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车来了。

“**”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制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人扶起来。

所以她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但这还并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二

霓红灯还亮着。

霓红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

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繁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红灯呢?

**忽然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翰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黑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水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法子。

**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折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水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皮时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的身上。

**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中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的为什么来淌这趟浑水。”

**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了”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弟子叫“大八股”那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渣子大汉“青胡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在点头。

“从哪里来了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大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的头昂得更高:“就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部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口香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大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

“**”

“不错**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了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的。”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哆嚷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不够?还想来打我?”**双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大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大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忽然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还是用双手插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借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大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毛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

**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了”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的心却还在“卟通卟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

突然有人失声而呼:“黑豹。”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挥了挥手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刚退了两步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十来个人十来把刀。

最快的一把刀还是“拼命七郎”的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刀。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只不过有一串钥匙。

钥匙在“叮叮当当”的响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老八股党”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

青胡子老大却横出了手挡住了他们冷笑着通:“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们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

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忽然间已像是豹子般跳起。

他还是空着手的。

但他的这双手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明明一拳打向别人胸膛上却又突然翻身一脚踢在别人胸膛上。

然后就又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间手臂已被撑住。

接着就又是“格”的一响。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刚喘了口气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着牙冲过去。

他打架对真是不要命。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挥手大呼“退!”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已只剩下六七个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

青胡子老大扬起斧道:“追!”

“不必追!”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青胡子瞪起了眼:“为什么不追?”

“二爷要的是货不是人!”

青胡子老大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

黑衣人道:“本来是你。”

青胡子老大道“现在呢?”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现在我既然已来了就归我管。”

青胡子大怒:“你是里面的人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

“二爷说的。”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黑农人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但功劳还是你的只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

青胡子怔在那里怔丁半天终于跺了跺脚大声吩咐:“回去先押这批货回去!”五

风从江上次过来冷而潮湿。

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铁钩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

月色凄迷。

远处有盏灯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只有一双眼睛在着光。

这双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着**。

**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叙的压力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过了很久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宇:“谢谢你。”

“不必。”

……

**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个人的面前却好像有道高墙。

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你不认得我了?”

**怔了怔:“我应该认得你的?”

“嗯。”

“你认得我?”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甚至仿佛在笑:“你是辆小汽车!”

**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头看到脚以脚再看到头。

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轮廓分明嘴很大颧骨很高不笑的时候的确很可怕。

但**以前却看过他的笑时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

她突然冲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原来是你你这个傻小子!”六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何况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就算是十二月的凤在他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一样。

**心里就是温暖的。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动流动不息。

时光也一样。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

**轻轻的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七年七年另三个月。”

**嫣然:“你记得真清楚。”

“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

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

两个十七八罗的少年人和一个十二三罗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

**的睛波仿佛已到了远方。

“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

“嗯。”

“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

“年不是我过的是你们过的。”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却更深沉。

一个贫穷的孤儿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温暖欢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却绝不会知道。

**在笑她总是喜欢笑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用头去撞那石头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还是你的头硬。”

这次他也笑了。

**又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别人才开始叫你的傻小子的。”

“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

“现在别人叫你什么?”

“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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