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先拍醒了女儿,素姐给紫萱梳头时,他又出去叫醒儿子,想了想,又把严明柏也叫起来,自己换了圆领官帽,素姐也换了七品孺人的行头,带着孩子们到前头厅里。\//家人们早设了祭品,狄希陈带着儿子拈香,先祭拜了狄氏先祖,再给狄婆子上香磕头,随后素姐与小紫萱和抱着小妞妞的奶妈也照样行礼,第三起就是严明柏,狄希陈只叫他给狄婆子磕了三个头。
厅堂里除了几十盏白纱玻璃灯笼,还放着三个大火盆,里边燃着松柏青枝,外头管家们放了无数挂的百子千孙鞭,硫磺烟气涌进厅里,呛得小妞妞直哭。素姐忙叫把孩子抱回上房去,去照看小妞妞睡着了方出来与狄希陈坐在上边,孩子们行过了礼,就是一房一房家人上来行礼。最后柳荣站出来,将明年的执事安排当众念了一遍。素姐就吩咐道:“初一到十五,你们轮班儿放假罢,一递七天,回头柳荣安排好了写个单子给秋香,明年后放假的那班人先给假。”

这却比赏银子还好,管家媳妇们在狄希陈家过得好,只是主人家平常都不穿绸缎,这些人就是有些钱,置办些好衣裳首饰,也只是压箱子罢了,如今得了假回去走亲戚,身上有好衣,手上有钱,是极长脸的事。待狄希陈跟素姐回后边去,前边已是议论的热闹,因素姐说过明年还要颠倒,倒也没有人吵闹,柳荣按着路程与执事,分了前后次序。来富与来贵一一记下。

却说狄希陈和素姐回房换了家常的衣裳,与孩子们一齐吃了些热汤点心。安置孩子们睡了,素姐与狄希陈也要补觉,狄希陈道:“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有麻将就好了。咱们不如做副麻将来打?”

素姐笑道:“你要把那样的国粹搬出来可不成,依我看。麻将这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发明出来。”

狄希陈倒了床上将被窝撑出一个洞等素姐进来,笑道:“听说你们还打马吊呢,那个跟麻将也差不多。”

素姐靠了狄希陈肩膀道:“那天在绣江,狄七的娘子赢了她们仨够四五吊钱。可见马吊也不是什么好的。以咱们那点小智慧,爱上了麻将。光姓狄地这几位,就能把我们挤得一清二白。”

狄希陈笑道:“这个可是遗香万年的好事,我也是说说罢了,不敢做麻将的祖师爷。我记得杨家送来地礼里有一匣象牙骨牌,明儿找出来我消遣,无聊啊。”

素姐笑道:“那个要留着送人的,你无聊了写吧,比方射雕英雄传什么地,大差不差就行。我掏私房银子替你出书。”

狄希陈恨得牙痒痒,搂着素姐回敬道:“你看的娘娘也不少,你写了我也替你出。”

素姐笑得全身发软。求饶道:“我错了,大人饶了我罢。”

狄希陈磨牙做色狼状道:“这年头写的都是落魄书生。我今儿要写了。明儿就是全山东的笑话,你当我古代文学史真的一点不记得呢。”

素姐被狄希陈地胡子刷的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使乾坤大挪移:“今年庄上人手够不够?”

狄希陈算了算,笑道:“调羹姨奶奶说声分家,那二十顷地上的小庄里的粮食都搬了去。我们那天商量好了,开了年,分一拨人去旧庄把房子修修,以后打了粮食,旧庄的粮食都送府里来罢。”

素姐笑道:“你计较这些做什么,咱们也没把她当自己人。欠狄家的情份我是还完了,你倒好,越发当她是你后妈呢?”

狄希陈坐起来靠着枕后的箱子,笑道:“我其实很矛盾的,你也知道。可是调羹不免可恶了些,好像我就眼巴巴盯着她儿子的财产一样。”

素姐低了头寻思,调羹也是看多了人家嫡子对付庶出地手段,老太太一死跳出来要分家,倒也没什么不对。自己倒情愿调羹做小气些,以后狄老太爷去了,她必不肯与大儿家走动,倒省了许多舌,就是亲族里也说不得自己两口子不好。因此微微笑道:“她背后受的褒贬可不少,宝嫂子跟我说来,其实年前祭祖是想让她也磕头的,结果教小寄姐搅黄了。”

狄希陈张大了嘴,半天才问素姐道:“你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素姐笑道:“她吃饱了撑地?非要劝人家侄儿扶妾为正。必是童奶奶哄她:俺家女儿生了女孩儿都能扶正,姨奶奶您是有儿子的,为什么扶不得

狄希陈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八,说地跟你亲眼见到地一样,老太爷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崔姨妈跟小巧姐打调羹,就是要叫她死了扶正的心,老太爷心里跟明镜似地。也只调羹一个人在那里蹦哒。”

素姐笑道:“老太爷七八十岁了,为了小儿子,没糊涂还要装糊涂的,你信不信,过了老太太周年他必要提的。”

狄希陈捶床道:“无聊。”见素姐气定神闲还在那里微笑,忙道:“你也笑得出来?”

素姐道:“我不欠她调羹的。这事跟我没关系。她扶了正,就那点上灶的本事当夫人,败家败快多呢,我为什么要拦。”狄希陈道:“那小翅膀呢?咱们欠狄家的情总要还。”

素姐笑道:“小翅膀自然是要拉一把的,等跌倒在泥里再拉比现在拉好。崔姨妈怎么说的?咱们现在做什么,人家都要说你是想小兄弟的钱。”

狄希陈叹气道:“崔姨妈教你的吧?”

素姐点头,笑道:“依了我从前的脾气,小翅膀这样的孩子,吊起来打一顿好好看管,到成年结婚。把财产分一半给他媳妇管。崔姨娘说再过十来年,咱们家的银子只有多地没有少的,为什么替人家打算的好。白做苦守人家地钱财还要背骂名儿,不如爽利分了家。叫她自己折腾去。”

狄希陈想了半天,松一口气道:“原来你们女人们都打算好了,只是调羹扶正,到底我面子上不好看。”

素姐道:“还有三神仙四神仙呢,听说四神仙背后嘀咕小翅膀不是老太爷亲生的。这些话只瞒着老太爷。调羹和小翅膀,还有你四个人罢了。小全哥都听说了。”

狄希陈目瞪口呆,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人想不到地他都能想得到。若是这么着,自己两口子只要抱着一句长辈的事轮不到儿子媳妇说话,凭调羹想做什么,眼巴巴盯着她的狄三狄四都要跳出来。可恼的是自己不能插手,不论自己怎么为小翅膀着想,调羹也不会领他情。因泄气道:“这事咱们不管了。”

素姐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踩她,当天神那么敬她。有个贤惠名儿,我的儿女将来才好择配。我何苦跟自己地名声过不去。”

狄希陈其实心里多少也有些怪调羹当时不作为,累素姐小产。女儿生下来一直不大好。心里越发的恼调羹,只是他两个都是厚忠人。做不出来对付调羹的事。所以本来定好了分家要为小翅膀多争些钱财田土,他都懒得开

素姐也是一般心思,本来是想着拼着自己名声坏些罢了,能帮一把是一把,如今乐得看她折腾,自己家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亲戚们合得来就走走,倒比与调羹住了一处小心过日为了面子赔了里子来得自由快活。将来小翅膀穷了,给多给少看自己心情,旁人只有说她好的。

狄希陈想开了也不觉得烦恼,重又倒下跟素姐又睡了两个时辰,就给急不可耐的小紫萱叫起来,嚷着要狄希陈带他们去街上逛。

素姐为省事,家常只戴个小小银冠儿,洗好脸穿了上盖衣服走到外间掀了门帘看天,瓦蓝的天空上堆着朵朵白云,却是冬天里少有的好天气,忙催着厨房上中饭,使小梳子叫明柏跟小全哥来吃了饭,打发他们四个出门。

兴隆里三家趁着新年集会多,将花生糖尽数挑到城里各处热闹地方去卖。狄希陈觉得让孩子们看看小百姓是怎么做生意的也是有趣,问着守门的福伯,说小九两口子在前边街口卖糖。

狄希陈就道:“今儿你们九叔怕是没空带你们玩。咱们看他做生意去。”

小全哥跟小紫萱紧跑几步,严明柏有些担心,走路总看狄希陈,狄希陈拍拍他肩膀,笑道:“你不认得他地,见了面先叫我姨父,再叫九叔九婶就是了。”严明柏心领神会,到了小九摊前,就道:“姨父。这是九叔九婶?”就上来给小九夫妻行礼。

小九见了他有三分像从前的林天赐,先愣了一愣,马上换出笑脸跟曹氏说:“这是五嫂娘家的外甥呢,”

曹氏跟田三两口子都忙不过来,只点头招乎了声,道:“吃糖自己拿。”小九手下也不停地在收钱。

狄希陈因他们实在忙,笑道:“孩子们,我们到对面茶馆坐一会,好好看九叔做生意,回头我要考你们三个。”

小全哥跟小紫萱坐在桌边,两个头凑在一处说了半天,就分了工一个数人数分男女,一个留心记人家买糖的多少。严明柏只是摇头,狄希陈看他有话说,笑道:“想说什么就说。严明柏小声道:“九叔是读书人,为什么要做小买卖?”

狄希陈奇道:“读书人为什么做不得买卖?”小全哥跟小紫萱都扭了头看明柏。

这个孩子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商人重苍头小利,君子不为也。”

小全哥只是笑,小紫萱问他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君子为不为?”严明柏道:“那不一样,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狄希陈小声笑道:“做王公大臣地比做小生意地有钱多了,难道说小利君子不肯为。只爱大利么?同样是靠本事吃饭,为国家出力,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

严明柏道:“商人哪里有为国家出力?”

狄希陈笑道:“商人要交税。国家拿了税可以建城墙,强兵马保卫咱大明朝地天下。没有商人。你穿不了湖广地丝绸,用不了徽墨湖笔。商人虽取小利,却方便了天下人呢。”

这几句说的声音大些,茶馆里的七八位歇脚地商人听到都连声道好,连茶馆的老板都笑嘻嘻送了一盘点心上来。道:“先生是明理地读书人。”

严明柏还有一肚子的道理要说,见了商人们这般,就咽了回去,低了头在那里想为什么。狄希陈晓得他这种书香门第长大的孩子,有情愿饿死也不肯做活的,若要他明白人人平等,只怕难于上青天。也不勉强他,由着他一时想想,一时又朝外头看看。

倒是小全哥跟小紫萱。极有兴头的在那里做客户分析,待客人少了些,小九过来捧了一杯茶都顾不上喝。三个人头抵头着头讨论什么样地客人要说什么样的话,连狄希陈都觉得有趣。拨开儿子的头。挤了进去一处说笑,倒叫严明柏吓了一跳。他以为狄希陈是位官老爷,当初成都做官名声又极好,必是不苟言笑,哪里想得到他跟儿子女儿在一处说笑,被小全哥取笑,被小紫萱抢白,都只是笑,从来不恼,再想想自己的父亲,心里格外难受。

小九与他同病相怜,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笑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咱们就是你的亲人,来九叔教你们生意经。”

狄希陈指了外头道:“生意来了。”

小九丢了茶碗跳起来,又捞了茶碗喝了一半,到柜前冲了半盏热水送去给他娘子喝,少时曹氏送还茶碗,还将了一碟花生糖送与店老板,笑道:“俺们在门口摆摊,给大叔添麻烦了,些须小点心,大叔留着哄孩子罢。”

店老板接了糖有些不好意思,袖了几十钱出去称了几斤糖来,一边走一边笑道:“这个小娘子可是会做生意。”

小全哥跟小紫萱都站起来笑道:“大叔尝尝,俺九婶做的好糖,极好吃的,不然哪有这许多人买。”

那店老板笑道:“果然是一家人呀,是好吃,是好吃。”因问狄希陈道:“客人做何生理?”

狄希陈坐了笑道:“丁忧在家呢,还能做什么?”那老板才晓得他是个官,格外的敬他,要与他重新见礼。狄希陈受不了他地马屁神功,拱了拱手留下几十文茶钱,带着孩子们回家。那店老板站了门口叹气道:“这位大人可惜是咱济南人,不然在俺这里为官,俺们做小生意的可不有了奔头。”茶馆那里几个商人都道:“极是,这年头,咱们虽然有了几个钱,在官儿们眼里可还不如种田挑粪的穷汉。难得有这样明白地好官。”

钱守仁夫妻要回绣江县走亲戚,想叫小夏荷一起去,小夏荷哪里肯去,道:“爹娘你们怎么还不死心,俺是不回去的,要回去你们回去。”

钱守仁道:“你表哥家开着肉铺子,一个镇上就他家生意好,你嫁了过去不必早起晚睡服侍人,有什么不好?”

小夏荷道:“他再有钱,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好地,那人还喜欢赌钱,俺不干。”父女两个在二门口吵起来。狄希陈跟几个孩子们在拐角处都听见了,狄希陈就道:“你们听听,不识字,好赌钱地男人,是没有女人肯嫁的。”

夏荷听见狄希陈说话,掉头就跑,钱守仁站了门边手足无措,狄希陈笑道:“你家闺女不肯嫁爱赌钱地人,也是有志气的,另替她觅个妥当的女婿罢。”

钱守仁只得应了一声,小夏荷笑嘻嘻从门背手又转出来,跪谢狄希陈道:“老爷替俺作主,俺不嫁外边的陌生人。”

狄希陈听说过小夏荷喜欢小桌子,也不叫她起来,只笑道:“婚姻之事,总要你爹娘许了才好,老爷我管天管地,管不得你们的姻缘呢。”

这话明着是拒绝,其实是叫夏荷自己做主,好好劝说她爹娘再说别的话。小夏荷听了满心欢喜,待他们都去了,方笑着对她爹道:“爹听见了?表叔家别去了,回头俺回家跟娘说话。”

钱守仁是个不大晓得变通的老实人,所以狄希陈看中,用他守后门。主人有话,女儿叫他回家,也就真回家去。

素姐因他们出去了够一个时辰,问他们做什么,小全哥笑道:“俺们今天去看九叔做生意。”

素姐笑道:“哦,那你们必学到有用的东西了,都说给娘听听。”

小全哥摇头道:“俺算帐不如九叔快,又要数人数,又要分男女,又要分有钱没钱,数不了半个时辰就记乱了,什么也没学着。”

素姐看向小紫萱,小紫萱也道:“俺也数乱了。可是问九叔,来了多少人,他就知道,真奇怪。”

素姐笑道:“不奇怪的,你们还有很多学问没有学,自然不如你们九叔有本事。今儿你们说数不清,娘教你们一样学问,叫做统计。”

狄希陈忍着笑道:“俺去看看小妞妞。”出了门一路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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