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超
叶公超像前几天同一位朋友到乡间去散步。顺着河畔一条小道而行,正穿过一个村落,望见河对面一群小孩儿,在那边追着一只小小的白蝴蝶。我们已放弃了顽耍意味的*,偶尔看见几个小孩赶着蝴蝶玩,就说有这些闲空也难得去理会;但是那天却真有使我们止步的理由:我想,许是因为他们不但在追那蝴蝶,一边呐喊着——好像从前北京丘八们赶着天桥的电车似的——但是就凭几个乡下孩子的喧嚷又有什么稀奇?事后我那位素日寡言的朋友倒说出条线索来了:他说究竟乡下的小孩儿不如城中的聪明。在公园里面顽耍的孩子早有他们的保姆告诉他扑蝴蝶的时候,必得蹑手蹑脚的上前去,不要当头迎他,也不要挡他的路,只要诈为不瞧见他的样子,趁他正和一朵鲜花甜言蜜语的时候,轻轻的走上去一扑。只要一扑就是,若是一次没有扑中,便得等他再飞过来才是;要说放开了腿去追他,那老实说是犯不着。

蝴蝶和人间的成败得失一样,是一种天生来愚弄人力的东西,你越要追着去扑他,他越得其所哉。你看他迎风翩跹,忽起忽落,忽东忽西,结果必弄到你由失望而放弃,由放弃而懊恼。好在乡下的孩子都没有这样认真:他们赶了一阵,鼻涕已流到*上,在汗淋气喘中还是带着顽耍的高兴。今天没赶到明天就许再赶;常常如此,他们倒觉得好顽。城里面的小孩子却有点儿不同:先说在花园里,花多菜少,这时候飞着的多半是彩色蝴蝶。研究这类昆虫的人说,彩色蝴蝶比白色的性情奸诈的多,行动当然也比较敏捷。因此乡下的小孩儿所赶的白蝴蝶,在城里小少爷们的眼光中只怕还瞧不起。再说城里的小孩纵容成性,虽然得了妙诀,几下扑不中,就许不哭,至少也有几分烦恼;那心痛的保姆免不了也帮着扑几下,末了还得哄他去顽别的东西。

我们大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扑蝴蝶是没有绝对可靠的方法;连到南美洲去采集蝴蝶标本的人也不过是扑来扑去的一扑再扑而已。城里的小少爷名叫是有了方法,但是不仅每次不能准中,结果反而发生了无穷的烦恼;乡下的小孩儿只知道放声放步的去追,却倒觉得好顽。美国人最爱恭维人家成功(successful);你看他们销路最广的杂志里不是都登满了教人如何成功的广告吗?在普通美国人的脑筋里,似乎事事都有成功的捷径,种种学术也都有通灵的妙诀:学会了这妙诀就可使用,使用了便可成功。美国人好像少时都没扑过蝴蝶似的,他们以为扑着蝴蝶的时候就算成功了,不知道所谓这成功只是在那扑中的一下;在未扑中之前当然是没有成功,既扑中之后,成功已是过去了。这是生活有了目的,做事有了途径的人的悲剧。

世上真正快乐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像乡下孩子那样追蝴蝶的,一种是觉得追也无味,还不如看着他飞过去的好。细说起来,追蝴蝶和扑蝴蝶都是自相矛盾的举动。王尔德当他极痛苦的时际在一首歌里说“人人戕害他所爱的东西”(Forallmenkillthethingtheylove)。扑蝴蝶者正如此。小孩子爱的是那翱翔在花间,搔首弄姿的活蝴蝶,扑了来之后他不免转过头来向他的保姆说:“怎么他不会顽啦?”那脑筋简单的保姆答他说:“你逮着他了,他哪能再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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