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五章、丁香结,谁起英魂与细评(下)
月色下,与灯火辉煌的大明宫相比,在隆庆坊的兴庆宫就显得有些灯火阑珊了。慕容纯走在通往兴庆宫的夹墙复道上,青石板传来清晰的声音,每一下都似在低吟。这是父亲从至高处走向落寞的一条路,当晚宫变,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踏上这路的?

慕容纯沉思着,心便痛了起来,如果父亲的身体不是这般糟糕,应是一代明君吧?且看他力主的新政便是针对大晟弊政,一一寻解,他所用之人其实也是人才,只是没有门阀背景,祖父曾在流放穆非之时,和自己说过,这门阀是为他慕容纯消除的,为的就是他可以大胆启用有胆量、有魄力,唯独没有背景的年轻人。而父亲提早了几年来做,结果却只能是一败涂地。这门阀余毒尚未散尽啊!

终是到了南薰殿,慕容纯恭敬地站在殿外等待通报。片刻,殿门打开,王忠言请慕容纯进去。

走进南薰殿,便见慕容诵正与李叔文下棋,慕容纯就在旁边站着看,棋盘经纬纵横,棋子黑白分明,棋局旗鼓相当。他便瞥了一眼李叔文,竟依旧神态自若。

李叔文恰巧抬眼看来,微微一笑。

已是面瘫的慕容诵气得一掀棋盘,满盘皆输。

慕容纯立即跪了下来,朗声说道:“父皇息怒,并非是皇儿出尔反尔,而是那些要想将新政继续下去,李翰林却不得不牺牲。当年秦惠文王,虽诛杀商鞅,但将变法进行到底,方令秦国日益强大。当时亦是因为变法令宗室多怨,朝堂不稳。而今的状况亦是如此,且更为严峻,朕为稳定局势,甚至不能将舒王逆党一网打尽。牺牲一人,令新政得以实施;牺牲一人,而换来稳定,李翰林如此深明大义之人,定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慕容诵面部僵硬,但目光狠戾,慕容纯便转向李叔文叩拜后起身:“朕以天子之尊拜谢李翰林之大义慷慨,更是为大晟百姓拜谢李翰林深明大义。”

李叔文连忙跪下,连连对着慕容纯和慕容诵磕头:“陛下!臣虽赴死,但心甚慰。

回首推行新政这半年来,臣觉得痛快淋漓的同时,也觉惭愧无比,不仅有失陛下的期望,更是让追随新政的同僚失望。因我个人修养还不够,在后期竟是自我膨胀起来,与韦君宜颇为不和,又对大富大贵起了贪念,这样才让别人有了空子可钻。这都是微臣的错,理应承担一切后果。这绝对不是您的失败、亦不是新政的失败,而是因我的失德才造成的失败。

只是,微臣知道,陛下只欲处置我一人,臣却觉此举实为不妥。这样不仅不能维持稳定,亦会让曾参与新政的青年才俊们备受那些老臣的打击,以我对那些人的了解,不出两年,这些新锐必死无疑。

如陛下真心保护他们,应先将他们全部贬黜偏远地方,远离朝堂。

陛下,在新政之初,我等便有此共识,请陛下不要为难,尽管贬去蛮荒之地。作为臣子,作为一心报效大晟的臣子,自会造福一方,无论是京城还是天涯海角。”

李叔文的慷慨陈词令慕容纯热泪盈眶,慕容诵艰难地闭了下眼,又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沉稳说道:“李翰林尽管放心,绝不连坐。”

李叔文点头,再次给慕容诵拜别:“臣有幸生于大晟,成为陛下的臣子,作出轰轰烈烈的事业,臣无遗憾。请陛下不要为微臣难过,保重身体。”

说完,李叔文起身,走出了南薰殿,走进洒满星光的大道,走进人生的辉煌。

待李叔文出去后,慕容纯又说:“皇儿知道父皇生气的不止这些,但立后之事,确需谨慎,请父皇给皇儿半年的时间。”

第二日,还不到寅时,慕容纯便起身,登基来这几日,竟是夜不能寐,处处为难。昨日,他在朝堂之上,下令调查新政集团中的李叔文、李伾,顺了数位大臣的心意。晚上便去与父皇告罪,好在李叔文在场,一番慷慨陈词,让他心潮澎湃的同时,也让父皇忍痛放下相救的执念。

曾经年少时,他一心只想着,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登基为帝,绝不会纵容臣子要挟帝王,必将新政推行得雷厉风行才好,绝不退让,更不会退缩。可如今的局面,他贵为大晟至尊,却还是一样受到臣子的压制,才知即便作为皇帝,也有皇帝的不得已,也不得不让身边的人去承担、去牺牲。

他心底隐约庆幸陆子诺不在京城,更多的却也是懊恼,懊恼自己如今尚不够强大、不够权威,还只能隐忍等待。

这世间事,从来没有什么是容易的,若是想要得,那必然要舍去一些,他初登大宝,大晟的局势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是暗流汹涌,激进的改革显然是不合适的,便只能牺牲李翰林,再想着循序渐进,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原本还担心要如何处置才能彻底顺了那些大臣的意,要不是李叔文的点醒,他怕是真的会为了保护柳振阳等人而与那些重臣对峙一番。

卯时二刻,薛盈珍便已带了一众宫婢鱼贯而入,见到慕容纯眼下的淡淡鸦青,却也只是递过一块温热的方巾,朝礼不可废。看着朝夕之间便被重担压得喘不上气,夜夜不得安眠的慕容纯,却也只能暗暗叹气,他一直在宫中任职,自然明白人皆有不得已,而身为九五之尊,需平衡后宫前朝,反而是退让的最多,万人之上的人,活得却未必快活。

慕容纯接过方巾,敷脸后换上朝服,端起薛盈珍递来的茶杯,漱了漱口,顿时清爽了不少。

既然贬黜在所难免,就做得状似狠绝一些,让那些重臣无话可说。可这个难题解决了,却还有无数难题摆在面前。

就比如今日朝堂之上,他要宣布的事情,便又是一场风波,但不管怎样,这件事都是非做不可的。

放下茶盏,整了整冠冕,慕容纯起身,走出寝殿,在晨曦微澜中,向着宣政殿稳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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