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怀着恨意登上直升飞机的,苗连站在河滩上的那些连长们中间眼巴巴地望着我;那些连长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兵,都跟着自己的孩子赴京赶考一样。因为,这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荣誉——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他们一直站到我们的直升飞机远远的看不见我们也看不见他们为止。他们希望我们给他们挣脸别被发回来,希望我们做出点成绩让他们满足自己的很简单的虚荣心理。
当然,更大程度上是实现他们的梦想。

我是满腔仇恨地登上直升机的,一直到看不见我的连长,我的恨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倍增。虽然我是惟一的列兵,其他的少尉和士官们都激动得不行不行的,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跟麻雀一样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脖子伸得比身子都长,争着看云彩看湖泊看山脉看城市看所有可以看见的一切,乐此不疲穿片云都激动半天。

但是我就孤独地坐在角落里。我就咬着牙,心里就念叨这么一句:

“狗日的特种大队,我来了!”

下飞机的时候我就已经彻底趴下了。我们都是被上来的兵捏着鼻子扔下飞机的,不管少尉士官还是我这个列兵被无情地扔在一起,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半天找不着北满眼流星雨好像挨了天马流星拳。

我们被整了个下马威而且全体趴下了。然后就看见一个个穿迷彩服的军官士官快步走来站在我们面前个个笑眯眯的,我们都知道这叫笑面虎,都不是新兵蛋子都是各个侦察部队的老油子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我后来知道了这个“狼牙”大队的准确坐标,才知道距离我们上飞机的地方不超过20公里,但是直升飞机跟天上转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起飞的时候急速直上降落的时候急速直下然后在空中不断地上下左右就是安排好的故意整治我们——后来驾驶员这个孙子跟我熟悉了还说是留了一手,但是当时我们全体都趴下了这是事实。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直升机,第一次坐的时候就是急速直上直下的——陆航的哥们和飞行员大哥别跟我叫板,我相信如果你们第一次上来就是这样急速垂直上下不会比我们强多少。我们都算是整个军区侦察部队的精英中的精英,体检标准不一定比你们要差,但是我们还是全体趴下了,根本受不了这样的上下加上1个半小时的颠簸。

我们都是第一次。虽然我坐过飞机,但是那是舒服的波音客舱可不是这种劳什子运输直升机的后舱。趴下了就是趴下了我们没什么话好说,我在心里还是骂狗日的特种大队我来了!

我一抬头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狗日的世界就是这么巧!

很多年后,那个我在特种大队基地一抬头就遇见的人携妻带子到我居住的城市给他智障的儿子看病,我再次见到了他。他还在军队,而且肩膀上又多了一颗星星。但是那家全国着名的医院根本不待见他,一排给他排到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他没办法,只是尝试着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立即开车冲到他所在的小旅馆。

看到那个居住环境我鼻头发酸,就算我们是吃惯了苦的但是老婆孩子呢?然后我把他们带到了我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别墅,我的这个朋友常驻国外,一年也不回来一次,所以基本上是我有时候用——作什么用的我还用交代吗?我也有我的私生活,当然先说明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鸟事,我是部队出来的基本的道德观念是有的,就是有时候跟大学里的漂亮美眉来这里度度周末而已——一不留神又说多了。

然后我开车到劳务市场上拉回一个安徽来的小保姆,我在车上甩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顶多一个月伺候好了我再给这么多,要是伺候不好我让她从此不要在这个城市混,我找警察弟兄把她关在收容所就是不遣散让她在里面慢慢享受。她开始害怕以为我是黑道上的,一打开信封就激动得不行不行的,连连点头,好像那意思是说就是萨达姆也伺候了。然后我就上街买菜买熟食买饮料买可乐买孩子衣服买一切我觉得应该买的拉到那个别墅。然后我拿起电话本打了所有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哪怕是一面之交的医院方面的朋友政府方面的朋友甚至是新闻方面的朋友,我问他们就一句话,那个医院的院长书记谁能接上关系。

最后这个问题的解决还不是这些朋友,是我在家为这事发愁的时候当时我几个相对固定的女孩朋友当中的一个。开始我没有告诉她就当个烦心事随便这么一说,她就不屑地笑了说这算什么事情。因为那个医院的书记和她老爷子都是部队出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她的干爹。我当时激动得不行不行的,抱着她就说这事完了我就跟你登记。结果她就笑着说你凭什么娶我?我当时一怔,但是想想也是混混就得了人家凭什么嫁我。后来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我去机场送她,我难受得不行不行的因为那么多女孩就她当时帮过我这个大忙。我们在机场的海关通道口当着她的老子老妈的面久久地吻别,泪水流在了一起。不是我要吻她的是她扑过来咬住我的嘴一直到咬出了血……她最后推开我转身进了通道,我就看见她苗条的身影飘动的长发,在她转弯的时候好像故意把领子一解,通道里的风一吹,她掖在衣服里的脖子上那个迷彩色的汗巾一下子飘出来——是我的,那上面有我的汗有我的血有我的泪有我的青春有我全部的痛楚和悲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走的,因为我对自己的东西也不整理。我真的不知道她拿走了,而且就在今天系在脖子上系得很好看像一只迷彩色的蝴蝶,不像我当年就是那么窝窝囊囊的随便地一系,热了擦汗日头太毒就裹在头上路过小溪就蘸湿了再系在脖子上补充流汗太多的失去的水分,甚至上面有我受伤时候流下的鲜血——也就是说那是我所有最痛苦的往事最痛苦的青春。她把这条迷彩色的汗巾系在了脖子上傻子都知道是说明了什么——她主动上来吻我吻得那么久是想让我看见那条汗巾,她咬我的嘴唇一直到出血是因为我没有看见——我这个前侦察兵比武尖子前特战队员居然没有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系着我的迷彩汗巾。她相信是我没有看见,因为她知道我一看见部队的这些东西就是个什么操性,所以她不会恨我残忍只会恨我糊涂。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其实我是当时没有再争取哪怕那么一小下,其实她是那么盼望我再争取那么一小下,然后她就答应我……她对特种大队没什么兴趣她喜欢时尚是因为她是女孩,但是她爱我因为她爱我所以我的痛就是她的痛她愿意承担,但是我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她最后这一下就是要让我后悔一辈子,让她在我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在我有过的那么多女孩中让我永远不要忘记她。哎呀呀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居然这么笨还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前特战队员?我一下子就疯了往通道里面冲,结果海关官员和值勤武警上来拦我,我掀翻好几个还差点动手打人,结果被电棍电了一下哆嗦一下就被狠狠一棍子抡在头上。我就这么脑袋流着血被武警按到了地上,我的脸贴着地面我努力地去看那远去的飞机,张开嘴但是我已经失声。最后我被关了起来。我的一个战友现在是机场特警队的队长,他把我保了出来。最后我开车到了机场外面的高坡上像个恐怖分子侦察目标一样看着机场起降的飞机,泪水哗啦啦流,那条蝴蝶一样的迷彩汗巾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我永远就是这么笨,总是错过最珍贵的,一直都是这样直到现在还冥顽不化,我就是个活该一辈子单身的人活该是个流浪汉,我爱的女孩爱我的女孩都这么匆匆离去或者去天国或者去了外国,而我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写些什么狗屁小说换银子,我有什么资格……

哎呀呀又扯远了,我还是说医院的事情。我安排那个孩子赶紧看了专家。那个父亲激动得不行不行的一直要请我吃饭,我不同意最后还是请了我一次,然后他上了五粮液,我知道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但是我不能不喝,然后我们喝了两瓶五粮液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最后我们一共喝了3瓶五粮液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二分之一还要多……然后我们都醉了,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那首我们一致认为永远是经典的军歌,还有疾如电快如风来无影去无踪所向无敌保和平我们是英勇的特种兵那首我们一致认为难听得不行不行不行的我们的队歌。在马路上面歪歪扭扭踢正步,还大声议论着两边的楼哪个最好爬,害得巡逻的小警察一愣一愣地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但是不敢上来管——因为我们一直在不断地唱那些军歌间或谈论各种攀登格斗的技巧还不时地比划两下——他们又不傻,因为一个还穿着军官制服,知道这是当年的干部和退伍的老兵喝多了管也管不得挨了打还不会轻,最后也不会有啥子结果——最重要的是知道我们不会做坏事,他们怕坏人招惹我们我们失手打出人命不好收场,于是就这么一直跟着好像保镖一样把我们送到了家,一直到我们在那个别墅前面找不着门才上来扶我们拿着我们的钥匙开门送我们进了客厅,我们就倒了——我还不忘要爬起来敬个军礼,他们赶紧拦着说,天下军警原来也是一家。我感动得不行不行的,然后他们就走了,然后我就醉了不行了。迷糊中我听见他感叹一句,走到哪儿还是自己带过的兵对自己亲,别管以前训多么凶但是越凶越亲,倒是那些自己一直对他们不错的兵现在根本就不搭理自己。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我说你现在才知道?他也哇哇大哭一点也没有在部队收拾我的时候那种严肃,就说小庄小庄你是我最好的兵,我说不是最好的,你那时候老收拾我,他说那是因为你老不服其实我心里最喜欢你,我说别跟我扯这个,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过来小保姆告诉我他和老婆孩子已经走了,留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我当时懊恼得不行不行的,你给我钱干什么你跟我扯这个干什么?但是我找不到他,那个信封和钱现在还放在我的抽屉里我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一直到现在——我后来知道他已经转业了,当了一个小城市的武装部副部长。

哎呀呀又扯远了,很多事情搅和在一起我都乱了套了,我还是说正题吧。

我在特种大队一抬头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那个少校。

那个陪着大肚子老婆去总医院检查的少校。

世界就是他妈的这么巧,我稍微休息一下,平整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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