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平时的话并不算太多,临别在即,却变成了一个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将一些江湖上的潜在规矩,以及为人处事的必要忌讳讲个没完。程名振心里难过,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强迫自己牢牢记下了。虽然师父的很多观点他根本不理解,也未必赞同,但这些以慈父般身份说出的话,其分量在他眼里却丝毫不比那张藏宝图来得轻。
“绿林这条道,向来是越走越窄的。你今日无奈落了进去,若有机会,便记得早些脱身!”老瞎子心情也有些激动,拉着程名振的手仔细叮嘱,“你师父我当年快意恩仇,跺一跺脚整个河北都晃悠。可是现在,你也见到了,想找个地方睡个安稳觉,却难尝所愿!”

“都怪李密那王八蛋,师父放心,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程名振紧咬牙关,红着眼睛赌咒。虽然与李密素未谋面,但此刻在他心中,李密的可恶程度丝毫不逊于林县令等人。后不过是毁了他的生活,害他不得不与流贼为伍。而前却夺走了他的师父,夺走了他刚刚得到的一点点长辈关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有今日之果,必有前时之因。要说,也未必完全怪得了他!”老瞎子看了程名振一眼,笑着摇头。“当年师父我身负国恨家仇,想不出别的报复办法,就一怒之下入了绿林。本以为可以凭着江湖豪杰们成一番大业,忙碌了小半辈子,除了造就无数冤魂外,什么都没剩下!”

“师父……”程名振的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瞎子的叹息声听起来不太那么沉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瞎子又叹了口气,“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本来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公子哥。除了喝酒、打架之外,其他的红尘俗事,根本没操过心,也懒得操心!”

提到当年的风花雪月,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如果不是大隋皇帝杨坚派遣五十万兵马打过了长江,你师父我还不知道要花天酒地到什么时候。结果一觉醒来,却现灾难已经临头,立刻吓得手足无措!”

大隋兵马横扫江南的光辉事迹,程名振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讲过。只不过那时他是站在胜利的一方为大隋英雄欢呼,压根儿没想过南陈人对这场摧枯拉朽般的大战会什么感受。此刻被老瞎子的叹息声一勾,心中不知不觉地便换了个立场。国破之愁,家亡之恨,隐隐约约地涌上心来。

“杨广的大军已经快杀到京城边上了。大陈皇帝还只顾着在后宫创造新曲子。平素骄横跋扈的武将们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主动请降,在大隋的兵锋前居然连半刻功夫都坚持不住。”老瞎子又是惋惜,又是愤懑,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程名振的手腕隐隐做痛。

猜测到师父肯定出身于江南豪门,心中伤痛颇重。程名振也不敢将胳膊抽开,咬着牙努力苦忍。老瞎子却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笑着松开手,低声问道,“如果换了你是陈人,你会如何去做?”

“这,这个……”程名振嘟囔了几声,没法给出答案。他毕竟没有类似的经历,并且当惯了底层小民的他对任何官府都没什么好感。若是大隋国也沦落到大陈国的境地,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恐怕也只是对着入侵愤愤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低头为生活而奔忙。反正谁来了都要收税纳粮,姓陈和皇帝和姓杨的皇帝未必有什么分别。

“你会觉得,不关你的事,对不对?”老瞎子何等聪明,一瞥一下,已经将程名振的真实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的确不关你的事。当初南陈的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不过其中有几个傻蛋不愿意,不愿意大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隋军给灭了。他们几个就凑在一起想办法……”

师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闪了闪,心中暗道。

“有个傻子把自己的家产全败了,招募私兵,想凭着几千死士,硬撼数十万敌军!”老瞎子一边笑,一边继续摇头,“还有个傻子,将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陈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图以美色贿赂突厥可汗,让突厥人从北方拖大隋的后腿。第三个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现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塞外和亲了,便一路追了下去,从此音讯皆无。而你师父我呢,谋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别人,便想了个阴损招数。带着几十个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杀人放火,总以为这样就能迫使五十万大军回头!”

有股凛然之感从程名振心底升起来,直奔他的面门。他理解不了当时人的心态,却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时,心里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读过的史书中,也一直不乏这样的傻子。如易水河畔的荆轲,如下马而战的冉闵……

只是,“傻子们”除了为凝重的史书增添一点亮色外,再无其他作用。师父的叙述很快便验证了这个道理,“破家卫国的那个,兵败身死。嫁了自己妹妹的那个,没等到塞外的回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陈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亲笔诏书。第三个傻子不知所终,也许早就喂了塞外的野狼。你师父我活的最滋润,虽然没能如愿让敌军回头,身边的弟兄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盛的时候,整个河北一提师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声哭!”

“可那有什么用呢?”老瞎子连连冷笑。“大陈亡国了。弟兄们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攻城掠地的目的,只剩下了钱财。可钱财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们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自己窝里越吵越心冷。没等分出个结果来,便等到了杨素的大军。人家用不到一万兵马轻轻一拍,几十万绿林好汉便烟消云散了!”

“师父,师父当时,当时没时间仔细练兵?!”程名振皱了皱眉头,好生为师父的遭遇惋惜。张金称的队伍他曾经见过,如果当日朝廷派一员名将领兵,而不是王世充个这个半吊子的话,五千人马足以将整个巨鹿泽涤荡干净。可巨鹿泽的大当家是张金称,师父的本领和见识远远强于张金称等土贼,不该也在杨素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才对!

“不是没时间,是没心思!”老瞎子又笑,脸上每一处皱纹都写满了遗憾,“不但当头领的没心思,底下当喽啰的也没心思。反正左右不过是个贼,过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练不练都一个样!”

“可,可是……”程名振无法认同老瞎子的观点,又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卡在嗓子眼儿。他从师父的脸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师父当年的心情,肯定与自己在巨鹿泽中一个样。虽然落入了贼窝,与绿林豪杰们称兄道弟。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认同新的身份,无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们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丝希望,谁也不愿意当贼!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恶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杀人放火中过一辈子!”老瞎子幽然天气,“不说了,师父该走了,这些话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给我仔仔细细记住。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用得上!”

说罢,抓起仍在胡床上的旧衣服,径自丢进程名振怀抱。还没等程名振做出反应,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浓浓的烟尘,一并涌了进来。

光顾着听师父教导,外边什么时候开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没有丝毫察觉。冲进门的衙役们不由分说,举着刀就向师徒二人脑袋顶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将靠近自己的差役们放倒于地。抬脚出门,看见更多的衙役举着朴刀和长矛匆匆跑来。“拿下他们,拿下他们要挟……!”郭捕头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没等将一句话说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师父如同鬼影一般,从衙役们中间飘过,瞬间就飘到了郭捕头面前。手掌轻轻在对方脖颈上一碰,立刻将郭捕头的整个脑袋碰歪到了一边。“这是我前天教给你的那招穿云手。”师父的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骨头涩。“记得与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仿佛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轻飘飘地走了几步,又“碰”倒了其中胆子最大的。然后拎着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怀着恶意冲来,无论是衙役还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静,林县令派来的心腹们全都楞在了当场。老瞎子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出了门,三拐两拐消失于黑暗中,踪影不见。

“张金称入城了!”

“张金称——”哭喊声瞬间又从四下里响起,充斥满整个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鸡的衙役们,捡了一杆长矛,拎着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护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护得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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