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座厅里,吴守正坐在那儿喝着寡淡无味的茶,眼睛却始终在左右打量。他是平生头一回来南京,除了知道如今的应天府尹吴雄也是仁和县人,就是杭州府在这儿做生意的那些同乡。可他长年在家乡,那些人都在应天府呆了多年,再加上用的车夫咋咋呼呼得罪了人,于是人人都对他爱理不理,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府衙东门遇上徐勋被人送出来,就立时紧追不放,一直到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然而,三四天的时间足够让他打听到徐勋大概的底细,今天来了看到徐家这徒有空架子的光景,他心里更犯起了嘀咕。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金六,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就当坐不住了的他屁股才离开椅子,就只见帘子一动,却是徐勋进了门来。于是,他立刻起身笑脸相迎,而金六则是觑了觑徐勋脸色,悄然退了出去。

刚刚和徐良推心置腹说了一番心里话,这会儿徐勋也不耐烦再和这么个陌生人兜兜转转绕圈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以为和吴员外素不相识,刚刚送客人出去才知道,原来咱们在应天府衙东门见过一面。今天吴员外既是来了,有话还请不妨直说。”

吴守正本还指望虚虚实实不让徐勋明白自己的来历,此时吃人一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下来,半晌才咳嗽一声道:“今日我来见七公子,是想相询一件事。不知道七公子可有办法替我向徐六爷引见引见?”

徐勋分明记得,那一次吴守正的马夫在府衙东门大叫大嚷,分明是想求见应天府尹吴雄,心中自是了然。这会儿人说求见徐迢不过是个借口,怕是真正的打算是求见吴雄才是真。他正寻思着怎么回绝了此人,吴守正却笑容可掬地凑近了些,又压低了声音。

“七公子若是能玉成此事,我愿奉上纹银五十两作为谢礼。”

尽管纹银五十两是一个很不小的数目,甚至超过了徐勋手边能动用的所有银钱,但所谓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因而徐勋看着吴守正,面色却纹丝不动,沉默了半晌就笑着摇头道:“吴员外找错人了,六叔虽是我的亲长,可毕竟隔了许多层,他如今又是朝廷命官,哪里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吴守正见徐勋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脱了,以为徐勋是嫌钱少,心头暗恼,咬咬牙又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字一句地说:“八十两!”

“吴员外以为这是讨价还价的集市么?”徐勋终于沉下了脸,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冷淡地说道,“此事我爱莫能助,吴员外请回吧!”

眼见徐勋竟是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看到门帘重重落下的时候,吴守正那个到了嘴边的一百两不觉吞了回去,心头又是懊恼又是的后悔。懊恼的是这好些天的功夫又白费了,后悔的是自己不该裸以利相诱。于是,当瑞生冷冰冰送客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拿出银子开路的那一招,可谁料这一板一眼的小厮丝毫不接话茬,他只得悻悻上了马车。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房之中,徐勋听瑞生愤愤不平地诉说吴守正拿银子给他的经过时,他的心里也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些天一直都是瑞生照料起居,他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这中间几乎没耗费几天,因的就是喜欢小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认真执拗。所以,此时此刻他笑着夸奖了两句,正打算嘱咐他几句,外间就传来了金六嫂那大嗓门。

“少爷,少爷!路管家来了!”

上次打发了管家路权之后,沈家就没了动静,徐勋却并不着急。果然,昨夜之事一完,路权立时又亲自来了,足可见那边一直在盯着他这边的动静。于是,微一沉吟,他就出了门去,恰只见路权竟是跟在金六嫂后头,如果他之前想找借口避而不见,那指不定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路管家。”

“七少爷。”

和前一次的矜持不同,今次相见,路权的态度便恭敬了许多,甚至还抢先一揖行礼。见徐勋并不让他进正房,他料想对方还记着自己此前的失言,于是等金六嫂在徐勋的目光下闪闪告退,他不免放低了身段放软了语气。

“七少爷恕罪,前时实在是我糊涂说错了话,还望七少爷千万见谅则个。今天我来,还是因为七少爷上次送来的信。我家老爷说,这事情原是徐二老爷当年定下的,如今徐二老爷下落不明,他身为岳家,若答应您这退婚,不免被人以为是落井下石……”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淡淡地打断道:“这么说,沈家不愿退婚?”

路权从前只听过徐勋浪荡胡闹的名声,远远也见过几次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块,可上次领教了这位七少爷的词锋,此时又吃人一语捅破,他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老半晌才强笑道:“七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

徐勋摆手止住了路权,却是哂然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前世里家中巨变,曾经甜甜蜜蜜的女友立时翻脸不认人,之后倒也不是没相过亲,可一两次下来就厌烦了,宁可就这么混着;而到了这一世,他本能地讨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见都没见就要娶回来一个未婚妻更是敬谢不敏,所以先头的退婚并不仅是计策,更是他的真实心愿。

想来这也是沈家最乐意的!

“路管家不必多说了,敬请回复沈老爷。我要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若他也有诚意,那就请亲自来一趟,退婚时要的休书我会当面写给他。至于其他的,他大可不必担心。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不至于用这种事讹诈他什么!”

如果说前次是碰了个硬钉子,那这一次就是碰了个软钉子,路权来这的路上打点了许久的话在徐勋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之前,顿时再也说不出来了。想了又想,他好容易才憋出了几个字来:“七公子的话,我回去后立时回禀老爷,告辞。”

眼看着路权匆匆离去,随着徐勋出来却一直不吭声的瑞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就低声问道:“少爷,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过来,你不是就在旁边听到了么?”徐勋扭头瞅了满脸别扭的瑞生一眼,不觉笑了笑,“怎么,你觉得不妥?”

瑞生赶紧摇了摇头:“少爷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爷的道理,我怎敢觉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爷退了这门亲事,以后怎么办?”偷瞟了徐勋一眼,见自家少爷并不生气,他仍然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金六哥早上还对我说了少爷昨晚露脸的事,又说沈老爷一定也会好好思量思量,毕竟退婚的名声不好听。少爷有了岳家帮忙,今后不但能守住家业,还能发扬光大……我还以为,少爷一定会改了先前的主意……”

见瑞生那眉头皱得死紧,说话虽有些磕磕巴巴,可脸上赫然一副忧心忡忡到几乎忧国忧民的架势,徐勋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家伙那皱成一个疙瘩的眉心,这才耸了耸肩说:“守住家业也好,发扬光大也罢,并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况且沈家何尝有回心转意?你不用想这许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许给你的媳妇不会少的!”

“少爷!”

见瑞生那脸上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徐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历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没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这潜力股,于是不但千肯万肯更赔本倒贴,可事到临头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经被那头嫌弃了,索性快刀斩乱麻还爽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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