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
洛阳。

风雪满天。

司马群戴斗笠披风毡鞭快马冒着这个冬季的最后一次风雪冲出洛阳奔向长安。

他知道朱猛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长安。

大镖局的实力虽然雄厚可是力量大分散大镖局旗下的一流好手人多是雄据一方的江湖大豪却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根据地到长安

朱猛这次带到长安去的人却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都没有打算活着回洛阳来。

卓东来也一定会看出这一点绝不会和朱猛正面硬战。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对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极有效。

机诈、残酷、卑鄙可是绝对有效。

没有人比司马群更了解卓东来。

他只希望能及时赶回去能够及时阻止卓东来做出那种一定会让他觉得遗憾终生的事。

他已经爬得够高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他实在不想再踩着朱猛的躯体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

卓东来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朱猛和小高?司马群还没有想到也没有认真去想过。满天雪花飞舞就像是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卓东未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同日长安。

长安居。

长安居的第一楼在一片冷香万朵梅花间。

楼上没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这种事当然只有那些拥貂裘饮醇酒从来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才会明白终年都吃不炮穿不暖的人当然是不会懂的。

“想不到两位居然比我来得还早。”

卓东来上楼时朱猛和小高已经高坐在楼头一坛酒已经只剩下半坛。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是来定的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先把这里不要钱的好酒喝他娘的一个痛快。”

“是朱堂主说的是是早点来的好。”卓东来微笑:“来得越早看到的越多。”

他将楼上窗户一扇扇全都推开:“除了这满园梅花外朱堂主还看到了什么?”

“还看到了一大堆狗屎。”朱猛咧开大嘴:“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拉出来的。”

卓东来神色不变也不生气。

“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了。”他说:“只不过我倒可以保证那条野狗绝不是我布下的埋伏也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朱猛冷笑:“你问过它?你们谈过话?”

卓东来仍然面带微笑。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卓东来道:“譬如说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的屎也不必再去问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来的狗和狗屎都一样不会说话/

朱猛大笑。

“好说得好老子说不过你。”他大笑举杯”老子只有跟你喝酒。”

“喝酒我也奉陪。”

卓东来也举杯一饮而尽:“只不过有件事你我心里一定很明白。”

“什么事?”

“朱堂主肯赏光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只为了要来喝几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看看我卓东来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朱猛又大笑:“这一次你又说对了说得真他娘的一点都不错/

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击出了问电般的厉光厉声问卓东来:“你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今天晚上我请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有个人今夜要为君一舞/

朱猛的脸色骤然变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形容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东来却已向小高举杯。

“蝶舞之舞冠绝天下绝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浅/

小高沉默。

卓东来笑了笑:“只不过今夜我请高兄来看的并不起这一舞。”

“你要我未看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位高兄一定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脸色也变了。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不能忘怀的感情。

卓东来悠然而笑:“高兄现在想必已经猜出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波”的一声响小高手里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人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声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东来的衣襟“她在哪里?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卓东来动也不动冷冷的看着他的手直等这只手放松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的说道:“我说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这句活他好像是对朱猛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高。

这时候已经有一辆亮的黑漆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圆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歇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蝶舞痴痴的坐在车厢里痴痴的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蝶般轻轻的飘落在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时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搂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自苍苍的曾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萧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大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一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会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讲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札。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的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伯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紫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丛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未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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