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于婳的厉害之处在于,不是给她一个什么命令,她就只照着这个命令把事情办完。
比方石凤岐只是让她去查偃都出了什么事,她查完偃都的情况之后,其实便算是完成了这桩交代,但是苏于婳觉得,事情还可以再挖一挖,摸到了藤却不去摘瓜,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所以,苏于婳开始整理翻阅这些天南燕的动向与情报,很快,苏于婳就牵出了一张网。

来自后蜀的雨燕扎入了南燕的小桥流水和杨柳霏霏这后,又冲天而起穿了九重宫阙和王家庭院,燕子腿上缠的信,带着后蜀的富裕味道,在南燕的王宫里萦绕出了阴谋的气息。

燕帝将信细看,一眼看到三道盖章,便知此事乃是后蜀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

于帝王而言,细作死在外面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天都有这样无名无份无人知晓的人在死去,他们一生是否建功,是否平庸,都无人听说,他们的死就好似水融化在水里,毫无痕迹,有的甚至难起涟漪。

细作从被选中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随时有可能被抛弃,得不到君王的认可,得不到国家的掌声,他们是黑夜里阴沟中的蛆虫,仰望星空,不被铭记。

但是,但是如果这些细作,落到了敌人手里,意义就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样大批量的细作被暴露,被捕,意义更加不凡。

不要误会,不是说这么多人的性命会让帝君们有些牵挂,有些不忍,想发一发善心地把他们救回来,授予他们英雄的称号,给他们以掌声和鲜花,传颂他们的功绩。

不是这样的,不要误会。

他们的命,依然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人手里握着的秘密,足以让一个国家被连根拔起。

所以,才有了像姜娘那样的,一旦身份被暴露,就会立刻自杀,避免自己扛不住严刑拷问,出卖自己的国家与忠诚。

当,这么多的细作,长长一串名单,这么多的人都被捕了之后,这些人每个人知道的不同的秘密,如果汇集在一起,燕帝也不怀疑,凭书谷和卿白衣的脑袋,能找出南燕多少弱点来。

在任何政权中,情报部门的忠诚度都是最高的,甚至超越军队。

不管国家易主有几回,帝君换几任,情报部门,永远只忠诚于这个国家,只要这个国家还在,他们的忠诚就在。

不够忠诚的人,是没有资格踏进这扇大门的,这便保证他们的忠诚度。

燕帝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但是燕帝不能冒险。

名单上面所列人名足有九十七,他相信绝大多数会守口如瓶,不出场南燕,但是他也相信,会有一小部分人扛不住那些非人的折磨,精神崩溃之下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因为,如果是燕帝得到了这样一个名单,他也会用尽人类智慧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极刑,来撬开细作的铁齿铜牙,得到于自己有用的东西。

这是身为帝君们之间,掌权者之间,无需言说的,彼此的默契。

这九十七个人刚刚被捕,还处在拼死抵抗的阶段,不会开口泄密,可是时间拖得越久,便越不好说。

哦,亲爱的时间,他总是在扮演着无数种角色,比方这时候他就是个手拿招魂幡的无常使者,催促你赶紧做出正确的决定。

燕帝将细作名单放下,看一看与名单同来的信。

信上细细说明了大隋的野心,南燕与后蜀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若后蜀失守,南燕也难逃此祸,既然此时南燕已经摆脱了当时的困境,便该想一想未来的出路,是与后蜀守望相助,还是跟大隋与虎谋皮。

信上再说明了此时苍陵大军已得的数城,数城都紧挨南燕,其间虎子野心,昭然若揭,燕帝陛下你是否要等到刀架在了脖子上才肯悔误?

当然了,信上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后蜀提出来的优渥条件,只要南燕与后蜀合作,后蜀便即刻释放南燕细作,只要他们永不入后蜀之境,绝不会行追杀之事。以及——

以及后蜀已失的五城,赠予南燕!

唯一的小小要求是,不能对外说是后蜀送给他们的,要说成是他们自苍陵手中抢过去的,以避免后蜀百姓的哗变。

如果燕帝答应这些条件,就请立刻做决定,十日之内,过时不候,超过这个期限,蜀帝卿白衣以后蜀的疆土起誓,以列祖列宗的灵位起誓,会用尽一切手段逼南燕细作开口,将南燕的秘密倾倒而出!

卿白衣和书谷在这里使了两个小诈。

第一个,是赠南燕五城。

这五城尽归南燕所有,可以想象日后苍陵大军反攻这五城时,便是与南燕开战,后蜀反倒是置身事外了,书谷相信,不服输的苍陵人,一定会反攻,到时候可要为南燕祈祷了,希望他们不会被苍陵打得太惨才好。

以五城换后蜀全国的安定,这个生意特别划算,不愧是以生意发家致富的国家,算盘打得噼啪响。

第二个,十日之内做出决定。

后蜀等不起,再这么下去,该让的就不止五城了,六七八九城都得让出去了,所以,后蜀不愿意等,也不会给燕帝陛下太多斡旋的机会,让他可以想办法拿下几个后蜀的细作跟他们交换人质。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卿白衣与书谷绝不希望看到自己人被抓,再说一次,死道友不死岔道嘛。

十天内,加上鸟儿送信的时间,燕帝陛下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考虑。

这对于一个已经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摸着胸说,卿白衣与书谷倒也不算很坑很阴险,虽然逼得燕帝有点紧,但是南燕的处境也的确是危急,他们拿出这法子,也的确是能解决一下现在南燕的困境。

从大的局势上来讲,他们只是将南燕的背叛提前了而已,反正南燕是一定会背叛他们的盟友的嘛。

使得燕帝有点难以释怀的事情莫过于要跟立刻调转头跟后蜀合作,说句难听的话,南燕在这样的颠来倒去之中,有点像个人尽可夫,朝三暮四的婊子,谁的大腿粗就抱谁的,谁给的利益大,就往谁身上靠。

即便是国家讲利益不讲情面,不讲道德,但是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连续依俯两个强者,就像是年轻的姑娘解开罗裙奉上新鲜美丽的肉体,辗转于不同的床榻之上与男人之下,寻求更有力的保护,总是令人不耻,感到屈辱。

燕帝不在乎做一些很龌龊的事来保护南燕,可是拿整个南燕的名声做赌,拿整个南燕百姓的尊严下注,他依旧要想一想,这么做,是不是可以。

天光破晓之时,古稀之龄的燕帝一夜之间似再苍老了十岁,深深的无力感与疲惫感让他觉得,他真的老了,现在的天下,是年轻人的角斗场,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人,再也跟不上年轻人的目光与脚步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燕帝咽下了这份屈辱,奉上了南燕的尊严,同意了后蜀的条件。

他继续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的子民,哪怕他的子民不会理解这位老人他所受的屈辱何等沉重,如同将他几十年来的帝王傲骨尽数碾碎,供人踩踏。tqR1

紧接着,就是那场连石凤岐都始料未及的倒戈一击,以后通天火光中的“蜀”字旗。

战事发生的时候,南燕正安排人手,将被羁押在后蜀的细作们接回去,他们回去之后是会遇到鲜花与掌声,以感激他们这些年来默默无闻为南燕做出的功绩,还是会遇到灭口与屠杀,以惩罚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自杀死去,给南燕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这,谁知道呢?

伴君如伴虎,天子之心最是难测,谁也不知道燕帝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世人仅仅知道的,不过是这场暗中的交易,既光明正大,又卑劣无耻。

音弥生收到了燕帝的信,信中语气强硬,不容任何置疑与反驳,只需照着他的安排去做便可,于是音弥生打开了城西大门,就如同女子解开了衣裙打开了双腿,为了生存,拥抱着带给他们羞耻与屈辱的敌人。

并,为之高歌,为之呐喊,为之战斗。

石凤岐看完信,将信轻轻合起放在桌上,静静坐在椅子上许久不出声。

他试图去理解感受音弥生当时的心情,是不是满腹的愤怒与屈辱无处安放,是不是觉得他自己变得污秽不堪无颜见世人,又或者,是不是安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并且为之奋战,永不妥协,永不认输。

他那时,手有没有颤,琴弦有没有断,他还能不能再弹奏出那样辽阔而大气的琴曲?

那样的玉人,他无暇美玉之上的裂缝里,是不是被世俗的恶意染进了所有的肮脏?

所以那时,他不愿意让挽澜上战场,甚至近来的战事中,都没见过挽澜的身影,或许是他觉得,如此令人不耻的战事,不该玷污了铮铮铁骨的挽家后人,不该玷污了十岁的挽澜。

纵世间千种恶,万种罪,他也愿意玉身倾塌守护最后一方纯净。

石凤岐想到最后,只是一声叹息。

鱼非池听到这声叹息,自床榻上起来,见他神色异样,拿起桌上的信看完。

她的眼神有些哀伤,为这世间,太多太多的无法选择,命运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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