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翰似是听到了挽澜这一声怒喝,慢慢转过身子看着挽澜这个孩子,很少在他脸上他看这样仁慈又和蔼的神色,他对挽澜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尊重与敬仰,那是对挽字这一姓氏的敬仰。
但此时他面对着挽澜,只是把他当个孩子来看。

“岳大人,为什么?”挽澜看着这场大火,知道这意味着长宁最后的支柱也没了,他实在不明白,岳翰为什么要这么做。

岳翰看着他,露出了安然的笑容,那种暮岁老人,看透了生死与沧桑的安然。

岳翰一生未娶妻,未生子,是个真正的孤寡之人,他对子孙后代这种东西没什么追求,对延绵他岳家血脉这种说法也不甚在意,他觉得,那会让他分心,他只想好好地报效国家。

事实上,岳翰也的确是个为南燕效尽了全力的人。

他没有太睿智,在群雄四起的年代,他的名字可谓是泯然于众,不说跟这一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相比,只说他们老一辈的人,他也是籍籍无名的。

他才能就那么多,本事就那么大,肝脑涂地也只如萤光,未成大雅,难以登堂。

只能跟着南燕先帝的后面打转,也只能听从音弥生的安排,没有一个真正强者那样的大局判断能力。

但他的忠诚,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对南燕的忠诚也好,对燕帝的忠诚也好,都是对他自己的忠诚。

所以,他放这一把火,不是背叛了长宁,背叛了南燕,也不是背叛了音弥生,相反,他在尽着他最后的忠心。

岳翰再不聪明,他也看得出,长宁被耗死是早晚的事,与其让长宁人长长久久的受着精神折磨,一点点被逼到崩溃,再陪着这座城池一同消亡,不如,在长宁还很有活力的时候,就败了吧,至少,这样可以保全这个王都的完整。

岳翰已经料到了,当长宁城中的物资耗完,没有补给的时候,长宁城内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到时候,又会是人吃人的日子,岳翰不希望长宁城变成那样。

于是,他放了一把火,早早地就烧尽了长宁城最后的希望,如此,长宁城会在最短的时间向外面的敌军妥协,如此,长宁城可以保存他最后的完整,如此,南燕这最后一城,尚不算废墟地狱。

他的新帝啊,把整个南燕变成了人间炼狱,最后这一点地方,就留作净土吧,让南燕,干干净净的消亡。

这把火,会让他背尽骂名,不过岳翰想了想,好似最近有太多背负千古骂名的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说不得,以后去了地府见了先帝,还能跟他唠唠这个事儿,也当是一件功德,又或罪恶。

岳翰看着挽澜,说了一句话:“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吧,挽将军。”

“你要让我投降吗?岳大人!你为什么会想投降!”挽澜红着眼睛看着他,他不懂,南燕全国无数城,没有哪一座城是因投降而失去的,每一次的战事,哪怕是明知惨败,燕人也抵抗到底,哪怕被打到遍体鳞伤,也绝不会举起白旗。

为什么,一口气撑到了最后,岳翰却要做这种事?要泄掉这一口气?

这样,对得起南燕,对得起先帝,对得起音弥生吗?

对得起那些千千万万个为了南燕而战死的人吗?

对得起吗!

岳翰是个很忠的人,很忠的他收到的音弥生最后一道圣旨是,不得出城主动攻敌,岳翰便会做到。

岳翰倒也是想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可那韬轲又不打过来,自己也不能出去主动打他们,长宁城最后只会走向人吃人的地步,岳翰……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如打开大门,算了。

他不够聪明,只能想到这样的笨方法。

突然地,岳翰跪下去,对着挽澜:“挽将军,陛下有旨,不得主动出城攻敌。”

挽澜不说话,死咬着牙关不出声,单薄的身子在发颤。

“将军,陛下是想让你活着,好好活着,你跟小王后都要好好活着,你们是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啊。”

岳翰说罢,重重地向挽澜磕了一头。

挽澜连忙要冲过去扶起他,他又岂敢受这老人的跪拜?

可是岳翰抬手拦住他,自己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声念叨着:“我行如此恶事,无颜面对长宁百姓,无颜存活于世,先帝,陛下,臣来了。”

他转身一步步走入火海里,像是闲庭信步,走得从容自然,又像是要借一场大火洗去此身罪孽,浴血而歌。

大火吞没了他的身形,挽澜尖叫着要冲过去把他救他出去,却被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看着大火一点点把岳翰烧成灰烬在眼前。

拦住挽澜的人知事有变,给了后方一个眼神,立刻有人跃进黑暗。tqR1

阿青睡在王后凤宫里,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上,枕头还很湿润,上面全是入梦前她残留的眼泪,一张小脸上也挂满了泪痕,估摸着是哭累了才睡过去的。

惊醒阿青的人是宫女,宫女禀报,粮仓失火,岳翰殉国。

阿青怔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宫女的脸上尽是恐慌,她跟所有其他人一样,都知道粮仓的重要性,那是他们的口粮,长宁现在本来就被围了,若是储备的粮食再被烧个精光,那他们这些人,是不是要饿死在城中?

阿青还小,不懂治国,也不太明白岳翰这么做的原因,她只是听到殉国两个字的时候,浑身冰冷。

第一次,她对这两个字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殉国,就是为国殉葬,就是死。

宫女等着阿青发话,其实宫女儿也知道,小王后懂什么呢,来告诉她一声,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如今南燕掌事人是她,就必须来跟她说一声。

阿青摆摆手,让宫女儿下去。

宫女说:“王后娘娘,此时离开长宁城还来得及,奴婢一定拼尽全力保护娘娘离开!”

宫女是音弥生挑来伺候阿青的,忠心不必怀疑。

阿青却说:“本宫不走,本宫是南燕的王后,本宫不能走。”

宫女眼泪籁然而下,滴在地板上,颤抖着说:“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

“你走吧,我不用你们侍候。”阿青抓了一把梳妆台上的珍珠金叶子塞进宫女手里,“走吧。”

“娘娘!”宫女满脸是泪,悲呼一声。

“走啊!”阿青高声喝道。

宫女三跪九叩,离了凤宫。

偌大的凤宫里,阿青一个人坐着,她小小的身子跟这宽大的凤宫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是跟整个南燕与后蜀相比一样,她太小太小。

朝妍站在门外听着阿青的高喝声,抹掉脸上的泪水,慢慢走进来,看着阿青。

阿青竟未惊慌,她只是说:“你是来刺杀我的吗?”

她见过刺客刺杀南燕先帝时的情景,对那一幕记忆深刻,时常梦见那一根摇摇晃晃的吹箭,夺走了先帝的性命。

“不,我是来带你离开的。”朝妍坐在她对面,温柔地笑看着她:“可是你不愿意走,是吗?”

“是的。”阿青说。

“为什么呢?你知不知道,长宁城要破了,南燕早已亡了,你已经不是南燕王后,你可以做个快乐的小姑娘,快乐的长大,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成长。”

“我大婚嫁给音哥哥那天,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等我长大了就把我送出宫去,让我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说我不是他的王后,我只是他的小妹妹,他是我的兄长。”阿青稚嫩的脸庞对着朝妍,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们就把他害死了!”

朝妍竟被她这句话逼到无话可说,低下头似有忏悔,她说:“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这不是我们的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但我说过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我就会一直等他。”

“他死了呀,你等不到了。”

“如果你的哥哥战死沙场,你会做逃兵吗?”阿青问她。

朝妍眼泪一落,摇摇头:“我不会。”

“那我也不会。”

朝妍问她:“你知道,你留在这里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但我依旧会留下来,我不管你是谁,你听着,我,是南燕的王后。”

“你懂王后的含义吗?”

“你做过王后吗?”

“没有。”

“那你凭什么觉得,你比我更懂得王后意味着什么?”

朝妍一向能言善辩,口才了得,可是她对着阿青的时候,竟觉得万般话都无法说出口。

她是个大人,要带走一个小小的阿青很是容易,一闷棍把她打晕了,直接拖走就是,可是朝妍觉得,如果那样,未免太过侮辱她了。

她留了一瓶药给阿青,那药的味道像甜豆,甜甜的,凉凉的,服下去只觉得昏昏欲睡,不会有任何痛楚。

然后,一觉醒来,便是来生。

朝妍走出凤宫,外面等着的是典都德,典都德说:“鱼姑娘的意思是叫我们把阿青带走,你这样……”

“我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一辈子屈辱地过活,才是真正的绝望。阿青不同于普通的孩子,她的心智比我们想象的成熟,就算我们强形把她带走,你觉得,我们能防得了她自杀吗?与其让她死都死得不甘心,不如,让她自己做决定吧。”

“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还没有太多分辨能力,她现在或许不怕死,可是等这一切过去了呢?她说不定就……”典都德很是不忍,那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就这么看着她死掉?

“她国破家亡,众亲皆去,无父无母无兄无友,她的世界早就坍塌了,你相信我,她不可能忘得了这一切,以后活着,也是痛苦。痛苦地活着,是一件很艰难很艰难的事。”朝妍说,“最重要的是,我敬佩她,我尊重她的决定,我不会成为最后一个决定她人生的外人。”

典都德回头望,望着了那黑沉沉凤宫里一点金凤凰,凤凰展翅飞一飞,归于黑暗,未再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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