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但这一双奇异的夫妇已像风一般消失了从此以后胡铁花也许再也看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胡铁花终于回头向楚留香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放了他们我猜的果然不错。”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是我你难道会杀了他吗?”

胡铁花笑道:“我自然不会我绝不会杀一个怕老婆的人因为怕老婆的大多都不会是坏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么还会有胆子做别的坏事。”

他拍着楚留香的肩头笑道:“你放了那屠狗翁时你可看到他的睑色么?我却看到了我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更难看的脸色他好像真的宁可被你杀死也不愿跟他老婆回去他回去之后会受什么样的罪我简直不敢想像。”

楚留香笑道:“你认为他是在受罪他自己也许却认为是种享受。”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享受?跪算盘顶夜壶也能算是享受?”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算是享受?杜渔婆会要你顶夜壶么?”

胡铁花叫道:“当然不会。”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杜渔婆绝不会要你顶夜壶只因她不喜欢你。”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要屠狗翁顶夜壶就为的是她喜欢他。”

楚留香正色道:“不错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

胡铁花抱着头呻吟了一声道:“假如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的爱法我倒不如去做和尚的好。”

楚留香叹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他们夫妇间的情感。”

胡铁花道:“你懂得?”

楚留香道:“你以为屠狗翁真的很怕杜渔婆?”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怕她?你难道看不出屠狗翁的武功要比杜渔婆高得多么?”

胡铁花怔了怔喃喃道:“是呀!杜渔婆的身法虽奇诡但屠狗翁的内力却更深厚两人若打起来杜渔婆一定不是屠狗翁的敌手屠狗翁为什么怕她呢?”

楚留香道:“告诉你这就因为屠狗翁也很爱他老婆一个男人若不爱他的老婆就绝不会怕她的这就叫因爱而生畏。”

胡铁花摇头道:“不通不通你这道理简直不通。”

楚留香笑道:“你娶了老婆之后就知道我这道理通不通了。”

两人方才出生入死几几乎就被人家送了终楚留香虽以他的机智又打了次胜仗但以后仍是艰险重重。

李玉函夫妇既能找得出帅一帆和屠狗翁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楚留香也就能找得到更厉害的。

楚留香虽然击退了帅一帆和屠狗翁夫妇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究竟还能再打多少次胜仗何况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还在对方掌握之中这就像一个人的咽喉已被对方扼住。

这简直令楚留香运气都透不过来。

在这种艰苦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却讨论起“怕老婆”的问题来别人听了一定要以为他们有什么毛病。

其实他们就正因为知道未来的艰险尚多所以此刻才尽量使自已的神经松弛才好去对付更大的危机。

一个人的神经若是人紧张了就像是一根被绷紧的琴弦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的。

饼了半晌胡铁花忽又笑道:“杜渔婆就算拧着屠狗翁的耳朵走甚至提着他的脚在地上拖我都不会奇怪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将屠狗翁装在渔网里带走。”

楚留香道:“所以屠狗翁自己也说:‘无法无天’一进了‘天罗地网’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翻得了身了。”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对很奇怪的夫妇也实在有趣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道:“但在我看来李玉函和柳无眉那对夫妇却比他们还要有趣得多。”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竹深重将十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外却将满山秋韵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中。

竹间有燕子盘旋梁上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莫非已飞来此家院?案头的钟鼎莫非是金谷故物?一抹朝阳满地花荫外鸟语啁啾更衬得厅堂里分外宁静三五垂髫童子正在等着卷迎客。

胡铁化和楚留香就是他们的客人。

李玉函和柳无眉满面笑容揖客。

柳无眉道:“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瞧不见你们了深更半夜的找又找不着可真是把人急得要命。”

李玉函道:“小弟正想令人去寻找二位想不到两位已经来了真是叫人欢喜。”

这两人居然还能做出这副样子来胡铁花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楚留香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小弟们贪看山色迷了路途不想竟害得贤伉俪如此着急。”

李玉函笑道:“虎丘月夜正是别有一番情趣但若非楚兄和胡兄这样的雅人只怕也是无法领略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领略到什么情趣只不过在虎丘睡了一大觉倒做了几个很有趣的梦而已。”

柳无眉嫣然道:“胡兄原来在梦游虎丘那一定更有趣了。”

胡铁花道:“其实我做的梦也并非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梦见有几个人想来要我们的命而已有趣的只是这些人竟是你们找去的。”

柳无眉笑道:“哦!那真的有趣极了只可惜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梦否则大家一齐在梦中相遇岂非更有趣了。”

这时他们已走入四五重竹青衣垂髫的童子们将竹卷走又放下于是他们就更远离了红尘。

胡铁花眼珠子直转似乎还想说什么李玉函已笑道:“两位想见的人这就快见到了。”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再也不说一个字无论有什么话都只好等到见了苏蓉蓉她们之后再说。

楚留香虽仍面带微笑但心情也已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青衣童子又将前面一道竹卷起一阵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飘散了出来。

香烟缭绕中有个白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清崔的面容看来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呆滞看来几乎已全无生气。

他整个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生趣他活着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却有一柄光彩夺目的剑。

剑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边的剑鞘上虽然缀满了珍贵的宝石但在剑光映照下已失尽颜色。

这老人只是痴痴的瞧着这柄剑动也不动。他生命的光彩似只有靠着这柄剑才能延续。

这难道就是年轻时叱吒风云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么?楚留香和胡铁花不觉已怔在那里心里既是惊奇又是伤感——这么强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么生命的本身岂非就是个悲剧。

最令楚留香吃惊的自然还是苏蓉蓉她们并不在这里他忍不住想问但李玉函夫妇已走上前去。

两人一齐躬身行礼李玉函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兄我将他们带到这里未了。”

老人并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动。

李玉函道:“孩儿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老人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楚留香和胡铁花黯然唏嘘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玉函这才转过身陪笑道:“家父近年来耳目也有些失聪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恕罪。楚留香道:“不敢。”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晚辈等也不敢再打扰前辈了还是告退吧!”

他们虽然急着想见苏蓉蓉急着想将李玉函夫妇拉到一边去问个究竟却又不忍在这垂老人面前说什么失礼的话来敬老只贤正是江湖侠义道的规矩这种规矩楚留香是绝不会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似已全都麻木。

“家父终年寂寞难得有人过访两位既然来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觉得遗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来。

他们虽然有力搏万军的勇气笑傲王侯的胆包但在这垂暮将死的老人面前却只是俯听命。

李玉函展颜笑道:“两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神情彷佛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皱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两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在老人嘴边。

楚留香既听不到老人的语声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点不住抱声道:“是………是………孩儿明白。”

他回过头来时面上也满是沉痛之色却勉强笑道:“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两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只看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气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心愿未了?晚辈等若能效力敢不从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两位谢过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这也还是要看前辈究竟有什么心愿?我们是否有能够效力之处?”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铁花也打了个哈哈道:“我自然也知道前辈绝不至于强人所难的。”

李玉函似乎全未听出它的言下之意缓缓道:“家父以剑成名也视剑如命只要和剑有关系的事他老人家都很有兴趣是以他老人家不但将古往今来约有名望剑谱全都设法找来研究过而且还仔细研究过所有成名剑客的渊源历史以及他们生平所有的重要战役。”

楚留香瞧了那老人一眼暗暗忖道:“别人只知道十载寒窗磨穿铁砚金榜题名得来非易却不知一个剑客若要成名所下的功夫只怕更艰苦十倍而他们不但要牺牲功名富贵还要忍受别人似不能忍的寂寞但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江湖中数十年虚名而已。”

李玉函已按着道:“家父苦心研究数十年剑法固然得到很大的进益却也现几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

胡铁花本来虽然步步为营此刻却已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李玉函道:“家父现自古以来最负盛名的几套剑法并不是最巧妙的那几套剑法这就是他老人家认为最奇怪的一件事。”

胡铁花皱眉道:“这………这意思我还是不太懂。”

李玉函道:“譬如说魔教中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招中有招变化无穷竟可演变为七百二十九招若论其出手之奇诡飘忽招式之情妙周密委实远在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之上。”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魔教秘剑的厉害据说直到今日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的。”

李玉函道:“莫说无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甚至连能够接住他前七式的人都很少但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知道武当‘两仪剑法’天下无双无可比拟“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却连名字都已很少有人知道。”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江湖中见过这套剑法的人并不多。”

李玉函道:“见过这套剑法的人虽不多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又有多少呢?武当门下一向择徒最严当年最盛时也未过八十一个而且这八十一位武当弟子也并非每个人都练过“两仪剑法”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两仪剑法’一定要经掌教真人亲自传授是以武当子弟真能得到“两仪”真传的最多也只不过十之三匹而已。”

李玉函道:“但魔教却一向善门大开而且一入门就能练剑武当门下极少出山魔教子弟却在江湖中横冲直闯是以无论怎么说见过这‘慑魂大九式’的人至少也要比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多几倍但“慑魂大九式”却违不及“两仪剑法”著名这是为什么?”

胡铁花情不自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倒的确是件怪事。”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确是件怪事家父却也想通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我也明白了。”

李玉函道:“请指教。”

胡铁花道:“就因为这‘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剑法太奇奥精妙是以学的人多能学精的却很少他们剑法尚未学精就在江湖中横冲直闯一定难免到处碰壁所以别人也就误会认为他们的剑法并不高明了。”

李玉函微笑道:“这虽然也有道理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胡铁花道:“哦!那么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玉函道:“只因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定要使剑的人能将剑法活用才能显得出那剑法的精妙。”

胡铁花道:“我方才说的岂非就是这意思吗?”

楚留香忽然笑道:“魔教子弟并非剑法不精而是他们的心术不正行事太邪所以和人动手时就不能理直气壮所以他们的剑法就算比别人高也难免落败‘邪不胜正’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他转向柳无眉一笑道:“贤伉俪认为在下说的是否还有些道理?”

柳无眉轻轻咳嗽雨声笑道:“不错两人动手武功高的并不一定能取胜一个人只要有必胜的信心他武功就算差些往往也能以弱胜强的。”

楚留香目光炯炯凝注着她一字字道:“但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时候才会有必胜的信心是么?”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嫣然笑道:“这道理香帅你自然是最明白的只因我早已听说过楚香帅战无不胜无论遇着多么强的对手也有不败的自信。”

楚留香沉声道:“那只因在下自信所做所为还没有一件对不起人的否则在下就算武功再高也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柳无眉还未说话李玉函已抢着笑道:“数百年来武林著名的战役中就有许多是以弱胜强的这也正是家父觉得很奇怪的事譬如说昔年魔教教主独孤残和中原大侠铁中棠决战于雁荡绝顶战前江湖中都认为当时年纪未满三十的铁中棠绝没有独孤残功力深厚铁血大腹门的武功也不及魔教奇诡精妙是以江湖中人人都看好独狐残甚至有人以十博一赌他在八百招内便能取胜。”

胡铁花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李玉函道:“谁知两人竟决战了三天三夜到后来铁大侠虽已负伤十三处全身衣裳都已被血染透还是以小天星的掌力震断了独孤残的心脉独孤残直到临死之前还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落败。”

胡铁花听得眉飞色舞击掌道:“这位铁中棠铁大侠端的是条汉子我日后若有机会见着他能和他痛饮个三天三夜也算不虚此生了。”

李玉函道:“但令家父觉得最奇怪的却还是武林中自古至今都没有一种能够算得上战无不胜的‘剑阵’。”

胡铁花道:“剑阵?”

李玉函道:“不错剑阵全真教的“北斗七真阵”武当山的“八卦剑阵”虽然都久已名动江湖但若遇着真正的武林高手好像就都变得没什么用了。”

胡铁花道:“不错我至今还未听说过有那一位高手是被困死在剑阵中的。”

李玉函道:“江湖高手死在武当剑客手里的并不少但却没有一人死在“八卦剑阵”里这件事胡兄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胡铁花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八卦剑阵”至少也要有八人联手而且必定久经训练出手一定配合得很巧妙按理说用这“八卦剑阵”迎敌一定会比单独和人交手有效得多。”

李玉函道:“可是这“八卦剑阵”迎战高手时却偏偏变得无效了武林中简直就没有一种绝对有效的剑阵这是为什么呢?”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无论那一种剑阵都难免有破绽漏洞。”

李玉函道:“剑阵纵有破绽但普天之下无论那一种剑法也都难免有破绽的那么人人联手的剑阵为什么还不如一人使出的剑法有效呢?”

胡铁花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道:“这原因令尊难道也想通了么?”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原因就是因为“八卦剑阵”虽妙武当派却找不出八个武功相等的高手这剑阵虽厉害出手的人功力若不够一遇见高手就难免被打得溃不成军譬如说小弟就算能练成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但若遇见了楚兄这样的内家高手也还是必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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