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了初止的事,她未曾休息一下,她想找点事给自己,这样的话,就好像还活着一样,还没有疯一样。
她来到苏于婳灵棂前,跟她说了会儿悄悄话,就像以前那样,很多不能对外人讲的事情,可以对她说。

她拉着苏于婳的手,小声着:“师姐,初止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谢谢你把他带了回来。”

“师姐,如果你在泉下遇到了韬轲师兄,你帮我告诉他,我不怪他,哪怕他跟着黑衣人算计我和石凤岐,我也不怪他,让他别内疚,对了,绿腰来了,真的好惨啊师姐,我都不知该怎么去见她,韬轲的伤口我看过了,是石凤岐的长枪造成的,他死在石凤岐手下的。”

“我真正亲手杀了第一个七子,是初止,其实你一点都不意外吧,他那样的人本来就没什么好活的。”

“师姐,石凤岐没有死对不对?你肯定没有在下面遇到他,对不对?他不会死的对不对?你肯定遇上到他的,我知道的是师姐。”

“师姐,你这一去啊,连个骂我的人都没有了,他们都很担心我,很怕我,我知道我现在像个疯子一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感觉我真的要疯了,我都快要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我,哪一件事是真的事,哪一件只是我的妄想。”

“你要是在就好了,你一定可以骂醒我。”

“不过好像,做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呢,活得太明白总是辛苦不是吗?我若是早些发疯就好了。”

她干枯的眼眶灼痛,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好像一生泪水她已用尽,再不能为任何人流下半滴。

她与苏于婳说了许久,久到未曾发现,门口来了人。

来的人轻声唤她:“鱼姑娘。”

她抬起头来看,笑笑:“绿腰啊,你要是想报仇,就一刀杀了我吧,我会很感激你的。”

绿腰眼中噙着泪水,晶莹发亮,她走进来,给苏于婳上了一柱香,祭拜过后,她的坚强,让鱼非池惊讶。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那是哭得太过悲伤之后留下的,眼眶红肿得很高,像是抹着最艳的脂色,但是她的眼神很坚定。

“韬轲手里拿着这个。”绿腰摊开手,手心一枚青翠的玉耳坠子。

然后绿腰掀起一边的头发,露出耳垂:“这本是一对,黑衣人从我这里取走一只,送到了韬轲那里。”

鱼非池摇头:“绿腰你错了,韬轲不是为了你才甘心作引,把石凤岐引诱出城的。他是为了商夷,能让石凤岐心甘情愿去对方挑选的战场的人,能让石凤岐放松警惕不担心有黑手作祟的人,能让石凤岐只带八万兵力就出城迎战的人,只有韬轲,韬轲此举,意在诱杀石凤岐,除掉大隋国君,动摇大隋军心,毁我大隋根基,在商夷与大隋即将决战之际,没有什么事情比石凤岐的死,带来的后果更为严重。韬轲是为了商夷最终的胜利,才做了这件事,他是料定了他可以摧毁石凤岐,摧毁大隋,摧毁我,他要成为商夷称霸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所以,绿腰,这跟你没关系。这枚耳坠子,顶多只是黑衣人加重的筹码,帮韬轲下定决心。因为韬轲……因为韬轲或许很难做出决定,来背叛他的师弟。”

鱼非池拈起那枚耳坠在指尖看了看,真是沁人心脾的透绿。

她说这么多,没有要给韬轲泼脏水,怪韬轲的意思,她只是想让绿腰不要背负这样的歉疚。

如果一个男人为了她,背弃自己的做人准则,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好友,选择以死来保全她的性命,这样的爱,太过罪孽深重了,没有人承担得起。

鱼非池本以为,她还要说更多的话才能让绿腰明白,但没想到,绿腰却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通透。

绿腰说:“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他不是那种为了所爱的女子就可以背弃商帝命令的人,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他早就强行带我出宫了。在他那里,君令大过天,如果有什么是可以超越君令的,那就是他觉得,他这么做,可以为商夷带去好处,为商帝谋去利益。他是一个以商夷至上的人,我了解他。”

鱼非池看着她,等着她后面要说的话。

她停了一下,抿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在泪水里极为明艳:“我不在乎他是为我而死,还是为商夷而死,我在乎的,是害死他的人。”

“绿腰……”

“不是你们。不是你,也不是石公子,是黑衣人。如果不是黑衣人,韬轲不会来行此赴死之事,只为除掉石公子,毁掉大隋,如果不是黑衣人,韬轲不会拿到我的耳坠,下定决心,如果不是黑衣人,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韬轲会来永孟城,哪怕他最终也会战死沙场,至少在那之前,我们会见上一面。剥夺了我这个权力的人,是黑衣人。”

她的声音开始带上颤抖的哭腔,但兀自逞强,强稳着声音不乱,强迫着她自己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这个天下到底谁是赢家,我爱的是韬轲,是他这个人,不是他身后所代表的身份,也不是他所效忠的国家。我等了十年的那个人,被黑衣人夺去了生机,我盼了一辈子的事情,被黑衣人毁掉。鱼姑娘,我不是一个不明理的人,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我要报仇。”

鱼非池看着她,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听着她坚定的话语,是啊,她所认识的绿腰,是一个那样顽强坚韧的人,是一个活得那样明白,那样豁达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殉情,不会自杀,她会活着,为了给韬轲找一个公道,为了给韬轲报仇而好好活着。

这才是绿腰。

一点也不脆弱,一点也娇柔的绿腰,她是最柔韧的蒲草。

十年的苦守未能使她绝望,一朝的失去只会令她更加坚强!

绿腰的泪水划过脸庞,滴落衣间,而她的双眼虽然悲伤,但神色始终坚定,充满了克制的力量。

“商夷不会为我报仇,黑衣人与商帝是一伙的,我自己杀不了黑衣人,所以,我来求你,求你让我有机会,可以手刃仇人,可以为韬轲报仇雪恨。”

她说,“只是我的韬轲,不是商夷的将军和大臣,只是私人一段恩怨,无关你们天下之争,我一直都跟你们不是同一路人,我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去体谅,去原谅,去为了顾全天下大局而作出什么牺牲,你们尽可牺牲你们的,但是,我不会让我的韬轲白白牺牲。”tqR1

“商帝也好,商夷也好,那跟我没关系。用什么样的方法,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也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一个为情而困的小女人,我要的只是我心中所爱。我不在乎别人,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去做。如果我做不到,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请人帮我做到。鱼姑娘,我请你,帮我报仇。”

这样的要求不能用过不过份来衡量,这样的要求,只是一个绝望中的女人近乎妄想的执念。

大概是她的声音太有力量,太过坚定,竟能唤回鱼非池一点游离在外的神识,让她可有一点点清醒,让她能体味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望着绿腰这双隐忍但明亮的眼睛,并起双指直指上天:“我鱼非池向天起誓,一定找出黑衣人,一定为所有被他所害之人报仇,如违此誓,罚我再受此生所历之苦!”

比起什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类的毒誓,大概鱼非池这样的誓言,才是最最恶毒的。

再受此生所历再苦。

绝不会有人想过一次鱼非池的人生。

失尽所爱,一无所有,从得到到失去,小半生的时间里,她尝尽世间至痛,世间至苦,世间至毒。

绿腰坚强了许久,听到鱼非池这番誓言时,终于失声痛哭出来,靠在鱼非池肩上,她的泪水打湿了鱼非池半边衣衫。

鱼非池轻抚着她后背,没有说安慰的话,她说不出来,她知道绿腰失去韬轲是何等悲痛之事,她不会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过去。

因为过不去啊。

世上真有一些坎,是过不去的。

一等便是十年的深爱,一朝丧失,再见面时,天人永隔,如何过得去?

但绿腰不会知道,她这个小小的请求,点燃了鱼非池全部的斗志。

是啊,还要报仇,还要活着报仇,为那么多死得不明不白,为那么多无辜被牺牲的人,报仇。

为韬轲报仇,为苏于婳报仇,为石凤岐……不,不,不为石凤岐报仇,他没有死。

在她的心底,有一种力量正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那种力量如同迅速成长的大树,深深扎根,开着漆黑的花,结着苦涩的果,沿着鱼非池的四肢百骇正疯狂蔓延,替换她的骨血,重新撑起她快要破败的身躯,吞噬了她的灵魂,赋予了她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种力量,不是信仰,不是强大,是一种再也无所在乎,无所顾忌的野蛮。

她将不惜一切,哪怕毁掉这个世界,也要达成绿腰这小小的心愿。

一个人在世上倔强着不肯死地活着,总是有一个强大的信念在支撑。

在鱼非池万念俱灰的时刻,绿腰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愿望,一个小小的念头,继而成长为参天大树,就像是黑暗中一束束小小的火星,只要有一点点火星,她就能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活着,报仇,成为了她不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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