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走道走大道,出门交朋友
镖师是头朝抗沿卧着,这店是大通铺,但是中间带了隔断,四个六个人一间,隔断也不是准隔断,就是个台儿,可以放灯台书卷之类。而谈话吃酒时又能当桌子用,很是方便。

凤吟道:“等道了关东立了字号,也按这个格式来。”

河南是没有炕的,大冷天最多是个火盆,还是有钱人家才有。凤吟老奶奶屋盘了一铺炕,可把凤吟给稀罕得不得了,儿时的生活就是围着炕沿转出来的。

长起就不同了,他是从小就睡惯了炕,而且山东的炕跟山西又不同。山西的火炕就是一个烧水的小灶,就在炕头多出来一块。而山东的炕是带隔壁,隔壁那边有个大锅大灶,能直接生火做饭。

而且一进门俩灶对着,这其中也不少讲究,哪是五鬼位,哪是六煞位,哪是伏尸位,哪是延年位,都有说道。所以看书不能一概而论,弄了本山东的风水学的抄本就往山西的风水上套,那套上也不合适。

拳谱也是一样,有人拿着形意拳说自家拳法的事情,说得一套套的,对不上也硬拉硬扯。这就跟在河南的床头对着灶口找五鬼位,河南的灶口在厨房呢。

凤吟虽然是大掌柜,但走在路上也跟伙计们一起睡,并没什么特殊待遇。这是好的,住店。就野外那些驼夫长年累月在野外搭房子,也是一样,掌柜跟伙计还得倒着个儿靠着门帘子。那小风吹的嗖嗖的,都得挺着。这就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过命的交情。

对着这炕,凤吟也不失实际的用话点一点伙计们拳脚上的东西。

“是路拳就说自己拧裹钻翻,他跟咱一样么?胳膊杵两下就说与崩拳相通,笑话。”

“孙教师,我怎么听你这话是冲着我啊,我不就讲拳的时候拿你的话儿论了论么?可话说回来了,你不也是拿你那什么弥祖太祖的套么。”说话的是裴秋实。

“裴大夫,我怎么能说你呢,我就说你了,你服么?”

“行行,我以后再不用你那套说辞了,哎,袁当家那套我也不沾。我就按原样来,有什么。”

“嘿,看、看,这还不乐意了,我要一抱拳就说这么你家八极拳的‘霸王请客’,你乐意么?”

“嘁,你也得会,你爱怎么请怎么请。”

“你还别说,裴大夫,我头年走镖路过沧州我还就真喊了一嗓子。”

“你喊什么了?”

“我就喊霸王请客!”

裴秋实先是怕着那炕台,见青面洋洋得意的样子一骨碌翻回来,假装不爱听:“你也得敢。”

青面也没管他,继续说:“嘿,还就没人敢出来。我就过一个路口喊一嗓子……鬼五当时在,他看见了,可惜鬼五这趟没来,不然我让他给你讲。

我喊了一路也没什么,但到了盐山地界,坏了,出来一老头……”

青面说到这,看了看裴秋实,裴秋实看都不看他,抱着胳膊翻来覆去。

青面道:“算了,你不乐意我也不说了。”

“说啊说啊孙教师,出来个老头怎么了?”“是啊是啊,是不是个白胡子老头?”

裴秋实没搭腔,伙计们却着急了,一个个都爬起来了。

“嗯”青面开始卖关子了:“老头问我,‘谁请客?’我说霸王请客,老头又问,‘打哪来?’我说这是一位裴师父所传,正宗八极开门大招……”

裴秋实就爱听人捧,听到这话不免也眉头舒展。

“后来呢?”“别吵,孙教师这不是在这讲么。”

“老头道,‘年轻人,打一下我看’。我说大爷,别了,伤着您老就不好了。老头不允,说他练了一辈子八极拳还不知道有我这位后生,非看不可。我也放横,凭什么想看就看。结果老头说了句话,还真得给人家看……嗨,撞上了。”青面一声叹息,努力挺着身子看裴秋实。

裴秋实有点按捺不住了。

“孙教师,老头谁啊?”“谁啊谁啊?”

“老头说;‘嗯哼,你所言裴师父可是叫裴秋实?’我一听这事不对,赶紧道‘老人家,你怎么知道?’老头说‘嗯哼,老朽也姓裴啊。’”

“啊?孙教师,遇见裴老爷子了?”“是不是裴老爷子啊?”

“他是这么说的,说他是裴老爷子。”

“那您老怎么说的?”

“我说‘我还是陪老爷子……’”

“哈哈哈哈”哄堂大笑。

裴秋实一掀被子坐起来了,爬着就要过来打那青面,青面连忙道:“急了不是,急了不是,君子东口不动手,干嘛呢!我还没说完呢!容兄弟讲完最后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说!”

“我说啊,我还是陪老爷子先走一趟再说吧。你看你,总是这么冲动!”

“孙青铜我干你妈的!我不跟你说了。”裴秋实一撩被子翻下炕,“我出去点点货去,我不跟你睡一起!”

“这人,嗨。开个玩笑么”,青面还跟在后边挖苦:“要不说这东西不能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装了是真生气。说到拳上,你一个没见过谱的,口口声声‘戴龙邦的拳这样这样,戴二闾的拳那样那样’,你懂个屁啊?这对人家祖宗指手画脚这不跟给你当爹似的么?还翻脸,也有脸翻。”

“青铜,说什么呢,早早睡吧。”凤吟道了青面一句。

“跟他开个玩笑看他那样,还翻脸。”

“我看裴大夫没翻,是你翻了,他本来就说不过你,你还逗弄他,没个教师样。”

“儿郎们还就爱听我这套。”

“睡吧睡吧,一会去换裴大夫。”

“知道。”

裴秋实没好气地出去了,有伙计见着他向他打招呼“裴教师好。”裴秋实随便点点头也没接灯笼。镖师入店规矩也不少,盘车插灯笼都有讲,这提灯笼也有讲。镖师巡夜提灯笼都是平侧着胳膊伸直将灯笼横出老远,这个是防着“塌笼上的朋友飞冷子”。

四下寂静,偶尔有牲口碰着草料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是走镖的都不会在意这些。实际裴秋实没这么爱生气,他是借机让青面担他个人情,就是青面不说他他也会出来“抛山出条”的,也就是去个茅厕。他这是出来“寻草摸高山弄个尖果拿拿”的,就是寻个艳遇啥的,他好这个。早先他有个哥们更是精通,是个叫老毛猴的,可惜早早入土了。

裴秋实的唇典跟孙青铜的不是一套,跟袁凤吟的也不是一套。但是这三个人凑一块,这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基本就齐了。后来一“照”,现虽然用词各异但是取意相当,顺着这个藤摸上去,就把对方的码给破了。这次他来是凤吟请他来的,一是裴秋实这几天功夫大了,再是这趟得保着马纵横走了一道。

夜里没风,但还是挺凉的,裴秋实就开始转这个小店。他溜着墙根一贴一蹿,用手攀住了墙头,然后开始挪身子,挪了一段就受不了跳下来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裴秋实擒拿短打的功夫,手劲不少,可他见过孙青铜两手就这么攀着墙一蹿一倒地爬的飞快,有个“磕磕”攀着就能悄无声息地上房。裴秋实心里骂:“这猴崽子祖上肯定是飞贼。”

长起睡到半夜醒了过来,感觉腿有点冷,就使劲缩了缩,一缩碰着边上的兄弟没适应过来还吓了一跳,后来才想到,这是换了地界了。

左右看了看自己被挤在中间,翻身都麻烦,无奈,侧着身子强忍着,忍着又忍不太住,翻过来翻过去也没寻个踏实姿势,看看窗外一片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翻着就感觉想尿尿,这一得下炕了现自己不行,下不去了,左右都是人没法往下翻,这一点一点爬下去吧,又不像那么回事。就黑影里等着有别人先醒,怎么等也没人醒。等着,长起就回到了来前的时候,一副画卷徐徐展现出来。

那个冬天干冷干冷的,没怎么下雪,那明晃晃的太阳摆设一般挂在透彻的天上,似乎只是在心里多了一份暖洋洋,世界被寒冷笼罩着。那寒冷看不见,听不着,只是静静地围着你。

这是清光绪年,临近年关的一个上午。村里静悄悄的,但是炊烟却四下缭绕,无风直上。家家都在忙着蒸过年大馒头。

光秃秃的树丫上竟破天荒地多了几只枯瘦的麻雀,喳喳叫着又扑棱棱飞走。

或许是闻到了灶口里的棒子香,飞去又飞回来,经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一点生气。

腊月二十三,刚刚祭奠了灶王爷,家家又要忙着做大馒头,准备点猪羊年货,贴对子。

长起娘已经做好了过年的馒头,就差最后几个上供的大枣鼻子跟压缸神虫了。

长起娘道:“铜京,抓把小米出去。窗台有给灶王爷喂马的,撒远点,雀儿不敢过来。”

“人都没得吃还喂这扁毛,我用弹弓把它打下来烧烧吃。”

“这都是老邻居了。早上我看到灶台上有只喜蛛,我寻思你爹快回来了。这年天好,路好走。”

说话的是一个高挑优雅的中年妇女,扎着围裙正在往锅里添水,应当是要蒸馒头了吧。

搭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穿着一身洗掉色的海澄蓝长衫,外套一件灰对襟小黑夹袄,整洁却不光鲜,不光鲜但却不失体面,腰板很直,精神抖擞。这是弟弟铜京。

母亲也是干干净净,灶口的烟火并没有熏灰她那俊俏的脸。紧扎着的领口显得端庄而贤惠。那料子看着稍好些,深深的蓝闪着一些的光亮,隐隐透出一点牡丹花纹。感觉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守着锅头添柴拉风匣有点太不珍惜了。

灶口墙上有个神龛,神龛里供的是灶王爷爷牌位,“一家之主”。左右对联被整年的烟火熏呛的有点黑,“丙丁红火通世界,灶有青烟上九霄。”

在之后的多少个这样的夜里,长起没有琢磨柜上的账目,没有琢磨新学的拳脚,而是努力回想着这些模糊的过去。

娘常说:“走道走大道,大道人多。出门交朋友,交得朋友护身枝。”而今走得确实是这个朋友相依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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