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与黄卫革没有什么交情,平时也接触得很少。在整顿基金会的关键时期,黄卫革突然找上门来,而且张口就叫钟镇长,这就让侯卫东心生警惕。他笑哈哈地道:“我是侯卫东,黄站长怎么会认错人!”
黄卫革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脸上的笑容很是僵硬,道:“我在青林镇工作二十来年,基金会从筹建到现在我都参加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有人想整我。”

侯卫东看了看门外,道:“黄站长,你中午喝了酒,先回家休息,等酒醒来再说。”

黄卫革左手撑在桌子上,道:“你分管基金会的时间短,还不明白基金会的水深水浅。基金会呆账烂账多,这是事实,不过大额贷款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赵永胜、秦飞跃哪一个不是嘴大指甲深,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来整我,我也要拉人下水。”

他一边说一边就扬了扬手中的材料,道:“老子不是笨人,这几年来,每一笔超过十万的贷款,谁签的字,我都复印着底子。”

侯卫东紧盯着黄卫革,心道:“此人是一个定时炸弹,绝对不要和他沾上一点关系。”他走到门口,道:“黄站长,你醉了,回去睡觉,我还有事。”说这话时,侯卫东态度很坚决,而且话一说完,人就走出去了,将黄卫革一人留在了办公室里。

走到了楼梯口,他将快步走变成了慢步走,不慌不忙地下了楼。

杨凤依着党政办大楼,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身边围了一群村民。

“我家里在基金会存了一万多块钱,是给我弟弟娶媳妇的钱,原本与女方谈好了条件,已经准备给女方彩礼了,现在钱取不出来,这门亲事多半要吹。”杨凤讲得绘声绘色,将几位中老年妇女完全吸引住了。一位中年妇女给她出主意,道:“你去给女方讲清楚原因,再把存单拿给他们看,他们多半会相信你们的。”另一位中年妇女道:“女方也太那个了,一时取不出钱就不定亲,这种亲家最好是不要结,他们是过不到老的。”

侯卫东对杨凤是无比佩服,在这种气氛之下,居然还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这些最难缠的中老年妇女团结在自己周围。他暗道:“难怪古人会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感叹。这个杨凤,如果是处于推销员的岗位上,说不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四处转了转,一切如常。侯卫东与这些固执的取款户都混得脸熟了,他到外面买了一条红梅烟,每天放一包在身上,想抽烟时就挨个儿散烟。一条红梅烟散完,这些取款户基本上都抽过了他的红梅烟,虽然仍然是对立的两个阵营,可是氛围已经好转了不少。

侯卫东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平息取款人的怒火罢了,真要摆平此事,只有基金会还钱一途。

抽了几根烟,侯卫东就与上青林的几个年轻村民聊起天来。这几天,大傻、二娃等人没有再来,但是尖山、独石和望日三个村的村民仍然在陆续过来。他们绝大多数认识侯卫东,见他守在门口,都很给面子。侯卫东也尽量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稳定他们的情绪。

聊着聊着,就聊到秦大江身上,众人都很欷歔。

半个小时以后,楼上突然传来了吵架声。侯卫东愣了一下,认真一听,已明白是黄卫革和钟瑞华的声音。两人声音越来越大,还有拍打桌子的砰砰声。

镇政府三楼少有这等吵闹声,杨凤立刻停止演说。听了几句,就对几位中年妇女道:“你们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侯卫东知道黄卫革喝醉了,他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插手。看着杨凤的背影上了楼,就走到楼梯口,有意地与付江等人坐在一起,竖着耳朵听上面两人的争吵声。

钟瑞华声音很大,道:“黄卫革,虽然你不是站长了,但是你仍然是国家干部,喝了酒来胡搅蛮缠,还讲不讲道理!”黄卫革的声音比钟瑞华还要大,他道:“把资料还给我,我就回去,你他妈的还不还?”又传来两声拍打桌子的声音。

杨凤站在楼梯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刘坤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虎着脸,对杨凤道:“杨凤,听够没有?你把欧阳林叫上来,这是上班时间,太不像话了!”

当欧阳林出现在走道上,刘坤气冲冲地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不来招呼一下?”

欧阳林心道:“你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坐在三楼,早就应该出来招呼了,却怪在我身上,真是赖儿找不到擦痒处。”

刘坤、欧阳林、杨凤就进了钟瑞华的办公室。钟瑞华气得脸青面黑,站在办公桌前,胸口不断起伏。而黄卫革喷着酒气,双眼通红,使劲敲着桌子,道:“钟瑞华,以前没有看出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快把材料还给我!”

钟瑞华骂道:“黄卫革,喝不得马尿就少喝两口,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谁看见你的狗鸡巴材料!”

“你当领导的,怎么还要骂人?”

刘坤见黄卫革醉得厉害,对欧阳林道:“找几个人来,把他扶回去睡觉。”

欧阳林去拉黄卫革的时候,黄卫革还在口出狂言。欧阳林与黄卫革关系还不错,使劲捏着他的手腕,道:“黄卫革,跟我回去。”其他人也在一旁帮忙,两人连拖带拉,这才将黄卫革弄走。黄卫革仍然一路大骂,当着村民的面揭了镇政府不少伤疤。

这一场小风波让守在院子里的村民都过了一把眼瘾。虽然不少人都在肚子里骂政府官员腐败,可是在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干部吵架就成为免费娱乐。只可惜那个醉酒的干部被拉走以后,镇政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并没有其他热闹可看。

侯卫东见这些刁民温顺得紧,暴起发难的可能性为零,到了5点钟的时候,又溜上来喝茶。上了三楼,看到自己办公室虚掩着,椅子下面扔着一叠纸。侯卫东意识到这就是黄卫革的材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关门以后打开了材料。

这是从青林镇基金会复印出来的材料,大额款项可说是一清二楚。周强的火佛煤矿明显就是一个重点。多年来,至少从青林镇基金会累计贷款四百多万元,有秦飞跃的签字,亦有赵永胜的签字。只是赵永胜的签字很艺术,好几次出现这样的句子:“这对青林镇经济发展有利,我原则同意某某的意见,请某某根据基金会的相关规定办理。”

“这个赵永胜真是狡猾,他是党委书记,实际掌握着基金会的放款权,但是在具体手续上又故意撇开,就算是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恐怕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来也没有多大用处。”

侯卫东又重新翻了一遍,他突然发现,在赵永胜签了字的单子里,有一个叫吴勇的人,在四年时间里先后贷了三笔,合计八十万元。

“吴勇是谁,赵永胜和他是什么关系?”

侯卫东觉得这个材料还是有些价值,将材料放在皮包里,下班时开着车,回到了益杨县城。到了城郊,他突然很想念小佳,就直奔高速路口而去。

有车的最大好处就是活动半径大大增大,活动时间有效延长。从本质上来讲,车辆就是用机械补充提高人体的能力。如果没有车,5点钟从青林镇出发,加上等车的时间,至少要11点以后才能到沙州,而自驾车只要三个小时,晚上8点就能到沙州。

已经能看见高速路口,杨凤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通知侯卫东晚上8点开会。这个通知如一盆冷水,将他燃起的欲火浇了个透凉。

“他妈的,把我当成苦力了。”侯卫东虽然发了一句牢骚,可是职业素质让他服从党委、政府的安排,掉转车头,朝沙州学院开去。由于上一次被检察院突袭过,因此他的所有关键材料全部放在沙州学院住房的暗格里。

下了车,侯卫东提着手袋就上楼梯。楼梯是铁质护栏,走到二楼,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透过裙子赫然就看到了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从小腿一直看到大腿,雪白如玉,晃得人眼花。

郭兰站在家门口,手里提着羽毛球拍,正低着头找钥匙。听见招呼声,回头见是侯卫东,问道:“好久没有见到你回家了,在忙些什么?”

“各镇都在清理整顿基金会,我天天当守门将,现在马上又要赶回青林镇开会。”

“基金会的情况到底怎样?”

“情况不太妙,准确说来就是资不抵债,把镇政府全部卖光也还不了钱。”

郭兰在机关里,对基金会的具体情况不甚明白,道:“老百姓到底能否拿到钱?”

“青林镇政府被围了十几天了,我守在门口与这些取款户斗智斗勇。刚到城郊就接到了办公室的电话,说要回去开紧急会议,传达县政府的新精神。”

回到屋里,侯卫东将手包里黄卫革的材料取了出来,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一次又读出些味道,从直觉来讲,他觉得这些材料对赵永胜很重要。他将材料放进了墙壁的隔层里,又顺手翻看了存折,刚直起腰,隔壁就传来了天外飞仙一般的钢琴声。

听了一会儿,侯卫东抓紧时间到卫生间洗澡,他特意将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温热的热水从天而降,空灵的钢琴声在薄雾中飞来飞去,不时地碰撞在侯卫东还算强健的身体上,又随着流水掉落在卫生间凹凸不平的瓷砖之上。

猛然间,他想起了在楼梯上的惊鸿一瞥,春光乍泄的那一片雪白是如此清晰。“我操,身体里的荷尔蒙怎么如此旺盛,连听音乐都能够勃起?”

8点钟,青林镇党政全体成员齐聚小会议室。

赵永胜一来就定了调子,很强硬地道:“今天下午县政府开了重要会议,要求各镇必须无原则地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什么决定?很简单的两个字——筹款。除了沙州市政府的贷款以外,各镇必须加紧筹款。”

“按县里的精神,筹资的主要渠道有:一是向镇政府机关以及医院、学校等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借款,此款不计利息;二是大力催收呆账;三是采取置换方式筹款,可用所有者权益、呆账准备金、村社集体积累和代管金置换用作冲销呆账;四是收取农民普九集资款,人均二十元。”

赵永胜根本没给班子成员发言的机会,继续道:“借款之事,我们现在就研究方案。我个人意见是镇领导班子带头,每人集资一万元;二级班子,每人七千元;普通干部每人五千元;医院、学校每人集资三千元。所有集资不计息,请大家发表意见。”

唐树刚道:“班子成员没有问题,关键是教师这一块。他们的工资不高,大多数都存钱在基金会里,让他们拿钱出来,说不定还要惹出事情来。”

“这是县里统一安排,如果谁不参加集资,先把工作停下来再说。这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赵永胜很是强硬。

“第二件要抓紧的事情是对贷款的催收,收得越多,我们的压力就越轻,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请粟镇长来具体安排。”赵永胜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的决心。

粟明道:“我和赵书记商量了,将组建两个收款队伍。第一组由侯卫东为组长,负责上青林尖山村、独石村和望日村的收款任务;第二组由唐树刚为组长,负责下青林九个村的收款任务。钟瑞华就不管具体收款了,你主要跟着清偿组将基金会的账目彻底查清楚。”

赵永胜插话道:“刘坤是分管干部的副书记,你的任务就是处理人。凡是不交集资款的,不配合收款组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你与纪委一起进行处理。这是政治任务,不准任何人讲价钱。”他又道,“镇属企业贷款是大头,由我亲自来催收。”

接受任务以后,侯卫东就在盘算:我虽然只是催收三个村的贷款,可是上青林企业多,贷款也多,三个村催收的数额以及难度恐怕还要大于下青林九个村。

而赵永胜要亲自催收镇属企业的贷款,侯卫东联想到黄卫革遗失的那份名单,感觉真的有猫腻。

开完会已是晚上11点,侯卫东开着皮卡车,想着面临的艰巨任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粮站宿舍。

老邢的钱也被截留在了基金会,他依然相信着政府,只是将存单牢牢地留好,等着镇政府来主动兑付。他吃饭香,睡眠倍儿好,侯卫东回来时,他的房间里已经发出了阵阵呼噜声。

有了李晶送的排湿机,又用上生石灰,宿舍的湿气总算好了一些,只是摸着床上的用品,仍然有些湿漉漉的。摸出手机,正想给小佳打电话,手机却异常尖锐地响了起来,号码是家里的。侯卫东吓了一跳,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这么晚给他打过电话。

话筒里传来了刘光芬的声音:“小三,你姐被县里的人带走了,说是必须要还钱,否则就不放回家。”

侯卫东吃了一惊,道:“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行为,县里的人怎么敢乱来?”

刘光芬语带哭腔,道:“吴海县里要成立学习班,专门学习法律。其实就是将欠款大户集中起来,不还钱就不准回家。”

侯卫东急道:“基金会取缔前,我专门跟二姐说过,她不当一回事,现在各大银行都冻结了贷款业务,哪里去找人贷款?”

“你这几年赚了些钱,又买车又买房,能不能拿一点给二姐,让她渡过难关。”刘光芬焦急地道。

“二姐到底贷了多少钱?”

“今天你姐夫跟我说,现在还有七十万元没有还。”

“妈,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姐夫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光芬帮着侯卫东签了好几次字,知道他收入不错,道:“侯小英是你二姐,你如果忍心看她被县里关起来,就不要管这事情。”

侯卫东脑中的法律意识又钻了出来,他道:“妈,这事得让二姐夫来找我,一家人还得明算账。”

话未说完,刘光芬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侯卫东与二姐夫何勇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三年来,大家各忙各的,联系稍微少一些。他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电视,给二姐夫何勇打了电话过去,电话一直是忙音。

早上起床,他又给何勇打电话,电话仍然是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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