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子的笔,堪比世上最无情的刀,他将一切事情剥析得毫无人性,只有最公正的评判,他比史官更残忍,比言官更犀利。
他是以天下为出发点,将这天下之责割裂成数块放在七子身上观看,七子的命运已定好,不论是反抗命运也罢,顺从命运也好,他都会有所赞赏,唯一让他辛辣批判的,是七子的逃避与人性的弱点。

他几乎看不起每一个七子,看不起任何因私而忘义的人。

在他的笔下,他最喜欢的是苏于婳,其次是韬轲,最不喜欢的人是鱼非池与石凤岐,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恶毒的词汇来批评这两个只知困于情事,不懂为天下苍生负责,有负七子重任的人,尤其是鱼非池,难得见他对鱼非池有半点夸奖。

因为不管鱼非池以前做出过多少惊艳天下的事,在玄妙子看来,鱼非池都只是在拖慢历史前进的脚步,她一次又一次地阻止着每一场有可能爆发的大战,一次又一次地化解着须弥大陆上的危机,这些事在他看来,虽然智慧,但并不可取,她的仁慈,并非拯救,而是另一种毁灭。

鱼非池有着致命的弱点,这种弱点足以让这一届的无为七子一败涂地,须弥大陆重归混沌,难以一统。

一个有着傲世天下智慧的人,如果不将这智慧用在历史正确的道路上,那她就是在把历史带向错误的方向,所以,不管鱼非池有多少能耐,做出过多少事情,于玄妙子眼中,都是错的,无一可取之处。

他言辞之间透露出的对鱼非池的惋惜与唾弃极为扎眼,如果有可能,他应该是希望苏于婳这样的人拥有鱼非池的智慧,或许这样,须弥大陆早就不是现在这副动荡不安的样子了,或许,大统之势已渐渐显露。

同样他也不喜欢石凤岐,明明是一代帝材,可称霸天下,可一统须弥,可成就千秋万世的不世大业,但偏偏他自甘画地为牢,困在情中,不图上进,不思进取,不顾天下,只为自己一点私情,从不将眼光放在须弥之事上。

总的来说,玄妙子对这一届七子感到痛心,几个有着绝世才能的人,不去为天下负责,几个能力不足的人,却野心过大。

他甚至讽刺过鬼夫子,说他看人的眼光越来越不如当年,挑出来都是些败莠,并无良苗,这天下,终将走向毁灭,难迎盛世。

让他笔锋急转的地方,是鱼非池的觉醒,自那句“游世人,已归途”之后,他对鱼非池的评价立马高了起来,就像有一种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的感觉,虽然有时候依然会对她做出的事写下不满,认为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是至少不会再时时唾弃。

石凤岐翻看着当初自己失去记忆的那一卷,看到鱼非池克己自残四个字时,脸上的笑容变得极是温柔,带着苦楚不能言的温柔。

“玄妙子,什么是游世人?”石凤岐合上集子,看着眼前这位虽然身形佝偻可是一双眼睛湛亮惊人的黄衫老人。

玄妙子接过书仔细放好,声音带着看透世间万事的沧桑:“小老儿我也不知,只知游世人百年一现,上一位来到须弥大陆的游世人已成传说,小老儿三生有幸,能在这乱世中再遇一次游世人。”

“你不知的话,为何会写游世人,已归途,她归的是什么途?”石凤岐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老人,以石凤岐的武功,他竟然探不到这老头儿的底,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深,更不知道自己一掌出去,能不能沾到他一角衣袍。

而上一个给石凤岐这种感觉的人,还是无为学院里的鬼夫子。

玄妙子那双湛亮的眼睛看了石凤岐一眼,脸上毫无表情,无喜无悲,只说:“世间知游世人者,不出五指,你父亲与上央已去,唯有无为学院的鬼夫子,艾幼微知其根底。我唯一知道的,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石凤岐追问道。

“七子出无为,无为定天下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天下在我手,我手游世人。”

“什么意思?”石凤岐问。

“意思就是,能使须弥大陆一统之人,只会是游世人,没有她,再多的无为七子,再多的精英良材也不过是洪流之沙,难成大业。”

“你的意思是,须弥大陆最后会是她的?”

“不,我的意思是,只有她能促使天下一统,而她未必是须弥之主,幕后推手与当世英雄从来没说要是同一个人,背负天下之责与享尽盛世浮名的事情,也很少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为什么要背负这么重的责任?游世人到底是什么?她的归途是什么?以天下逼她就范,以苍生令她低头,玄妙子,你觉得我会信你这满口胡言吗?”石凤岐有些锐利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老人。

“这只是个传说,而传说这种东西,便是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小老儿我活了一辈子,见过九届七子,直到这一届时,才有幸看到游世人。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游世人的觉醒,是内心力量的觉醒,是须弥大陆的希望复苏,没有人可以逼她觉醒,除非是她自己承担起这样的责任。而她的归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游世人走上一统须弥的道路,便是归途。七子,你们得苍天大地厚爱,得天下百姓敬重,至少你们要对得起这份厚爱与敬重,游世人已觉醒,你呢?”

玄妙子迎上石凤岐的目光,那样有力明亮的眼神一点也不像个老人所有,他似能看穿石凤岐的灵魂,看透他的双眼,看到他内心最无能的部分,那是让玄妙子不耻的地方。

石凤岐沉默许久不说话,他不是很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他现在要夺这天下的目的也一直都很简单,让鱼非池活过长命烛的诅咒。

他甚至不介意这老头儿的笔有多毒,会把他写成一个多么让人不耻的存在,无所谓,没关系,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鱼非池作为游世人,除了背负天下苍生这一重任之外,她还要付出什么,是不是与她近日越来越虚弱的状态有关。

她得上天如此厚赐,她的代价是什么。

他以为他能在玄妙子这里寻到答案,没想到的答案却令他更加迷惑。

“她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是否与这身份有关?”石凤岐良久之后问道。

“小老儿不知,但小老儿觉得,她既有心为天下,就不会允许她自己死在半道之中。”玄妙子笑了一声,“如今的七子鱼非池,已不同于往日,小老儿我甚是欣赏,她惜天下,也惜己身,慧剑斩情丝,是到目前为止,她做得最为正确之事。”

石凤岐没办法继续保持冷静的神色听玄妙子说这话,她最正确的事情是不再爱自己,可是自己怎么这么讨厌这件正确的事呢?

“而你,依然令人失望。”玄妙子果然说道。

玄妙子收起书篓,放好笔墨,柱着一根树枝慢慢走慢,佝偻的身形看着与个普通的老人无异,脚下的鞋子还是草绳编的,他送出一堆的问题,留下石凤岐一个人在这里疑惑不解。

答案到底是什么,连玄妙子也不知道。

玄妙子不过是个行走世间看遍历史演变的,忠诚的记录者,他不负责寻找答案,他只负责写下事实。

但是石凤岐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鱼非池一直瞒着他,甚至瞒着南九与迟归的,就是她游世人的身份。

也应该正是这个身份,让那时候的鱼非池不愿意与失忆的自己相认,这个身份,到底会给她带什么?又或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tqR1

所以她才费尽心力地去隐瞒,从来不对外人提起。

而能让她一直这样瞒着的事,绝对,绝对不会是好事。

他自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缓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远远可以看见玄黑色的军营,在白雪茫茫之中格外显眼,于寒风中招展着的军旗猎猎作响。

太多的疑团与不解在石凤岐心间,他回想着玄妙子写下的那一笔一划诚实得没有半点偏颇的话,想象着当初鱼非池“克己自残”时的绝望与无助,也回想着他自己的混帐与残忍,那些诚实的文字记载着鱼非池当时的处境,也记载着石凤岐如此一刀刀凌迟过她。

回到军中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中,大雪消停了些,能看得到天上的满天星斗,石凤岐远远地看着鱼非池正与南九两人说着话,有说有笑的样子,全然不像是一个有心事的人。

他朝她走过去,并不激动的神色,很宁静,很温和,他看着鱼非池,轻声说:“非池,我可以抱抱你吗?”

鱼非池回头看他,嫣然一笑:“你怎么了?”

石凤岐轻轻抱住鱼非池,真的很轻,像是拥抱一片雪花一样,轻轻地闻在她发端的清香,也闻着她衣衫上冷冽的积雪味道。

他的神色如同顶礼膜拜一般的虔诚,满心满腔的苦意和痛感被他安然地置放在唇齿之间,化作清淡而温柔的声音再说出来:“没什么,就是今天有点累,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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