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从嘹望孔中看着建虏前仆后继地拼命挖墙角,心中早已慌乱,面上却一脸沉静,一言不,好似有良谋在胸,让谯楼中同样心慌的众将安心了不少。章照、王熙等将领,是跟着张问从苏子河一直打到鸦鹘关,从死人堆里回来的,能从重重包围的建州地盘上回来,他们都很相信张问,认为在任何时候他都有办法。人生就像文具盒,大家一直都在装笔,张问也不例外,实际上他毫无办法。建虏在墙下拼命挖掘、不停挖掘,根本不顾伤亡,目前他想到的办法就是从北门突围,凭运气保命。
从嘹望孔中,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些没有被硝烟弥漫的地方,挖墙的建虏人的表情。他们和汉人一样,都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脸上写着恐惧、无奈、痛苦、悲惨。墙上可以听见建虏人的惨叫、悲嚎、痛哭,甚至求饶。但是墙上的枪炮没有任何怜悯地射杀着他们,因为他们在挖墙角,同样让汉人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明军士兵装好弹药,对准建虏,毫不犹豫,“砰砰……”放枪,建虏头上的木板被击穿,木削翻飞,不断有人躺下;火炮开火的时候更是让建虏们胆寒,一炮打过去,如果是实心弹还好,最多在地上弹跳的时候撞死几个人,要是打得是散弹、开花弹,就会有一群人被炸得血肉模糊。

一些没有火器的明军士兵,则抱着滚木、砖头等一切可以砸人的东西往下扔。箭矢像蝗虫一样来回飞舞,明军也在使用弓箭,建虏也在往墙上射箭,掩护挖墙的壮丁。张问看着那些冒死挖墙的建虏人,想起了在建虏军队某个地方观看挖墙的努尔哈赤,他是怎么样一个感受?张问猜测努尔哈赤没有什么感受,他只不过想拿下清河,进而拿下沈阳甚至整个辽东而已,至于有多少女真人被逼迫着到墙下送死,则不在努尔哈赤的考虑之中。权柄确实是一件比较冷血的东西,要是有太多不必要的感情参杂在内,可能就玩不好权柄了。

挖墙的女真人、或许还参杂着一些汉族和蒙古奴隶,被驱赶着来挖墙,如果他们不上来,就会被八旗军屠杀;挖墙也极可能送命,但如果挖塌了,自然就能得到丰厚的奖励。后面的八旗军主力是不会来这么送死的,等攻占了城池,大部分好处却该这些八旗贵族瓜分,从而保障他们拥护努尔哈赤的策略。

张问亲临了几次战场,是顿悟了许多东西,如果能从战场上活着回去,他相信在战场上学到的东西能让他受益匪浅。

这时一个身披重甲的莽汉走进了谯楼,正是清河堡的将领何三肇,何三肇先给张问执礼,言语有些不清楚地说道:“大人,让建虏这么挖下去,很快墙就要塌了……”他的手在刀柄上不住磨蹭,脚也不停地小幅度移动。张问见何三肇的小动作颇多,意识到这个莽汉的已经被建虏挖墙角刺激得心理紧张了。

旁边的章照看了一眼张问,见张问没有说话,犹自在嘹望孔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的情景,章照便对何三肇说道:“大人自有主张,你督促众军尽力作战,别让建虏上墙来了。”

何三肇看了一眼正在装笔的张问,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叹了一气道:“末将遵命。”何三肇正要出去,张问终于说了一句话,“清河堡城墙坚固,建虏用这种笨方法挖,没有几个时辰是不可能的,先别着急。”

张问随即出了谯楼,身边的张盈玄月和两三个忠心将领也跟着出来。张问站在门口向城中观望。几个将领见张问在看城中的情况,有个人便忍不住问道:“大人已经准备和建虏在城中决战吗?”

“他们迟早要进城来。”张问沉吟道,他见城中的街道其实很简单,都是东西、南北直来直去的街道,旁边的房屋也是错落有致,一点都不凌乱,顿时想到一个办法。张问转身说道:“我们将火铳布在街道两旁的房屋中,等建虏冲进城中、拥挤在街道中时,再一起开火轮射,定能大量杀伤。”

众将听罢也观察了一会城中的情景,都点头认为办法可行,但章照却说道:“建虏冲进城中时,人心惶惶,众军分别布置在房屋中,将帅不能随时督促,恐未战先乱。”

张问看向章照道:“你说的不错,这才是此计成败的关键地方……我听说建虏为了祭奠亡魂,每个亡魂要用两个活人祭祀。他们攻城已死伤数千人,那照他们的风俗,可就得砍杀我们万人才能安息亡魂。所以一旦城破,咱们都活不成。听明白了吗?”

王熙愣愣道:“建虏真有这么一个风俗?”

“我临时想出来的。”张问白了王熙一眼道。王熙听罢摸了摸脑袋,看样子是不明白张问说些什么。章照却心领意会,对王熙说道:“咱们只管叫人将谣言散布到军中,建虏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鬼魅。等城破之时,众军就只能奋死一战,不会缴械投降。王将军明白了大人的用意么?”王熙这才明白过来。

几个将领正要去叫亲兵散布谣言,张问喊住他们,又下了一道命令。叫人将城堡中的粮食全部烧掉,然后告诉众人,建虏打下城池,抢不到粮食,就会活剥汉人吃肉;并下令亲兵将北门堵死。

众将帅领命,调人搬来柴火,将仓库点燃,城西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分布在各处的守军看见大火时,有人在旁边喊道:“粮草仓库着火了!”众人听罢心里都十分恐慌绝望,这时又有人掺和道:“听说建虏打下城堡,抢不到粮食,就会将咱们汉人剥皮、剔骨,生烤。”

“蛮夷的神灵、亡魂,要用活人祭祀。城堡下面死的每一个亡魂,建虏要杀两个汉人祭灵。咱们要是被抓住,不是被吃掉,就是被杀掉祭灵……”

这样的谣言在城堡各处流传,一连几个时辰,守军都处在恐怖气氛之中,城下的建虏不再是人,简直就成了狼群、野兽、僵尸的复合体。众军除了拼命抵挡不让建虏进来,简直没有其他办法。

恶狠狠的枪弹打在建虏壮丁军士的身上,带着厌恶、痛恨和恐惧。就像被狼群围攻的人们,除了小部分人会被吓得大小便失禁,手脚不听使唤外,大部分人会武器全力反抗杀戮,因为人和饥饿的狼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条件可说,不想被撕碎吃掉就只能不停击杀进攻的狼。而现在被围在城堡中的,是军队,在恐惧的时候,比普通人更容易用武力说话。当兵打仗,见过血腥场面,见过死人,军士们当然没那么容易就被吓得手脚软。

张问适时地冒着箭雨到四处巡防,告诉大家北门已经被堵死,我张问荣华富贵都不要了,要和大家一起在清河堡血战到底。

枪炮轰鸣着,人马吼叫着,硝烟弥漫,杀声震天,在这样的环境中,张问用质朴的语言向众军煽动着忠君爱国、民族主义等情绪,并表示大家都是汉人,保卫国土有多么高尚。一时张问在众军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每每走到一处,都引来众军的欢呼,直呼其名表示亲近,“张问来了!张问和咱们在一起……”当然这中间夹着张问部将的亲信亲兵等人煽风点火,说些十分恶心煽情的话。

张问每到一处,都不顾脸面、激动狂热地煽动,“战死沙场、为国尽忠是大丈夫的梦想,今天能和众兄弟一起用血肉之躯报效国家,此生无恨也!”“曾经和本官一起在苏子河流血、一起在建州丛林中鏖战的兄弟们,相信我,只要有我张问在,就能让大伙活着,打胜仗”……

话语之中,大有一副“信张问,得永生”的意思,但是在绝望和恐惧笼罩的地方,张问慷慨激昂的话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张问巡视了一遍城防,回到谯楼猛灌了一壶热水,呼出一口气对众将说道:“城东的墙快塌了,立刻将鸟铳手布置在各街房屋中,并集结骑兵,准备巷战。”

众将听令,各自调集鸟铳手,在中街集结安排布兵,张问亲临阵前,鼓舞士气,对众军说道:“听鼓声,鼓点急促之时,便一起开火,将冲进城中的建虏往死里打。你们要记住一点,咱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是武器!如果建虏冲进房屋里,就用刀砍死他们,如果他们放火,就冲出去杀。只要一个人杀死一个建虏,建虏瞬间就会伤亡万余人,杀死两个,就是两万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众军听罢高呼杀杀杀,群情激动,摩拳擦掌,仿佛建虏都是待杀的羔羊。

张问和部将将街道划分防区,安排布置,各将领、千总、把总、旗总、队总军官按照分配,将自个的士兵安排在房屋中,配给枪支弹药,设伏以待。

没过多久,东面“轰”地一声巨响,城墙终于在尸体堆积中被挖塌,一团灰尘应声腾空而起。战场上的枪炮声叫喊声顿时减小,硝烟灰尘弥漫的清河堡上空,仿佛安静了下来,但是真正的厮杀才即将开始。建虏八旗的骑兵开始移动,向坍塌的方向集结,准备冲入城中屠杀。

张问则将中军设置在城西,将城上的军队撤除,全部布置在城中各地。在中军安排了近战步骑主力,鼓车、炮车、号手,作为布信号下达命令的根本。

正在张问安排骑兵的时候,箭伤未愈的刘铤和秦玉莲来到军前,要求作为骑兵前锋。张问先对秦玉莲说道:“你伤势未愈,留在这里,护卫中军。”

刘铤昂着头,拍拍胸脯道:“老子这点伤算什么,你不让我打前锋,就是看不起我刘某人。”

张问顿了顿,情势急迫,也无法多想,便当机立断道:“好!以刘将军之骑兵为主力前锋,枪响之后便冲击建虏,王熙为辅,后续跟进。”

刘铤大喜,而王熙则一本正经地拱手道:“末将得令。”

张问又令章照率步军到东门口诱敌,等待建虏冲来,便一触即散、各队分散向设伏的街道逃窜,引诱建虏进入设伏圈。众将各自领命,分别赶到指定位置,这时建虏骑兵已经向着坍塌的地方冲杀过来。

城东站着一排拿着巨大号角的建虏士兵,涨着腮帮“呜呜”吹响了号角,号声伴奏着骑兵的马蹄声在大地上回荡,刀光剑影,枪戈如林,铁甲框框直响,八旗骑兵哇哇乱叫着向坍塌之地冲将过来,灰尘弥漫,呐喊震天。

城门口的章照部步军见到建虏铁骑呼啦啦一片冲来,根本不需要佯败,早已被震慑得胆寒,还未接敌,便四散奔逃。章照还没跑,回顾周围,大伙都跑了,只剩一队亲兵,随即也骑马转头狂奔。

建虏前锋见状,拍马冲来追杀。章照部的士兵到处乱跑,建虏拿着弓箭边追边射,很快运动到各条街巷,到处人马沸腾。

章照率领一部分人沿着清河堡东西贯穿的一条主干道直奔张问的中军,张问中军在城西街尾。章照等人丢盔弃甲向张问这边本来,后面轰隆隆一片重骑兵追杀,箭如雨下,场面十分恐怖。还好张问的胆子一向很大,从来都不是吓大的,见状便喊道:“击鼓!”

鼓车上的鼓手听罢毫无节奏地拼命擂鼓,咚咚咚鼓点急促响成一片。这时,各街两边的火铳手将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伸出了窗户、墙洞,“砰砰……”硝烟四起,响成一片。城中顿时闹成一片,犹如一锅稀粥,人马混乱,惨叫四起,枪弹抵着建虏密集的骑兵射杀,血腥顿起。一轮打完,房屋中的火铳手立刻换人,装好弹药的上前射击,打完的退后装填。几乎是瞬间,建虏伤亡数千人。正如张问所料,一支枪打死一个人,瞬间就能打死万人,虽然不能每枪必中,但是人马密集,一轮打死的人,以千计数,是完全可能的。近距离射击,铅弹的穿透力极强,建虏的重骑兵盔甲根本就形同虚设。

前锋建虏追至张问中军前面,几门大将军火炮装着无数的小弹丸,“轰轰……”向建虏前锋咆哮,弹丸像被狂风吹起的沙石一般灌进建虏人群,顿时死了一片。

张问大吼道:“着令刘铤部出击!”

前面的炮手正在拿着长竿捅炮管中的火星,拿着弹药准备再次装填。中军侧翼的刘铤骑兵整装待,刘铤扬起大刀,暴喝一声“杀”,冲在最前面。他还是老战术,身先士卒,几百个家丁部将护卫猛不可挡,挟裹大军冲杀。刘铤军在前呼呼砍杀,如入无人之境,后面王熙部骑兵随即跟进,一路拼杀。建虏被火铳打得伤亡惨重七荤八素,又遇如狼似虎的刘铤骑兵,挡也挡不住,被人像切瓜一般砍杀。

东西的长街虽然宽阔,当然比不上野外。在街上巷战,没有包围这一说,照面拼勇硬碰,谁的刀枪硬谁就是老大。刘铤骑兵杀至,没人比他更勇更猛,简直是直插进,破军如同破竹。

各街道上的建虏兵,被两边的火铳手伏击射杀,就像被马蜂窝罩在头上一般痛苦,挥舞着枪棒找不着人,只能下马冲门,里面的明军早已拿着长枪腰刀等待,进来就刺砍。各军分散在无数的房屋中,自然就没有被冲乱冲散分割杀戮的危险,局部房屋被攻陷,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建虏要拿下这些房屋,得付出巨大的伤亡。

有的建虏开始放火烧屋,但没有柴火油脂助燃,要完全烧起来需要时间。而房屋里的伏兵却无时无刻不在射击,持续收割着建虏骑兵的性命。西边的刘铤部又迅突进,建虏乱成一团。

大街小巷中,明军步骑四面拼杀,整座城池,变成了炼狱,尸体血肉随处可见。明军几乎全部兵力都投入上去,到处都在血战,各部努力完成各自的分工。张问和部将蒋吉、李信德等人爬上西城的谯楼,观看城中的战斗,见建虏瞬间就死伤过半,明军压倒性的胜利,部将高兴得手足舞蹈。李信德是个老将,两鬓已经斑白,双臂向上乱撑,兴奋得哇哇乱吼,整个返老还童。

部将高兴地说道:“城墙虽破,但定能打退建虏的攻击。”

人生就像文具盒,大伙都在装笔,张问再次装笔道:“光是打退建虏,是对本官的侮辱,我们要歼灭八旗军主力在此!你们看东面的建虏已经在后退了,咱们岂能白白将他们从枪毙的刑场上放走?李信德,蒋吉听令!”

二人停止舞蹈,拱手道:“末将在。”

“立刻调集中军兵马,协同秦千总所部骑兵,到东城阻击,收拢包围;并调车炮、防炮到东门,轰杀逃窜建虏。”

张问观察到明军伏击之后,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当即就调整策略,采取包围攻势。清河堡还在血战,战果如何,请看下文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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