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沁荷曾告诉我,姑娘出嫁时,大都哭哭啼啼,泪落满面。但我,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锦衣凤冠映着我盛妆倾城的容颜,母亲满意地看着我笑,但那笑容,却让我的心冷到极点。

父亲是当朝宰相,他为了稳住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欲将我献于皇帝为妃。起初,我死活不肯。但所有的反抗,终究都只是徒劳,还是敌不过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泪水。

沁荷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手里的丝帕被她拧成了绳。我握了握她的手,灿烂一笑。她呆住,有些错愕。

“沁荷,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我问。

她看着我,半晌,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被人搀扶着上了轿子,布帘被放下,爆竹放得震天响。

“起轿!”

我感到脚下一空,心,也跟着空了。

朱红城墙,琉璃瓦,亭台楼榭,飞檐翘角。在我眼中,却似隔了层纱,缥缈,看不真切。

八抬的大轿,晃晃悠悠把我抬进了层层深宫。

我的眼角,终于,有泪滑落。

二、

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是云鬓花颜。

华丽的衣裳,如彩色的云霞,在眼前飘来荡去。她们侧着眼看我,聚在一起,用团扇遮了唇,窃窃私语。

我住的地方叫紫萱宫,在后宫的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成群的奴仆跪在门口迎接我,他们叫我洛妃娘娘。

三、

皇上来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

众人都纷纷跪地叩头,只有我兀然地站着,地上胡乱地散落着侍女送来的衣裳。

我转头,触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薄唇,两鬓已添了几许华发,目光睿智威严,右边脸颊有一道疤痕从眼角延伸至耳边。

“不喜欢这些衣服吗?”他缓缓的开口。

我不说话,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微,也丝毫不显得羞怯。

“为何这样看着朕?”他的声音,沉沉地在我耳边响起,浑厚,但不严厉,“你定是心有埋怨吧?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嫁给一个像我这样的半老男人。”不知怎得,心中的防备竟因他这一句话,而渐渐放下。忽然感觉,即使是皇上,也有着他的无奈和哀伤。

是夜,皇上并没有在紫萱宫过夜。只喝了杯茶,闲聊几句,便离去了。走时,皇上说,隔几日再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突然,隐隐的有了期待。

四、

既来之,则安之。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风疏日暖的好天气,我与沁荷到御花园中观景赏花。路过莲池,忽闻阵阵荷花清香,一只红色蜻蜓自眼前飞过,沁荷忍不住用帕子去扑,手一松,帕子便翩翩落入池里。正觉得可惜,却见一玄色的身影从水面轻盈掠过,丝帕就已被他捞在了手里。水滴下来,落在石板上,洇出水花片片。

眼前,是一个年轻男子。浓眉俊目,腰间挎着长剑,一脸的刚毅正气。“这帕子……”他将帕子拎在手里,却不知该怎么是好。

沁荷羞得红了脸,低着头,用手偷偷拽我的袖子。

“不过是块帕子,不要了也罢。”我笑着,挥挥手,带着沁荷转身离去。

走了一段,沁荷回头向身后张望,长长地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地道:“也不知俊生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想他了?”我问。俊生是宰相府的侍卫,与沁荷素有往来,且暗暗倾心于她。沁荷一直都不曾表态,可如今,怎得又突然想起他来?

“不知道,忽觉得好久没见他了,心里有那么一点空落落的。”沁荷轻轻地说。

我的心,突然感觉愧疚。若不是我非要沁荷做我的陪嫁丫头,她如今应该还留在宰相府里,*都能与俊生相见,或许,还能永结同好。

“沁荷,是不是想回去?”

“回去?宰相府吗?”她一脸疑惑,继而又摇了摇头,“不想,皇宫也不错,比宰相府好玩多了。”沁荷说完,对我一笑。

我无奈摇头,比我大了两岁,却永远都是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沁荷的父亲曾是宰相府里的账房先生,后来重病而逝,母亲整日郁郁寡欢,不久也殉了情,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女儿。父亲看她可怜,便将她一直留在府中。

我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姐妹。

五、

“小姐,你可知道,上次在莲池边,遇到的那人是谁?”沁荷一边给我扇着扇子,一边问我。

“我怎会知道?”

“他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叫做萧彻。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得很,原来刚进宫那天,便在门口遇见过了。”沁荷喜滋滋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开出了花。

皇上偶尔也会来紫萱宫坐坐,金钿玉钗,绫罗绸缎,赏赐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每每这时,沁荷心里也暗暗乐开了花。不为其他,只因为,可以见着她朝思暮想的萧彻。仅仅几面之缘,便已如此芳心可可,让人不免为俊生的一片痴心,叹一口气。

家中遣人捎来家书一封。

白纸黑字,竟是要我在皇上耳边多吹吹风,替父*言几句。

入宫也有些日子,不曾问过女儿是否安好,唯一的一封家书,竟也是这档子事儿,不禁让人感到心寒。我笑笑,将信扔到一边。

这是皇上第一次在紫萱宫过夜。

他合着眼帘,呼吸均匀,睫毛微微颤动着。我躺在他身边,却怎么也睡不着,手指轻柔地从伤痕上滑过。贵为天子,脸上这道伤痕,究竟如何得来?我看着他,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缓缓睁开眼睛,我一惊,赶忙缩回了手。

“好奇这伤疤从何而来吗?这么晚了,都还不睡。”他温柔地说。我咬了咬*,却不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被人所伤,被我最心爱的女子。”

我有些吃惊,虽然有过不少猜测,但却不曾想过,如今他会亲口将事实告诉我。

那时候,他还是东宫太子。伤他之人,是太子妃,名唤瑾兰。太子对瑾兰用情颇深,却不想,瑾兰心里喜欢的人却是二皇子。为助二皇子夺得太子之位,瑾兰不惜铤而走险想要毒死太子,结果被太子发现,情急之下她拔刀而刺,争夺中划伤了太子的脸。

太子本想将此事压下去,却还是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刺杀太子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无论他怎么求情,瑾兰还是被处死了。

皇上说,初见我时,我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她。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那一道伤疤,却像是从我心上划过,微微有些疼痛。贵为天子,却救不了他爱的女人,我想,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六、

皇上数日都不曾踏入紫萱宫半步。我以为,我终究只是过眼的烟云,看过便被他忘记。可谁知,这日我刚刚起床,还未梳洗完毕,就听下人们通报:“皇上驾到!”

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匆忙赶到门口迎驾。

皇上面带怒色,说了句平身,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兀自站着,着一身素衣,头发还披散在肩上。心里思索着,必是刚刚下了早朝,怎么会到这紫萱宫来。

皇上看了我一眼,舒缓了语气:“眼窝都黑了,夜里没睡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又将头低下:“皇上,可容臣妾先去梳洗完毕再来见你?”

皇上看着我,却是一脸疲惫之色:“算了,这儿也没有外人。可会下棋?来陪我下一盘。”

我用一根簪子简单地将头发绾起。摆好了棋盘,面前一盏香茗,袅袅地冒着热气。我执黑子先行,第一手落在“星位”,皇上后手,也落在“星”。屋里甚是安静,只有棋子啪啪地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侍卫宫女都在门外候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虽自幼跟父亲学棋,但棋艺不精,此时也是尽了全力。皇上起初下的很快,后来速度渐渐慢下来,微微皱着眉。一黑一白,连成一片,剑拔弩张地争夺着每一寸的土地。

啪,白子落下,我失去大片势力。皱了皱眉,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盒:“皇上,臣妾认输了。”

“只一步棋错,便满盘皆输。”皇上从棋盘中,拈起一颗黑子,意味深长,“凌月,你可千万不要成了你父亲手中的棋。”

七、

因皇上一句话,我心中一直惶恐难安。

派人找萧彻来紫萱宫密谈,屏退了所有下人。问了才知,竟是父亲在朝中暗暗拉拢了一帮官员,公然顶撞皇上。我心中一怔,父亲的所为着实在我料想之外,本以为他只是为了稳住自己宰相的地位,却不明白,他如今与皇上对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沁荷乐滋滋地捧了点心进来,见到我和萧彻,愣在原地,脸色瞬时变得难看。我怕沁荷误会,先请萧彻离开,然后拉了沁荷的袖子,想跟她说明白。可沁荷却轻轻推开我的手,将点心放在桌子上,语气平淡地说:“娘娘,什么都不必说,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

娘娘?这是沁荷第一次在私下这样称呼我。只两个字,就彻底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到底还是误会了。

待密使把东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父亲有着更大的阴谋。一封密函,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怎样的毒物。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里尽是冷冷的汗。

脚步声响,我忙将东西塞到妆匣中。定了定神,抬头,原来是沁荷。

“皇上刚派人来传令,让娘娘去翠菡苑听戏。”语气依旧平淡,波澜不惊。

台上的青衣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却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皇上就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身上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直袭我的内心。心头怦然,可却觉得自己离他竟是越来越远。

陈公公过来,在皇上身边耳语了几句,他的脸立时变了色,手指紧握成拳。

我跪在地上,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和父亲给我的密函。

我不敢去看皇上的脸,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表情。愤怒,痛心,还有失望。我安静地垂着眼,不回话,也不争辩。我只是在等待,等待皇上对我的最后裁决。

然而,我等了许久,仿佛经历了几世的轮回,也依然没有等来他的半句怒言和对我的处置。他只是拂袖,沉默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跪着,凝听他的脚步一声一声,消失在我的耳畔。冰冷的泪水,沿面淌出。



洛妃娘娘欲用毒物刺杀皇上的消息,并没有在宫中传开。我被软禁在紫萱宫中,门外有侍卫看守,从此失了自由。皇上再也不曾踏进紫萱宫,但我无怨,这已是皇上对我最大的仁慈。

我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已经一天一夜。偌大的寝宫,安静的好似坟墓,烛火摇曳,倍添荒凉。

沁荷端了饭食进来,放在桌上,静静地立在床边。我连眼皮也无力抬起,沉默着,等她开口。

“对不起……”她说。

我的心猛地坠入无底深渊,一阵猛烈的晕眩。想过无数次,却没想到,真的是沁荷背叛了我。我深吸口气,看着她:“为什么?”

沁荷不语。

“为什么?!”我用尽所有的力气。

“因为我恨!恨你把我带进这重重的深宫。若不是你,我至少还可以留在俊生身边,可现在无论我多想逃离,我都得在这儿陪着你,一直到死!本来我也认命了,但是你为什么连萧彻都要抢走!?”

“沁荷,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挣扎着,但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是亲生姐妹,可你成了宰相的女儿,我却要一辈子为奴为婢的服侍你。我不甘心!不甘心……”沁荷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哽咽。

我看着她,心中忽地释然。难怪父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陷入此种境地,原来,竟不是自己亲生。我以为自己是宰相千金,没想到,我却只是个账房先生的女儿,被人锦衣玉食,养了十五年,不过,是一颗棋。

翌日一早,我醒来时,侍女告诉我,沁荷收拾东西跟陈公公走了。

我嘴角含笑,如果这是沁荷的背叛开出的条件,至少,她可以永远离开,不用陪着我在这坟墓一样的深宫,终其一生。



宰相与二王爷勾结,率朝中大臣,逼皇上退位。整个后宫,人心惶惶。

听侍卫说,皇上气得吐了血,龙体抱恙。我焦急如焚,不断央求,可看守的士兵却是铁了心,不肯让我离开紫萱宫半步。

无奈,我唯有每日对着皇帝寝宫的方向,默默祈祷。

整日的盼望,没有盼来皇上,却盼来了三尺白绫。我坐在桌前,指甲掐进肉里。夜阑珊,灯如豆,泪冰凉。

门外,有轻微声响,一个声音轻轻地唤:“洛妃娘娘?”

我擦干泪,开门,却是萧彻。未待我反应,他已闪进屋内,闭了门,压低了声说:“娘娘,我带你逃出去。”

我愕然。虽对出逃并无太大把握,但我却不想就这样死掉。

看守的侍卫都倒在门外,云朵一层层堆积在空中。风吹过,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我们穿梭在夜幕里,萧彻拉着我,飞身跃上高高的城墙,风从我身边掠过,我的衣裙翩然若蝶,我回头俯瞰整个皇宫,只见点点昏黄灯火,却不闻人声。想不到,白日的繁华似锦,在夜里却是如此荒凉。

逃离,出乎意料的顺利。

翻过最后一道城墙,行了段路,就见一辆马车早已等在那里。上了车,心中突然忐忑。难以想象,若皇上发现我已逃走,会是怎样一种表情,是皱起他浓密的眉,大声咆哮,还是,觉得后悔,为我的离去感到痛惜?

想必不会是后者。否则,怎会下令,让我自缢而死。

三尺白绫,早已缢住了我的心,鲜血淋漓。



马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响彻耳际。风从布帘的缝隙里吹进来,我甩甩头,似乎想要抛却全部的记忆。

渐渐地,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有些紧张地问:“萧彻,马怎么慢下来了?”

“怕是马车太重,马有些拉不动了。”

马车太重,我心生疑惑。环顾一圈,在座下发现一口红木大箱,打开,竟全是赤金纹银。箱子里还有一个包金的小小妆匣,妆匣中,一枚黑色的棋子,静静地躺在锦缎之上。

我的泪,潸然落下。

“停车!”我大喊。马车停下,萧彻掀开布帘站在我面前。

“是皇上安排你带我逃走的,对不对?”我盯着他的眼睛,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是。”萧彻面色有些凝重,顿了顿,又说,“皇上病重,他并非真的想处死你,只是那些大臣……”他话还未完,我已泣不成声。

皇上到底,还是对我有情。

十一

皇上的脸,苍白如纸,薄薄的唇微微抿着,干燥没有生气。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吻上他的唇。他动动眼皮,缓缓地睁开眼睛,“为什么还没走?”

我嘴角含笑,眼里噙着泪水:“走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又回来?”

“因为,这盘棋还未下完,若我走了,便是彻底输了。”

尾声

人人都以为,洛妃娘娘被皇上赐死。可在第二天,皇上也神秘消失了踪影,只留了一道手谕,将王位传给四王爷。

有人说,是宰相派杀手暗杀了皇上,毁尸灭迹。也有人说,皇上的魂魄被洛妃娘娘的冤魂带走了,烧毁了躯体,成了游魂……众说纷纭。

四王爷颇有谋略,一直按兵不动,想来也是在等这一天。愿望达成,不久,便平息了叛乱。

一辆马车,颠簸着向南奔驰,一路烟尘。驾车的人,浓眉俊目,腰上挎一把长剑。车内有一男一女,男子的右边脸颊有一道伤疤,延伸至耳边。

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轻轻唤一声:“凌月,你当真愿意与我一起去过清贫的日子?”女子也望着他的眼睛,笑魇如花地答:“落花逐流水,永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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