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头白发,眉心朱砂浮现,他一身白衣,修长如玉的手捏诀。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面露痛苦神色,却始终一动不动,那些圣洁的缕缕微光萦绕着他,他看上去,如尊仙人一般。

“沈清让。”方景城唤了一声。

沈清让缓缓睁开眼,目光柔和,模样温润,笑望着方景城:“你怎么不去陪着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你做得足够了,就到这里结束吧。”方景城说道,他看着沈清让这副样子便知,他大概又动用禁术。

“小开若是真的死了,她怕是要疯掉。”沈清让浅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方景城跟前,“你不担心吗?”

“我担心,没有人比我更担心,可是这不是让你们一起痛苦的理由。”方景城平静地说道,“既然天意不可改,就这样收手吧,我们已经做了人力可为的一切,小开的生死,由天来定,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城王爷,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傅问渔,让我继续坚持下去。”沈清让笑了一声,“毕竟,你是全天下最希望她事事顺心的人。”

“就这样吧,沈清让,我会照顾好她,你为她付出得越多,她只会越痛苦,会觉得难以承受,别再这样了,千洄……千洄她很担心你。”方景城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怎么说都像是他在占着便宜一般,同样深爱傅问渔,方景城是幸运儿,三生修福被她选择,可是沈清让怎么也不该是弃儿,他该有自己有的生活。

所有这些加诸在傅问渔身上沉重的爱,方景城都要承受双份,他只有对傅问渔更好,更多宠爱,更多深情,方才不负傅问渔的选择,也不负这些人的柔情退让。

在傅问渔失去理智,失去清醒的时候,方景城就必须站出来,狠下心肠告诉这些人,不要再这般下去,不要这样沉重的爱羁绊住,该要清醒一些,理智一些了。

“沈清让,如果让她知道,延着小开一口气,需要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也不会愿意的,所以你才想方设法瞒着她,不是吗?但你知道的,她其智近妖,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早晚会发现,到时候你让她怎么面对你?”方景城继续劝说道,都是固执的人,不固执的早就放弃傅问渔了,所以劝说起来,好辛苦。

“那王爷你呢,你为了她生折四十年寿命,想瞒她多久?”沈清让抬眉一笑,似在笑他劝自己劝得头头是道,事情在他自己身上了,却毫不在意。

“我是她夫君,我为她折再多命,去再多东西,都是理所当然,你不该如此,这对你不公。”方景城坦然而笑,多谢沈清让与千洄,这件事,他一直替自己瞒着傅问渔。

两人正说着话,千洄扶着门柩惊呼了一声:“师父,小开的星象没有了!”

千洄在房中声声哭喊的话,傅问渔是听见了的,哪怕方景城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可以沉睡,但她太始终记挂着小开还等着自己一个时辰一次的喂血,所以根本未能睡得很沉,千洄一声喊,她便醒了过来。

听得千洄说,原是沈清让啊,耗费功力与性命,守得小开多活九天。

不该用一个活人的命,去换回一个死人啊,小开,当时你是不是这样跟方景城说的,说不该用我的命,去换你姐姐。

我对不起你,我也不能用沈清让的命来换你,对不起,小开,我救不了你。

她最后一次替小开擦脸,仔细温柔,就像他给自己上药时一样,擦过他柔和的眉眼,有些干涸的双唇,这小小男子汉一生多苦啊,苦到最后不能再活下去,苦到无法面对自己,要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与肖颜开之间的仇恨。

他恨不起他的姐姐,也不能保护好自己,他多为难,多挣扎?

自己前些日子还在逗他说,要多好的姑娘才配上我家小开啊,他眼一横,嗔自己整天就知道胡说,想一出是一出。

还有过往时候,他总是害羞,红着一张脸问自己“我能叫你问渔姐姐吗?”多可爱的样子,怕丑又不敢多说话,跟谁都只生闷气,怪自己带着病还大半夜跑出去,一坐在台阶上就是等到半夜。

末族的时候啊,那时候自己谁也没有,只有他,是他陪着自己走过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他说,问渔姐姐,不管去哪里,我都会保护你的。他多孱弱,却怎么也不肯放手,由着刀剑加身,不肯放由自己被人劫走。

可是小开啊,问渔姐姐所求,不过是你一辈子都这样平安无无忧啊。

只要想一想这些往事啊,都是痛得不能呼吸,都是眼泪流不完。

“下辈子,再做我的弟弟好不好,不要做肖颜开的,下辈子我再好好照顾你,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久到永远那么远,我会在人海中找到你,认出你,然后照顾你,小开,你等我来找你,八年,十年,十八年,我一定能从芸芸众生中寻到你,到时候,你再唤我问渔姐姐好不好?”tqR1

“对不起,小开……”傅问渔伏在小开身上,泪水打湿他新换上的衣裳,与一些慢慢漫过来的暗红色的血慢慢交融。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她听着小开的呼吸,一次弱过一次,原是那么坚持着不肯放手一口气,最终也是结束在傅问渔手里。

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你这样活着很痛苦,小开,我放你走,放你往生。

留你九日,我心满意足了。

最后一次呼吸,小开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机,星象也全无。

傅问渔静候许久等不到下一次他微弱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你走,也放过沈清让,我知道的,不该用活人的命换死人的,小开,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问渔?”方景城猛地推开门,果然见傅问渔在这里,那把匕首里流出血染红了小开的衣衫也染红了傅问渔的脸颊。

终是她自己了结了这一切,不假手他人,不让他人跟着难以下手,跟着痛苦。

“嘘,让他安静地走,不要吵。”傅问渔对方景城轻轻挥手,轻声对方景城说道。

方景城的手有些颤,坐在床边,握住傅问渔肩膀扶她起来,擦得尽她脸上的血,擦不尽她眼中的泪,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我在这里,问渔,我还在这里。”

傅问渔听着方景城急切跳动的心跳,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真的太累了,身心俱疲,身体好像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片片都写着痛苦,只想就这样窝着再也不要醒过来,就这样躲在这里一辈子。

“你去见沈清让了?”

“对。”

“有没有替我向他道歉?”

“有,你这么任性,我如何能不道歉,但他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内疚。”

“睡吧,睡醒了,我们好好把小开安葬。”

“方景城,我万万没想到,到最后,是我杀了小开。”

“不是你,不怪你。别想了,睡觉好不好?”

“好……”

沈清让站在门口处,听着里面傅问渔与方景城的对话,他清绝出尘的脸上露出些笑意,天下间,大概只有方景城的胸膛才能承得住傅问渔的眼泪与痛苦吧?

今日有一场好夕阳,绚烂到燃烧的模样,火烧云在天边层层叠卷,像是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一般,金色的阳光颜色深得像血,照在沈清让几近透明的肌肤上,还有那些柔顺垂落在肩头的白发也镀着金色的光。

可都比不得他眉间朱砂一点的妖娆,红唇像是抹着最正的朱砂色。

千洄静静看着这样的师父,眼睛又痛又涩,他站在这夕阳时在,多像一尊下凡的仙人,只差一片云彩让他踩上,他就该要千仙而去了,她这样望着他许久,才轻声问:“师父,你怪我吗?”怪我拦下你,别再继续这样为了傅小姐耗尽一切吗?

沈清让望着这个徒儿微笑摇头,神色温柔悲悯:“不怪你,今日为师,教你万物成卦的下半式吧,众象归一。”

千洄别过头忍回眼中泪水,点头点:“嗯。”

“天地万物俱有灵,可窥天地之秘,以一叶见世界,以一沙藏天地,然万物众象皆有因,因成果,果见一……”

“一为亡。”

“聪明的徒弟。”

“万事万物众生象,众生众象俱消亡,师父,你是想告诉我,凡人必有一死,万物终有覆灭之时吗?”

“对,国师所为,不过是顺应天命,趋吉避凶,佑护苍生。”

“你的苍生,就是傅小姐吧?”

“可你的苍生,是天下,千洄,你的资质百年难遇,为师可以教你的东西已渐渐不多,你入红尘历世,为师却不愿见你坠入苦海,苦海不易渡。”

“你直接说你不想让我对你牵肠挂肚就得了,搞这么多废话,谁要管你了!今日我心情不好,这众象归一不学了!”

千洄怒气冲冲一句,推着轮椅转头就走,谁要管他死活,要死赶紧死,死了自己就是大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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