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钧
两扇玻璃窗外,是一个小的方天井。他抬起头来,只有窗外陈旧,简单,沈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这个他看了不知几回了,倘要他将图画描写出来,一定能够一些儿没有差错。左旁的短墙,青苔长满了上半截。那墙的年纪比他长,刷在上边的水泥,早已不知那里去了,竖着,铺着的砖,便显出很明白的畛域来。那青苔簇齐的长着,仿佛一片平田,种满绿秧,有纵横的阡陌,把他划分得很清楚似的。有的时候,从墙脚下来了一两条蜒蚰,升到半墙,便停着不动。他两个触角,像羊角一般矗起,良久良久,才微微的,慢慢的,向左或右动一动,就这样的捱过了他全生命几分之一的时间。对面一座墙,却是很高,斑驳得比较的好些。但白色的垩粉,已转成了灰色。此刻斜映着右旁墙上日光的反射,才稍微光亮一些。待日光过了,他那广漠的平面,闷郁的色泽,使人神经部麻木起来,竟至没有思想和情感。他和左墙,原是成个直角。距这直角不到两尺,矗立着一棵已死的黄杨树。这树和对墙一样的高,因他死了,枯了,枝条都砍作薪柴,光剩一根直挺挺的干本。他的皮多半脱落,露出僵白的木质,和他的背景——对墙,绝对的不调和。至于那座右墙,是比较的有文采了,因为上边有三方图案画的镂空花纹,砌得非常工整。花纹空处,结着许多蛛网,上边都黏着灰尘;可是结那些网的工程师,早已去得远了。在和黄杨树对称的地位,是一个白铁的水落。落雨的时候,屋瓦上面的水,从水落里下注,水滴打着白铁,发出单调,幽咽的声音。此刻他寂寂的直立着,在这天井里,却要算他是唯一有光辉的东西了。

太阳一些儿没有留恋的意思,独自上屋去了,小方天井里就被黝黯笼罩着。他眼睛虽望着天井,他的感觉里却没有这个世界,——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喜悦,憎怒,爱好,希望种种情绪,也没有什么事想要做。他只觉有一种不可名言又像很微淡的“不快之感”,不绝的来袭他身体的不知哪一部分,——这是他天天经验的。虽说是很微淡的,然而比他尝过的一切厉害的痛苦还难堪。这真是他生命的病菌,一个奇异的仇敌!

他遇见了这个奇异的仇敌,积久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甘心永久受仇敌的压迫,曾经求教哲学来帮助他。哲学就将玄想的论证,传习的主义,-一供给他做武器;凡可以帮助他的地方,没有不尽心竭力。可是不见什么功效:哲学的知识,不就是治那生命的病菌的对症药的本身,所以那病菌还是潜伏着,时时显出他狠毒的势力。

天真夜了,小方天井的上面,一方乌黑的天颓然如死的盖着,没有一颗星放些儿光!枯寂极了,暗昧极了,不可言说。

他的生命,尽管滋生着病菌,真个病了。这生命既没有趣味,也没有趋向,然而他还是*的,盲目的恋着。为什么恋着?因为他已经有了个生命。为什么不去寻死?因为他从传说里知道寻死是一种罪恶,所以不愿犯着;却并不因为生命有价值,所以不使寂灭。他明明知道这些,他曾经屡次把自己剖析,提出问题来,末了总得到同样的答案。他又明明知道他的同伴,谁都和他一样。可是知道自知道,患病自患病,那气喘几绝,吐出丝丝的血的病人,何尝不能细细的讲肺病的进程是怎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的现象是怎样呢!

这枯寂的,暗昧的天容底下,仿佛装置就一种模型,预定着一个方式,专等无论什么人来仿效,配合。无论什么人一受彼此的拥抱,便如醉似迷,不由自主了。他想起了什么茶馆什么俱乐部里的情形了:满了灰尘的电灯泡里,放出不普遍,没精采的红焰的光,照见几个已经有了个生命的人,散坐在屋的四处。他们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事,也并不要会见什么人,只是各顾各的安舒,吸烟哩,品茶哩,假寐哩,默想哩,吃小食哩,状态万有不同。偶然有一个人引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大家便接了上来,信口批评一回,不判个是非,不求个解决,一笑而罢。而且他们的论点,刻刻在那里迁流*,随后的谈料,他们也不问从前边那一节里推衍出来,只屡次振动声带,各占据着永劫的一节罢了。看看电灯更为黯淡了,他们便各顾各走了。他们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他们便问郁得凶了!可贵的生命,将这无可奈何的法儿去消费着,岂不可惜!他又想:当自己伏在书桌上昏晕的灯光底下,只有单调的钟摆声伴着的时候,随便检一本书看,看了几行,又随便翻过几叶,或是换过一本。自己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便怎样?可是那可惜的程度,就和他们不相上下了。他们和自己,都是个仿效模型,配合方式的东西啊。

一棵树上寻不到同样的叶子,除非摘了下来烧了,才化为同样的灰;各枝树枝没有同样的姿态,除非砍了下来解析雕琢了,才成同样的几只椅子。模型,方式和生命,原是背驰的呀!然而他和他同伴的生命,竟给模型,方式拥抱了。他们体内每个细胞,从吸气,进食,藉神秘的指导力,营生长,营养,更新,繁殖等作用,而享有生命;这是向上的进程,何等的可贵!可是多数细胞组织成了一体,却被病菌侵蚀着,顿然停止进程,降而为机械的,物质的吸烟,品茶,假寐,默想,吃小食,看书。这生命的箭,终于受他力的吸引,不能射到无穷的远,这是何等空虚,幻灭的事!

凡是游历的人,差不多有一种情形:当好景还在前途的时候,他那热烈的希望,兴奋的意趣,常常引导着他,做他活动的原力。待到一切好景都玩过了,完了,更没有什么可玩了,此后惟有回转身去,重去践那来时的足迹,这时就觉得颓丧的气味,浸渍到全身的不论那一部分;旅店中躺上一天半天,火车中睡去一刻两刻,都没有不可以。因为这时候没有什么力做他的引导了。火车上的机关手,或是航船上的水手,他们从路程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到这一端,屡次反复,无有休歇,无论沿路的一棵草,一块石,一个洗衣的丑婆子,一条瘠瘦的水牛,他们都谂熟;但是疏远,不感兴味。倘若拉住他们的不论那一个,问他“可感到你那职业真实的意味?”他一定很不高兴的回答个“不”字。已经倦游的游客呀,往返一条路途的机关手,航船水手呀,谁能不跟着你们走同一的没有兴味,宁与疏远的道路呢!

这等杂乱的,自讼的思想,时时刻刻通过他的脑海,而终于引起他生命的病菌的剧烈增殖。他的感觉里没有世界——小方天井是没有,天是没有,自己也不很真实,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

黑暗的,障碍的乌云散了,月儿露出伊美丽的微笑,星儿转动他们流利的媚眼,轻风唱伊轻清的恋歌,-一表显他们生命的活动,真实,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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