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莲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道:“大人要见努尔哈赤,玉莲先行回避。”她听见张问低着头唔了一声,便转身向后堂走去。
刚刚张问正在想其他事情,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刚才秦玉莲是要回避。在一瞬间,张问突然想到要和她说一句话,便急忙叫道:“玉莲。”他怕过了这一瞬间,就记不起想和她说什么话了。张问每天在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都是些权谋、战术等抽象的东西,精神恍惚,对于现实中的事,反而常常想不起来。

秦玉莲听到张问喊自己,便站定、转过身,看着张问用川话脱口而出道:“咋了?”

张问看了看门口,堂门掩着,外面传来风雪呼啸的声音,努尔哈赤还没有来。他转过头看向秦玉莲道:“有句话想提醒你,我怕以后记不起来了。无论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时间久了,就只剩下一些琐事,其他的,特别是你现在这种仰慕,很快就会消失。我家里还有其他女人,你要想清楚了。”

秦玉莲愣了愣,随即笑道:“张大人是个好人。”张问听罢摇摇头,他可以用很多词语来形容,可惜和好人好像不搭边。秦玉莲见到张问的动作,又说道:“我晓得了,多谢张大人提醒。啥也不剩,张大人长得好看,看着舒服不是。”

张问听罢嘿嘿笑了笑。秦玉莲又问道:“张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样的话,没有了。对了,以后你别叫我张大人,叫……叫名字好了。”

秦玉莲听罢笑道:“好,张问,那我先回避喏,告辞。”她还真叫上了名字,要知道同辈之间称呼都只能叫表字,只有在鄙视别人的时候,或者是上级叫下级的时候才叫名字。张问知道,以前她敢直接将上官撞翻在地啃了一嘴的泥,现在就敢直呼其名,没有什么不敢干的。也许女人总是在冒犯自己爱慕的男人,然后得到男人的谅解,从而满足她们邀宠的心理;又或许秦玉莲是个武将,所以更直率罢了。

张问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人说道:“禀报大人,努尔哈赤已带到了。”张问应了一声带进来吧,然后门被推开了,手脚都带着镣铐的努尔哈赤被亲兵带了进来。努尔哈赤的盔甲已经被取下,马褂上飘满了雪花,花白的须,满是皱纹的脸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悲惨的老囚犯。

不一会,就有人抬着一桌子酒菜放到了堂中,摆好筷子杯碗,然后走了出去。堂中烧着两盆炭火,很温暖,饭桌旁边还放着一个炉子。张问见努尔哈赤一身都是雪,便说道:“把他身上的雪花抖掉。好生照料,别让他死了。”

军士应道:“是,大人。”

努尔哈赤拖着沉重的铁链,一言不地缓缓走了过来,先伸手试了试椅子的结实度,这才坐了下来。他身上那副铁链重达百斤,要是椅子不结实,恐怕要被坐塌。张问见罢努尔哈赤的那个小动作,更对此人充满了兴趣。

努尔哈赤泰然自若地坐下,然后自顾自地吃喝起来。张问却不能叫人把他的铁链取了,这老家伙武功了得,万一动起粗来,张问可不是对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等堂中只剩下张问和努尔哈赤两个人的时候,张问才用一句比较保守的话打破了沉默,问道:“你对狱卒说要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努尔哈赤的双手被链条锁着,施展不开,在啃一个鸡腿的时候只好用两只手捧着,样子十分狼狈,不过他将手上的鸡腿啃得很干净,而且还把骨头嚼碎,将里面的骨髓一起舔干净。

张问见状,便提醒道:“桌子上还有,够你吃的。”

努尔哈赤终于用汉语说道:“很多人,就是因为一点食物,不惜去拼命。”他以前在李成梁军中呆过很长时间,汉语说的很流畅,如果不是头上那稀奇古怪的头式,光听他说话根本就和汉族人没有什么区别。张问一看见那种辫子头式就纳闷,半边脑袋光着,另外半边却扎个辫子,这种头式的美观就不说了,东北那么冷,是谁弄出这么一个头式出来凉快着脑袋的?努尔哈赤继续说道:“后金攻打大明,就是被逼的。”

张问知道女真人遭了饥荒,确实有被迫的原因在里面,但是仔细一想,如果没有野心,怎么把全国的实力都投入到军队上?他想罢冷冷说道:“本官倒是觉得,更多的原因恐怕还是野心。”

努尔哈赤道:“这有什么错?难道你不想获得更大的权柄,更多的功绩?否则你不做御史,掺和兵事作甚?”

张问默然。现在努尔哈赤几乎已是一个没有威胁的废人,张问没必要在他面前大义凌然故作高尚,没有用的装模作样,有甚意思?张问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不错,有野心也不是多大的错。但是你们这样落后的部族,却趁火打劫,单凭武力不断攻城略地,想统治汉人,本身就会让历史倒退。”

努尔哈赤沉默着,四周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声。“呜呜……”之声很清楚,如泣如诉,也许世间真的有鬼魂,那么清河堡今晚该有多少鬼魂在流窜还哭泣呢。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一老一少倒像是忘年之交,但他们却是敌人。努尔哈赤终于说道:“蒙古人曾经在中原建立过元朝……”

“我知道,但是蒙古人把天下搞得一团糟,几十年就灭亡了。他们就是前车之鉴。”张问说道。

从努尔哈赤的神情中,看不到他颁布的“七大恨”中的仇明心理,他看起来很冷静,而且好像对明朝并没有多大的成见。什么爱啊恨啊,上升到努尔哈赤这样的统治者级别,也许都是野心和权柄的借口罢了。

张问想起那本《大明日记》上记录的历史大事,说是女真人建立的清朝延续了两百多年。于是在努尔哈赤思索的时候,张问也在想,一个以奴隶生产为基础的部落构造,是如何能维持两百余年统治的?

张问猜测着努尔哈赤将要说什么。努尔哈赤先提到蒙古人统治汉人的元朝,肯定是想把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政策相对比,然后说他们将学习明朝的国家构造等等。

但是努尔哈赤只提了下蒙古人,就把话打断了,进而说道:“后金并没有入主中原的野心,我们只想得到更多的牛羊和食物。”

张问听罢怔了怔,感觉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前言和后语有些不搭调,有很明显的改口痕迹。他为什么要改口?张问寻思了片刻,便试探性地笑道:“你要求见我,是想说服我放了你吗?”

张问说完,很仔细地观察努尔哈赤的神色变化,果然现了弥端,张问立刻判断自己猜测对了,他想不明白,努尔哈赤这样的敌酋,要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张问满怀好奇地说道:“你说说看,如果理由充分,能说服我,在这清河堡设计放掉你,还是很容易的。要是到了沈阳,就算我有那心,也没那办法。”

努尔哈赤听罢,语气平静地说道:“张问,是吧?其实在鸦鹘关长城下,你灭了我三千追兵,我就找人了解过你。张大人应该是有见识的人,你应该明白,明朝的心腹大患,不是我后金国,而在国内。”

张问听罢点点头,“我赞成你说的话,但是这个理由显然不够我放掉你。大明有这么多进士官员,又不靠我一个人治国,我得想着把你押回京师之后可以加官进爵。”

努尔哈赤呵呵一笑,虽然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很假,但是这个敌酋的笑声倒是很爽朗,“张大人的坦荡,却让人另眼相看了。有句话叫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你得为以后考虑不是。张大人在清河堡设伏得逞,就此剪灭后金主力,在军中名声大震。可你不是东林党的人,越是有名声,就越是遭人防范。我对明朝多有了解,可知道要算计一个人,有很多办法,你就不怕遭人算计么?”

张问皱眉道:“这和放掉你有什么关系,放了你更是授人以柄,肯定会有官员弹劾是我故意放的人。”

“怎么没关系?”努尔哈赤笑道,“八旗军虽遭灭顶之灾,但是只要你放了我,我就能重新收拾兵马,威胁辽东,届时明朝朝廷无人可用,无论张大人犯了什么事儿,不还得启用你么?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我共治辽东,张大人累功不断封升,明朝东北边疆安宁,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张问听罢笑道:“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呵呵……我在想,当初你和李成梁,是不是也这样干的?”

努尔哈赤道:“张大人往回想想,大明朝的封疆大吏,权臣大员,有多少人是得到善终的?李成梁不算一个?”

“有道理。”张问笑道,“可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还是觉得先捞到手里的好处最牢靠。把你弄回去,我起码得连升个好几级吧,不定还能弄个什么世袭爵位。至于以后的事……”张问看了一眼天花板,“天意谁人能晓,清河堡之战,不也是天意么?”

努尔哈赤依然保持着从容,继续说道:“这么说吧,现在辽东巡抚是袁应泰,东林的人。袁应泰丧师十余万;而张大人这个非东林的人却竖立大功,京师不得掀起大风大浪?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张大人就算把我押回京师邀功,最后的功劳还是别人的……”

张问听到这里,粗暴地打断了努尔哈赤的话,果决地说道:“我也这么说吧,权柄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但我却不爱做汉奸。”

努尔哈赤听张问口气,涨红了一张脸,他意识到说服张问的可能不大之后,从容不迫的神色立时荡然无存,愤怒地吼道:“愚蠢!我努尔哈赤英明一世,败在你的手里,真是丢脸。”

由于他吼的太大声,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侍卫们哐地一下掀开门,冲了进来,见张问和努尔哈赤仍然好好地坐着,随即才将抽出一般的刀剑放回鞘中。

张问转头对侍卫挥了挥手:“没什么事,下去吧。”侍卫等执礼道:“是,大人。”众人退出大堂,掩上堂门,风声顿时就小了。

待侍卫出去之后,张问把手放到火炉上烤了烤,说道:“努尔哈赤,我寻思着,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放掉你,咱们还是说说别的如何?我对于你白手起家建立功绩,确实是非常佩服,你那套东西,烂进棺材也可惜了,不如和我说说?”

努尔哈赤怒目道:“和愚蠢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让我回牢里睡觉去。”

张问叹了一口气,“等你进了诏狱,要想再找人说话,恐怕就难了。”他也不强留,唤人将努尔哈赤带下去。等侍卫压着努尔哈赤下去之后,就剩下了张问一个人坐在满桌的酒菜面前。他了一阵呆,想起刚才努尔哈赤说的激起党争的问题,越想越靠谱。张问不得不承认,努尔哈赤虽然对大明朝廷了解不深,但眼光还是有的。

相比之下,大明对周边蛮夷的了解却少得多,大部分官员连各个部落之间的关系都弄不清楚。张问想到这里,觉得这回辽东险些丢失,就是朝廷只顾内斗、狂妄自大的结果。建虏在明朝这样的大国周边,原本连南征北战统一部族的机会都没有,可当努尔哈赤攻击亲明部族的时候,一些部族向大明求救,明朝官员居然回答说你亲不亲明关我们鸟事。

正在张问沉思的时候,秦玉莲从后堂里走了出来,说道:“菜都凉了,要不叫人热一热?”

“不用,我不吃了。”张问抬起头,看了一眼秦玉莲,又问道,“夫人呢?”

“在后院,已熄灯休息。”秦玉莲随口答道。张问顿时品出了什么味来,打量了一下秦玉莲高耸的胸部,他老婆张盈可没这么大,不由便吞了一口口水。不料周围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太安静,张问吞口水的时候“咕噜”一声,十分夸张。秦玉莲听到声音,脸上绯红,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来,放到桌子上,“这是从建虏俘虏身上搜出来的,我瞧张大人对建虏很有兴趣,就带了过来。”

张问意识到刚才失态,有些尴尬地拿起册子翻了一下,好像是满文,他不认识,不过里面居然还有插图。张问便饶有兴致地看起插图来,一边看一边说道,“明天叫人把册子让俘虏口述翻译,弄成汉语看看。”

“嗯……”秦玉莲见张问只顾看册子,之后就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自己,不由得心里有些失落。她了一阵呆,见张问还在看那本册子,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顺着张问的话说道:“张大人为何对建虏这么有兴趣?”

张问想了想,说道:“权力……这个怎么说呢,我就是在想权柄这个东西。现在大明的权力分配不好,所以什么事情都搞得一团糟,积弊丛生一片黑暗。建虏的部族构成,权力分配,我很想知道。”

秦玉莲听罢半懂不懂地问道:“难道像建虏那样抓了人就当成奴隶驱使,这样办更好么?”

张问摇摇头,“东周以前,中原也是这么干的,都已经改变两千年了,现在还用那一套东西的话,顷刻就能让社稷覆灭。我只想知道这中间是怎么转变的,玄机何在,有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办法。”

秦玉莲摇摇头道:“张大人是进士,想的东西太复杂喏,我不明白。”

张问叹了一口气,门外的风雪之声听起来很苍凉,让他的心境一下子孤独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闲话,张问也没想出过所以然,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众军便押着俘虏和装载人头的大车,向沈阳开拔。沈阳巡抚行辕早已得到了清河堡之战的消息,派兵送来了粮草补给接应。大军浩浩荡荡地赶了两天的路,才到达沈阳。

满载辫子头颅的车辆在大街上示众,带来了战胜的消息,军民欢呼不已,整个沈阳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百姓不用担忧被屠杀掳掠,官吏将士不用担心去送死,皆大欢喜。

清河军受到了满城百姓的欢迎,虽然天上的雪还没有停,风雪很大,天寒地冻,但是百姓们还是纷纷走上街头,沿途送粮送水,热情万分。众军感受到一种荣誉,队伍是走得直挺挺的,脚上踏得啪啪直响,富有节奏感。军士们一边卖力地保持着高大的形象,一边也拿眼瞧着人群中的姑娘媳妇有没有看自己。

当然,最受瞩目的还是指挥这场战役的张问,其作战过程已经被人们当成有趣的故事在人群中流传。张问掀开车帘看沿路的情景时,百姓顿时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指着张问高呼其名,其粉丝可以说是成千上万。

当然其中也有猫腻,张问就听部下说,章照那家伙已经事先安排了不少亲兵在街上,烘托气氛。比如痛哭昏倒赏银一两,高声叫喊赏银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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