了准备要低头,不然来干什么呢?

叶流西微笑:“那拨弦吧。”

她看着龙申擎起链子,看着他用拇指和食指从链端慢慢抽取出颜色已然趋近灰败的心弦,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龙申三根手指缓缓搭上弦身:“叶流西,拨弦收弦,都是顷刻之间,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现在要了昌东的命吗?”

叶流西垂下眼帘,语气分外平静:“我怕什么?你续的是昌东的命,也是你们这些方士和羽林卫大族的命。你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昌东,反正有整个黑石城为他陪葬。”

龙申心里叹了口气,指尖微弹间,那线心弦慢慢亮起。

李金鳌留心看他指法,一颗心砰砰乱跳:龙家的秘术,应该是指法结合咒术一同进行的,现场看只能学个皮毛,但管它呢,能学一点是一点,叶流西吩咐了,他就认真照做。

很快,龙申引弦归链,将链子递回给叶流西。

叶流西看向地图未被圈划的部分:“给你们提个醒,我原计划三日后攻城,这计划并不准备更改。你们有1/3的城池是安全的,三日内交出江斩,能保住另外的1/3。至于高深那1/3,我看没什么指望了……”

“要么这样,你安排金羽卫配合我,我抽空去一趟黄金矿山,高深如果真躲在矿山里,你们怎么找他都不会出来的,但我去就不一样了,他听到我的声音,会主动露面也说不定。”

“如果我在矿山找到他了,这1/3,我还算你们的,怎么样?”

龙申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流西小姐还有什么要求吗?”

叶流西说:“有啊。”

她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龙芝,看回龙申时,重又莞尔:“三年过得很快的,到时候,又要麻烦你拨弦了——我这人说话不中听,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撑几个三年,我希望龙老爷子能尽快选个听话又明事理的接班人,我说的接班人,可不是指龙芝啊。”

……

车子缓缓开动,龙申回头看了眼越去越远的谈判帐篷,又伸手拍了拍龙芝的手背,语气不容置疑:“你也听到了,三天内,选个时间,把江斩送回去吧,一个废人,换1/3个黑石城,这交易合算的。”

龙芝咬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她要把我换掉,你也照做吗?”

龙申说:“龙芝,形势不如人,就先示弱伏低,再徐徐图之。人生总有起伏,叶流西不也曾经一败涂地吗,她都能东山再起,咱们也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龙芝心头一突,抬头看向龙申。

龙申的脸色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你想要江斩,其实很容易,等天下都是你的,他也自然就是你的了——现在把他送回去,就当放羊暂时出去吃草。我们先保住1/3的黑石城,又1/3,再1/3,有了立足地,有了喘息的时间,什么事办不成啊?”

“不过龙芝,你记住我的话,真到了那一天,别像叶流西那么蠢:给敌人喘息的时间,就等于是给自己的坟冢开挖了第一锹。”

龙芝唇角浮出笑意,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

唯恐夜长梦多,叶流西第二天一早,就带队进了魂魄山门。

这里还是老样子,九个月前的那场大震都没能让黄金矿山改头换面,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重修的金爷脸了——以前的金爷脸很自然,只是山壁上象形的洞穴组合,现在就像是整容动了刀,钢筋作骨,石块堆叠,水泥弥封,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叶流西把矿上负责做饭的都叫来问话,只一个问题:近几个月来,有没有大批量地丢过食材?

这完全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从前穴居在矿道里,没认识江斩时,总要想方设法偷吃的,不敢经常出来,怕露了行迹,所以每次都会尽量囤多些东西,干馍、咸肉、卤酱,有一次,还直接顺走了一坛腌咸菜。

高深总要吃饭的。

但问话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伙夫们表示一切都正常,丢食材的事不是没有,但查看下来,基本都是老鼠作祟。

叶流西让所有矿工撤出矿道,让人用车载喇叭扩音器朝矿道里喊话,几个小时下来,漫山遍野回响不断,很多人耳朵里都出现幻听了,那些黑洞洞的矿道还是依然故我。

阿禾泄了气:“西姐,高深会不会……逃出去了啊?”

不会,魂魄山门没开,金池的外接通道口后来又被铁水焊死,炸山堆压,从根本上杜绝了出逃的可能性——死在矿山倒是有可能,但这么久了,尸体总该能被发现的。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我进矿道吧。”

她从矿上要了套干净小号的工装穿上,戴了顶铁制盔帽,系紧皮带,扎紧靴口,看上去还真像个矿工,阿禾要跟着一起去,叶流西没让:“你跟不上我的,江斩说我进了矿道,动作比地老鼠还利索……放心吧,这里也算我的老家了。”

这话不夸张,除了荒村,矿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创立蝎眼之后,总要辗转迁徙,反而居无定所。

***

矿道里没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静无声,像极了那些数不清的一个人在矿道里穿梭摸索的夜晚。

叶流西几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矿灯,熟稔地转弯、斜进、溜身滑下侧道,探身翻入高处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经坍塌湮没了,有些还在,一缕缕牵连着她那些黑暗里的过往。

昌东说得对,只有被人善待,才会想着善待别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时,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蝼蚁,做什么都偏私。

就好像她当初救江斩,可不是因为怜悯。

那时候,江斩刚下矿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处窥伺,像狼端详自己的食物。

她觉得江斩会活不下去的,文质彬彬的少年,和周围那些五大三粗言辞荤劣的矿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长得太过精致漂亮。

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些身上传出脏臭味的男人私下议论说:“可惜了,矿上没有女人,什么时候弄他一把,反正长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怜,但她没起同情心,她也可怜——她好多天没洗过澡了,她住的洞里挂满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缝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给浸了,她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蝙蝠。

她没空同情别人。

但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对江斩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细小铁片塞进那个老打骂他的工头的馒头里,若无其事走开,闷头干活,那个工头指头抠扒着喉咙说不出话时,他还关切地上去围观。

江斩身上,有跟她一样的东西。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后,江斩被两个男人堵到了矿洞深处,拼命挣扎时,她像野兽一样冲出来,手持磨细了一头的短钢筋,一把扎进其中一个男人的胸膛,然后和另一个男人翻滚在一起厮打。

力气没人家的大,那个男人夺过钢筋,把她肩膀扎了个对穿,那一刹那,她居然没觉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时,垂涎过的喷香的肉串。

也是铁钎把肉块对穿。

想杀她没那么容易,她凶悍地又踢又咬,最后,江斩抱了块石头过来,狠狠砸烂了那人的头。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烂臭,在矿洞里愣愣对望。

再然后,江斩忽然哭了,说:“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叶流西觉得丧气,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没受伤过,她有经验,自己会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捂住伤口掉头就走,江斩像个小尾巴,一直跟着她,走过一条矿道,又一条,一边走一边伸手抹眼泪,把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叶流西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江斩,说:“首先,咱们得把尸体给埋起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

情谊生于杀人放火,长于狼狈潦倒。

那以后,江斩总偷偷进来找她,给她带吃的,把自己的枕头送给她,因为她抱怨过睡觉时硌脑袋,还偷带她去矿上的澡堂洗澡,看着隔帘下流出来的黑色的肥皂水,叹气说:“青芝,你身上太脏了。”

叶流西说:“关你屁事,还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欢青芝这个名字,青色的小草,听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尽管江斩跟她解释过,灵芝比小草值钱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钱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做关内最有权势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负过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脚底下。

终于有一天,金蝎带路,让她找到了厉望东埋下的那个箱子。

……

出了矿洞,叶流西有些疲惫,没找到高深,反而重温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像阴暗角落里久置的湿拖把,脏水淋漓,永远不干。

阿禾迎上来:“西姐,咱们先回去吧,慢慢来,只要高深还在矿山里,总有一天,会有消息的。”

也只能这样了,车子驶离时,叶流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矿区,新修的金爷脸是张面色颓丧的老脸,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叶流西心里一动,大叫:“停车!”

***

从前的金爷脸就是禁地,九个月前,金爷发了狂,从山腹里窜出了一回之后,那里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没人敢进,送进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于金爷吃了睡睡了吃,别再地里翻身。

叶流西走到通道尽头,让人合力推开尽头处的那块喉板——这是金爷的咽喉,它想进食时,用力吸气,喉板就会打开,那些猪羊牛牲,如被大风吸附,尽数从这里滑入。

穿过祭祀坑,到了断崖口,一眼望下去,没有异样,金爷重又变回那副老年痴呆的模样,半截身体伏在金池边,很久才会不耐地动上一动。

阿禾有点失望:“还是没有啊。”

崖口处已经修了道垂到底的链梯,叶流西抓着链梯下来,走近金池。

在崖口时看不真切,现在走近了,才发现池边零散着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闻:都是生啃的,没有用火加工过。

金爷吃东西都是大开大阖,不可能会吐骨头的。

叶流西隐隐有点不安:“高深?”

池水漾动,声音在穹洞里回响,阿禾正带人从链梯往下爬,叶流西喝住她:“你们都先出去,在外头等我。”

阿禾她们走了之后,穹洞里安静得近乎异样,连高处的滴水声都听得清晰,金爷的眼睛大得像铜盆,在半空中直对着她。

叶流西说:“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来找你了,战事吃紧,一路打,一路被围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个月前,我把昌东、肥唐还有小柳儿送出关了,那时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过赵观寿找你,但是没结果。”

“如果你还活着,就出来跟我见个面,过些日子,等黑石城这里的形势稳定些了,我打算出关,想把你一起带出去,都九个月了,小柳儿她们一定很挂念你。”

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自己的推测出了错,高深不在这儿吗?

叶流西站了会,终于转身走向链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这次出去,不能带上你一起的话,小柳儿估计会很失望,但没关系,我会让她别着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会停,反正我现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财力,我就不信……”

她蓦地住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伴随着哗啦水声,有人扒住池边块石,从金池里冒出头来,**站上岸边。

叶流西呆呆站着。

这人身形高大,偏瘦,从脸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长了金色的蛇鳞,一块一块如同风疹——这蛇鳞没入衣领,显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叶流西下意识看他小臂。

也没了,她记得,那里原本纹了一株瘦伶伶的细骨梅花,现在也没了,尽数被鳞片覆盖,但她还能认得出他:初见的时候,他耳廓上方钻挂了个环。

这环还在,原本银白,现在已经被左近皮肤上的蛇鳞……映成了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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