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全/本小/说网



金樽已将饮尽,尚未饮尽。因梦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花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只要是一个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慕容秋水无疑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画。

他看到的纤纤十指不是兰花,而是十根尖尖的椎子,他看到的红色不是樱桃,而是鲜血。

他唯一没有看见的是——他没有看见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因梦举杯,浅浅的嚼了一口,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慕容,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有权,又有势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年少多金。”她问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杯酒已经可以去换别人的一年粮食了?”

慕容微笑。

因梦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对他说这些话的,他的奢侈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本来应该在法场里。韦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干什么。可是他们都能沉往气不开口。

他们都相信因梦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说的活还是和丁宁完全没有关系。

“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让女人着迷,何况你还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什么本事?”

“你会骗人,尤其是女人。”因梦叹息着说:“连我这样的女人都被你骗了,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你骗不到。”

慕容依旧微笑。

“你答应过我不到日子,绝不让丁宁死的。现在呢?”

一一现在午时三刻已过,丁宁当然已经死在姜断弦的刀下。

因梦又说:“奇怪的是,你虽然骗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因梦问慕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到法场去?”

“我不知道。”

因梦吃吃的笑了,又斟酒,又于杯,又笑,笑声如银铃。

“你当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那我倒不着急,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样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说出来的,想要你不说都很困难。”

“哦。”

“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说出来,不让我知道岂非很没有意思?”

“你说对了,我当然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因梦再干一杯,却不再笑。

“我不到法场去,因为根本不必去。”

因梦说:“我不生气,因为应该生气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错了。”慕容还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很少生气。”

“可是我保证你会生气的。”因梦说:“不但会生气,而且气得要命。”

“哦。”

“一个自己认为绝对不会做错事的人,如果做错了一件事,而且错得很厉害。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难道你是说我做错了一件事?”慕容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

“刑部里有资格的剑子手很多,可是你却偏偏一定要请姜断弦来执刑。”因梦说:“本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嗯。”

“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本来是件很复杂的事,可是因梦只用几句话就说得很明白。

“姜断弦杀丁宁,丁家的人杀姜断弦,我不想让丁宁死得太快,我劫法场,风眼杀我,你杀风眼,大家死光,只有你依旧逍遥自在,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好极了。”因梦说:“只可惜你做错了一件事。”

她又补充。

“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天生就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说出来的话从无更改。”因梦说:“所以你算准我一定会去劫法场,也算准风眼一定不会放过我。”

她说:“可是你看错了一个人。”

慕容秋水忍不住问她:“我看错了谁?”

“姜断弦。”

慕容秋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还在笑的,然后笑容就渐渐的消失,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在一瞬间变为铁青僵硬。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实在不了解姜断弦这个人。

他只知道姜断弦是世袭的刑部执事,是个资深的刽子手,经验老到,落刀奇准。

他也知道姜断弦就是近十余年来江湖中最神秘可怕的刀客彭十三豆。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他对姜断弦这个人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外表的形象而已,而且只不过是一些很表面化的形象。

对于姜断弦这人内心的思想和内在的性格,他根本一无所知。

把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用为自己计划中最重要一个环节,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慕容秋水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可惜最后的一杯酒己被因梦饮尽。

因梦一直都在看着他,眼中那种讥消的笑意,就好像他在看别人时那种眼神一样。

他手中已被倒空的酒樽,也仿佛变得比倾满美酒更重得多。

他知道他一定犯下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一向都知道,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不管这个错误的大小都一样。

“你对姜断弦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慕容问因梦。

“我对他知道得并不多。”因梦说:“可是我至少知道的比你多一点。”

“哪一点?”

“我至少知道他绝不会杀丁宁。”

因梦说:“如果两人对刀,只要他有机会杀丁宁,必杀无疑,可是在今日这种情况下,他一刀斩落,斩的绝对不会是丁宁的头。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花景因梦用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把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实告诉慕容秋水。

“如果我算的不错,你就惨了。”她说:“不幸的是,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算错的,因为我已经把姜断弦这个人彻底研究过。”

慕容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他知道因梦并不是在恐吓他,如果丁宁真的能够不死,那么他就真的要惨了。

“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姜断弦是个多么自负的人,他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之后,大小数十战,只败过一次,就是败在丁宁的手下。”因梦说:“以他的性格怎么肯在这种情况下杀丁宁?”

她说:“如果他这一次救了丁宁,再安排时地与丁宁决一死战,就算再败一次也一样能博得天下英雄的佩服尊敬,否则他纵然能将丁宁立斩于刀下,别人也一样会对他耻笑辱骂。”

这一点慕容秋水也明白,有个性的江湖男儿,确实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确实是他的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韦好客却在冷笑。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姜断弦这一次很可能不会杀丁宁,可是我绝不相信今天有人能把丁宁救出法场。”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姜断弦不杀丁宁,丁宁今天还是死定了?”因梦问。

“是的。”韦好客的回答充满自信:“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他冷冷的接着说:“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看到了风眼。”

因梦叹了口气说:“是的,我看到了他,他老了很多。”

“虽然老了,却仍未死。”韦好客说:”只要他不死,丁宁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法场。”

慕容秋水的心情又比较好一点,他相信韦好客说的也不是假话。

以丁宁现在的体力随便派三、两个卫士就可以把他解决掉,根本用不着风眼出手。

有风眼在,当然更万无一失。

如果他不在,姜断弦如果想带丁宁走,也许还有机会,以姜断弦的武功,就算手里抱着一个人,卫士们也挡不住。

风眼却可以在任何一种情况中把他留下。

慕容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态度又变得极温柔优雅,微笑着对因梦说:“我知道你说的话不假,只可惜我算来算去还是算不出你的那位公子在哪一种情况下才能够活着离开法场。”

因梦也笑了,也用同样温柔优雅的笑容对慕容秋水说:“我也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只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打一个赌。”

“打什么赌?”

因梦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轻轻的放下酒杯,直视着慕容秋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赌丁宁现在已经活着离开了法场。”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三刻,就算姜断弦那一刀砍下时并没有砍断丁宁的人头,丁宁要活着离开法场还是难如登天。

无论任何人从任何角度去想,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慕容秋水也在直视着因梦,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赌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好赌的人,有一次只为了别人赌你绝不可能跟他的小老婆上床,你甚至不惜用你的两条腿作赌注。“因梦间慕容:“有没有这回事。”

“有。”

“你常常都赌得这么大,这一次我跟你赌小的,你一定会不高兴的。”因梦柔声说:“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不高兴?”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做出了一件让人很难想象到她会做出来的事。

她忽然掀起了她那件雪白的长裙,露出了她那双雪白的腿。

然后她才问慕容。

“你看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勉强可以比得上你的一条腿了?”

“你是不是想用你的两条腿赌我的一条腿?”

“是的。”

慕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消失,因为在它还没有消失前就已冻结僵硬。

他非常了解因梦,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一次她凭什么有把握敢断定丁宁能生离法场?

慕容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

“你究竟赌不赌?”因梦在催促:“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就已经知道结果。还赌什么?”

她说:“不管你赌不赌,我都要你立刻就回答我,在我数三的时候就回答我。”

她立刻就开始数,数得很快,慕容秋水却完全僵住。

他好赌,而且敢赌,他确信丁宁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可是“我赌了”这三个字,他硬是没法子从他嘴里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从因梦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件他从来不愿承认的事。

一一这个女人仿佛已经掌握了某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将他完全摧毁。

因梦的时限已到,“三”字已说出口,慕容却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只不过仿仿佛佛的好像听见一个人在很遥远的地方替他说了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我赌了。”

这三个字是韦好客说出来的。

“我赌了。”他用一种虽然有点嘶哑,但却非常坚定的声音说:“慕容不赌,我跟你赌了。”

对于这件事,他远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赌,当然是因为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输。



“请转身。”

姜断弦将这句话重复一次,丁宁终于转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脸色也如天色。

一一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他的亲人朋友情人?还是在想他的仇敌?是在想他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欢乐?还是在想他的痛苦悲伤和不幸?

一一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也许他的灵魂已经飞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经动了。

他反把握刀,横眩外推,正是他独门刀法的标准姿态,也是他独特的标志。

这一刀推出,人头立刻落地,从无幸免,也从无例外。

只有这一次——

这一次他的刀锋并没有推向丁宁的后颈,却以刀背去挑反绑在丁宁后背的金丝绞索。

他的臂斜抬,刀挑绞索,将丁宁的人也挑了起来,右肩上的肌肉突然纹起,全身的力量都已经在这一瞬间集中到他的右臂。

也就在这一瞬间,丁宁的人已经被这一挑之势带动得飞了出去,就像是一只风筝般飞了出去,飞过了监斩官的法案,越过烧煤的窑。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瞬间,窑上的烟囱口里,忽然飞出了一根长鞭,鞭梢毒蛇般卷住了丁宁的脚,把他硬拉入烟囱里。

烟囱不大,丁宁就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拉进去的,可是一没入烟囱,立刻就看不见了。

从姜断弦推刀到丁宁没入烟囱,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一眨眼之间所发生的。

然后才有惊怒叱声,然后才有人惊动拔刀。

姜断弦的刀出鞘,手把反转,横刀斜举,刀锋在阴冥的穹苍下看来更阴森肃杀可怖。

“请不要动。”姜断弦的声音比刀锋更冷。“谁动,谁死。”

有三个人动了,两个人扑向烧窑,一个人扑向姜断弦。

三声惨呼都很短促,因为惨呼声还没有完全呼出来,气就断了。

三个人从不同的方位扑出去,扑向两个不同的目标,却在一瞬间同时死于姜断弦的刀下。

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是不是让人很难想象

没有人动了,没有人还敢动,姜执事的刀法早已名动九城,亲眼看到后,才知道果然名下无虚,还有谁愿意送死?

只有一个人。

一直声色不动端坐不动的监斩官,现在却慢慢的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出去,走到距离姜断弦只有六、七尺才停下。

这种距离正好是他们这样的高手在一击间就能致人于死命的距离。

两个人互相凝视,虽然也和那些卫士们一样都没有动,可是情况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他们静立对峙,就好像箭在弓弦,一触即发,又好像两只对峙的野兽,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和杀机。

那些卫士看来却只不过像是一个个木偶而已。

天色忽然变得更阴暗,人的脸色看来也更阴暗。监斩宫凝视着姜断弦,轻轻的叹了口气。

“想不到这次我们又不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姜断弦说:“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一直到姜断弦和监斩官的决战之前,这件事从头到尾柳伴伴都亲眼目睹。

根据她以后对她一个密友的叙述,她的说法是这样子的。

一一她说的话当然要从她绞杀詹总管,进入地道之后开始。

“地道的尽头是个非常阴冷潮湿黑暗的地方,而且充满了一种烧焦了的气味。”伴伴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个烧煤的窑。”

她说。

“那个窑是用火砖砌成的,有两块砖之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挖出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看出去,外面就是法场。”

“这个法场虽然很简陋,可是警卫森严,法场上的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杀气腾腾的样子,如临大敌,尤其是那个监斩官,我这一辈子部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沉可怕的人,他走进法场的时候,连天色都好像变了。”

“他刚坐下丁宁就来了,看起来居然样子很好,好像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伴伴叹了口气:“丁宁这个人,就是这个佯子的,好像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一一其词若有憾焉,其实心乃喜之。

伴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听的人立刻就可以了解她对丁宁的感情。

“最后走入法场的是姜断弦,慕容秋水和韦好客居然都没有来。”

伴伴接着说下去。

“我想他们大概也不好意思眼见一个本来就是他们好朋友的人,头颅被砍下。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想不到的了。我作梦也想不到,姜断弦居然没有杀丁宁,反而用刀把他挑飞。就在这时候,牧羊儿忽然把他的长鞭从烟囱里飞卷出去,把丁宁从烟囱里卷了进来。”

姜断弦推刀和牧羊儿挥鞭,配合得真是好极了,就好像两个已经在一起练习过很多次。

听到这里的时候,她的朋友才问她:“然后呢?”

伴伴说:“然后牧羊儿就立刻要我拖着丁宁走出密道坐上詹总管的那辆马车,离开了法场。”

“那时候丁宁还被反绑住,功力也还没有恢复,脸色更难看。”伴伴说:“我了解他的心情,他宁愿落在姜断弦刀下,也不愿死在牧羊儿手里。”



丁宁心里的想法的确就是这样子。

一一姜断弦为什么不杀他?他多少还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可是他实在想不通姜断弦为什么要把他从那个方向挑出去?就好像已经很精确的计算过,特地要让他越过那个烟囱。

——难道他和牧羊儿是早就约好的了?难道他们对他还有更恶毒的计划。

丁宁心里不但混乱,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和屈辱。

像牧羊儿这种人,在他心目中,只不过是一堆渣滓而已。

可是现在他只有任凭这个渣滓摆布。

牧羊儿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在不停的吃吃的笑。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牧羊儿说:“你心里一定在猜想,不知道我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你?”

他得意的大笑:“你永远都猜不出的,因为你跟我不同,你是个好人,我却是个疯子,像我这种疯子做出来的事,你连作梦都想不到。”

他忽然一把揪住柳伴伴的头发,把她拖了过来。

“可是你只要看看这位小姐的样子,你多少总可以想象到一点了。”

丁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淫猥的疯子曾经对这个女该做过什么事,他连看都不忍去看她。”

伴伴的心几乎已经被撕裂了,为了丁宁,她不惜去做任何事,不惜牺牲一切,可是丁宁却好像根本不认得她这个人。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要用什么方法对付你。”牧羊儿说:“我要把你关在一间很舒服的小屋子里,每天喂你吃七、八斤诸油,把你养得像一条超级肥猪那么胖,胖得连肚子上的肥肉都可以一直垂落在地上。”

他又大笑,“那时候我就会好好的把你放出去了,让江湖中人都来看一看,风流潇洒的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丁宁连脊椎里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牧羊儿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能做得到,不管多卑鄙下流丑恶的事都做得到。

伴伴当然更明了这一点,她忽然扑过来,一口往牧羊儿后颈的血管咬了下去。

牧羊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巴掌打了出去。

他的手又瘦又小,就像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孩子,他连眼角都没有去膘伴伴一眼。

可是他一巴掌打出去,正好就打在伴伴嘴角上,伴伴被他这只小小的手打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大铁锤子锤了一下。

伴伴后来对她那位亲密的朋友说:“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想法,我想这一次我们真的完了,我和丁宁都完了,都糊里糊涂掉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世都不得超生。”

“后来呢?”她的朋友间:“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想不到的事?”

“后来发生的事,我的确没有想到,”伴伴说:“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奇迹就在那时候出现了。”

就在那时候,姜断弦忽然出现了。忽然出现在他们那辆马车里。

看见了姜断弦,牧羊儿就忽然变得像是一只羊,忽然就缩成了一团。

“你老人家要我做的事,现在我都己做到了。”牧羊儿对姜断弦说:“现在丁宁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你老人家的了。”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我从来不杀不是人的人,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后来呢?”

听到这里,那位亲密的朋友才间伴伴:“后来姜断弦是不是真的杀了牧羊儿?”

“当然是真的。”

伴伴说:“本来我根本没有看见姜断弦手上有刀,只看见他的手臂往外轻轻一推,牧羊儿的人就往车子外面飞了出去,等到他的人看不见之后,才看见有一股鲜血标了进来。”

她说:“后来我才知道,牧羊儿潜入法场,完全是姜断弦在幕后安排的。”伴伴说:“姜断弦知道丁宁的体力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纵然他不杀丁宁,丁宁也没法子逃出去。”

“所以他就安排了牧羊儿这条伏线,做丁宁的退路。”

“姜断弦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丁宁刺杀于他的刀下,在一场公公平平的决斗中,凭自己的武功,将丁宁刺杀于刀下。”

“在这次决斗之前,池不但要丁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牧羊儿既然知道了姜断弦的秘密,当然非死不可。”伴伴恨恨的说:“只可惜他只死了一次,我真恨不得他死一千次,一万次才好,”

她的朋友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明白花景因梦为什么不让丁宁死了。”这位朋友说:“她一定也跟你和牧羊儿一样,把丁宁恨得入骨,如果丁宁只死一次,她怎么能解得了恨?”

伴伴立刻就反驳:“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她的朋友问。

“我恨牧羊儿,和因梦恨丁宁是完全不一样的。”伴伴说:“我恨牧羊儿是真的恨。”

“因梦恨丁宁难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而是另外一种恨。”伴伴说:“因为我跟她一样也是女人,所以我才能了解这一点。”

“哪一点?”

“恨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恨总是和爱纠缠不清的;爱恨之间,相隔只不过一线而已,爱得太强烈,忽然间就会变为恨,恨得太强烈也可能忽然变成为爱。”

伴伴说:“因梦对丁宁的恨就是这一种。”

一个独坐在风铃下的寂寞女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浪子,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生出一点感情,那才是怪事。



就从姜断弦出现的那一刹那开始,江湖中有根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一直认为自己是坠入地狱的柳伴伴,忽然间就脱离了苦海。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

丁宁、风眼、韦好客、花景因梦、慕容秋水,甚至连姜断弦自己的命运也必将因此改变。

风眼让姜断弦离开法场只因为一句话:“今天你让我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必定来此相候,就算我死了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来。”姜断弦说:“如果你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也会替你做一件事。”他说:“你应该相信我一向言出必践。”

风眼毫不迟疑就回答:“我相信。”他说:“你去。”



丁宁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最少已经有一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有移动过。

姜断弦就坐在他对面,也和他同样安静沉默。

他们都是不出世的绝顶天才,对于刀的了解和热爱,近百年来,恐怕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们。

所以他们也是不能并容于当世的大敌,正如一山之中不容两虎并存。

可是在这段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好像完全没有敌意,反而有一种极深挚的了解和尊敬。

一一能让你的仇敌这么样对你,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至少先要学会尊敬自己。

先打破沉默的是姜断弦。他凝视着丁宁看了很久,才说:“你这次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身体的损伤也很重。”

“是的。”

“以你自己的估计,你大概需要多少时候才能完全复原?”

“你看呢?”丁宁反间。

“我希望不要超过三个月。”

“为什么?”

“因为我约了一个人在三个月后的今天了断一件事。”姜断弦说:“我希望先把我们之间的恩怨在那一天之前解决。”

丁宁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我知道你约的是谁。”丁宁说:“你约的一定就是刚才那位监斩官。”

“我约他,当然是为了你,可是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丁宁沉默。

“花景因梦这么样恨你,当然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花错是被你杀了的。”姜断弦说:“我想不到你一直都没有辩说。”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想不到。”丁宁说:“我想不到这一次你居然没杀我。”

姜断弦也默然等着丁宁说下去。

“依你的性格,本来是绝不会在对方完全无法反抗时,杀死一个曾经击败过你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明白。”丁宁说。

丁宁说:“可是你如果杀了我,天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杀花错不是我而是你,花景因梦也绝不会找你复仇。”

他说:“你当然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旧的仇敌。”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怕她,所以我才不能杀你。”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事是死也不敢做出来,有些话是死也不肯说出口的。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我做的,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我做的又何妨。

这种人的骨头当然其硬无比,丁宁无疑就是这种人。

姜断弦说:“你宁愿结下她这种可怕的仇敌,你所忍受的折磨,已经到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但你却还是没有分辩一个字。”

他替丁宁解释。

“因为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说出花错并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岂非就好像在向花景因梦求饶一样,像你这种人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我怎么能杀。”

丁宁忽然用一种很特别的态度笑了笑。

“你错了。”他说:“这次你实在大错特错。”

“错在哪里。”

“我没有说出这件事的真象,只因为花景因梦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丁宁说:“我替你去赴约之后,她就在一刹那间把我制住,我就没法子再开口说一个字。”

姜断弦的脸绷紧然后就忽然有一样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一一在他那张永远如冰雪般严岩石般冷峻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如沐春斜阳般的笑容。

“我没有错,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错你。”

“哦?”

“你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该说的话死也不说,要说的话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要说出来。”姜断弦说:“从古至今无人不死,我这一生活得已足够,如果死在你的刀下,我死而无怨。”

丁宁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也一样。”

两个人又互相沉默了很久,姜断弦才说:“我也相信你的体力在三十月之内一定能复原,所以我已经决定在这里陪你八十天。”

“你要在这里陪我?”丁宁有一点惊讶:“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

“谁?”

“花景因梦。”

姜断弦解释:“这里虽然是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隐秘地方,可是我相信花景因梦还是很快就会找来的,我相信她这一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你,说不定现在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丁宁无语。

“可是如果我在这里,就算她找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出手的。”姜断弦说:“我想她一定不愿再见到我。”

一一那一次在风吕屋内发生的事,对因梦来说当然是件很不愉快的回忆。

丁宁终于点头。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留下来,谁也不能赶你走。”

“可是你的起居饮食,还是需要别人照顾。”姜断弦说:“我当然没法子照顾你,所以我已经另外替你找了一个人。”

丁宁转过头,就看见了伴伴。

一一姜断弦为什么要这个女人来照顾我,难道她认得我,我为什么完全认不出她。



天已经黑了。

风眼静静的坐在黑暗中,已经等了很久,才看见花景因梦提着一盏白纱宫灯,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这个亭子走了过来。

在朦胧的灯光下,在凄迷的夜色中,她看来还是像多年前那样苗条那样年轻。

她看到风眼时,也没有那种已经离别多年的拘束和陌生,只是浅浅一笑。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梦说:“因为我一定要等到拿到赌注时才能来。”

“什么赌注?”

“一个小小的赌注,我跟韦好客小小的打了一个赌。”因梦说:“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因梦叹了口气:“我赢来的东西,其实连一文都不值。”她好像觉得很不满意的样子:“我只不过赢了韦好客的一条腿而已。”

对别人来说,一条已经被砍断的腿确实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可是对那个断腿的入来说呢,

“我一直认为韦好客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愚蠢得多。”风眼的词色依就很冷漠:“他不该跟你赌的。”

“可是这一次他本来以为自己有稳赢不输的把握。”因梦说:“他从未想到丁宁能活着离开法场。”

“你呢?”

因梦笑了笑:“你一向很了解我,如果我没有十分胜算,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莫非你早已知道丁宁能脱走?”。

“四天之前,就已经有人把丁宁这次脱逃的计划泄露给我了。”因梦说。

“是谁泄露给你的?”

“是牧羊儿。”

“他怎么会知道姜断弦的秘密?”

“因为他本来就是姜断弦安排好的一着棋,连煤场的管事老詹都是姜断弦安排的。”因梦说:“丁宁的身子被挑起时,恰巧越过烟囱,它的力量方向和角度,姜断弦当然也早已计算过。”

风眼冷冷的说:“想不到姜断弦也是个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只可惜他还是没想到牧羊儿会把这个秘密出卖给我。”

“也许他早已想到了。”风眼的声音更冷淡:“牧羊儿的尸体已经被人像野狗般丢在乱坟堆里。”

“你呢?”因梦问风眼:“我不信你没有发现烧窑里有人。”

“我也不信。”

“那么你为什么不揭穿。”

“因为我一直认为窑里的人是你。”风眼说:“直等我接到你要人转交给我,约我在此相见的那张纸条子,我才知道你当时不在法场。”

“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的。”

风眼说:“‘只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不在法场,就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他说:“你果然有。”

因梦又笑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了解我,”她说:“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点不了解你了。”

“哦?”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让姜断弦走。”

风眼转过头遥眺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姜断弦如果要走,世上有准能阻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没有。”

宫灯已经熄了,是被因梦吹熄的,夜色青寒如水,人静如夜。

静良久,因梦才悠悠的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不见了,当初我离开你的时候,虽然是情不得已,你一定还是会很生气的。”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是现在已经事隔多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原谅我。”

风眼的脸色看来也好像是水一样,冷如水。

水的特性,就是有多重的面貌,多重的变化,就好像一个多变的女人一样,就好像花景因梦一样。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我也不求别的。”因梦说:“我只求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只要你有一点可能追查出丁宁的藏身处,姜断弦就一定会留在那里保护丁宁。”

“我也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因梦说:“他总认为我有点怕他,总认为只要有他在那里,我就不敢出手了。”

“其实呢?”

因梦又嫣然一笑:“其实情况好像也是这样子的,我好像实在有点怕他。“

风眼冷冷的说:“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我承认。”

“你是不是要我去对付姜断弦,好让你去把丁宁劫走?”风眼说。

“是的。”

因梦凝视着风眼。

“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大多了,我只求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的一次。”她的眼中充满柔情:“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天色更暗。

风眼石像般静坐不动,谁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的确从未拒绝过因梦的要求。

风眼冷冷的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纹,却又笑得那么阴寒尖冷,仿佛刀锋。

“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说的,你约我来,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他说:“现在我甚至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

因梦好像觉得非常惊讶:“你真的知道?”

“现在丁宁的功力还没有恢复,姜断弦救人救彻,一定会替他找一个很隐秘的静养处。”风眼说:“可是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了。”

“这个地方既然如此隐秘,我怎么会知道?”花景因梦故意问。

“牧羊儿既然已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你,当然也会把他带着丁宁从法场逃窜的秘道出口告诉你。”风眼说:“你既然知道出口处,当然就有法子追踪丁宁。”

因梦嫣然。

“你真的太高估我了。”她说:“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子的。”

“我能想到这一点,姜断弦也可能同样会想到。”风眼说:“在他与丁宁决战之前,他绝不容任何人伤及丁宁毫发。”

因梦叹了口气:“想不到你非但了解我,还能够这么样了解姜断弦。”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这一次呢?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对我有什么目的。”风眼说:“我只不过尽我所能来帮助你。”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远方。

“直到你不告而别的那一天,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以后……”

因梦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知道以后你一定听到过很多有关我的事,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找我报复,”她的声音更温柔:“可见你并没有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风眼说:“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一次呢?”

“这一次就不同了,”风眼说:“此时已非彼时,往事都已过去,是非恩怨俱忘。”

他的声音更遥远,他的人已往远方的黑暗走过去。

因梦急着问:“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一次,你难道要拒绝:我?”

“是的,”风眼淡淡的说:“对我来说,一生中被人利用一次已足够。”



伴伴捧着个很大的托盘走进来,托盘上只有一锅清粥,几、样小菜,没有酒。

姜断弦无饭不酒,丁宁现在却不能喝,这是她为丁宁准备的,她根本忘了姜断弦。

除了丁宁外,她心里根本没有别人。

可是丁宁看见她那种眼色,却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伴伴咬住嘴唇,垂下头,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就好像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眼泪的味道有时竟然会像鲜血一样。

“这位姑娘,你的嘴上是不是在流血?”她仿佛听见丁宁在问,却又不知道是不是他在问。

她只知道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她自己小屋里的床上,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枕头。

这时候婪断弦正问自己:“多情总是使人愁,无情的入呢?无情的人心里是个是永远都没有忧愁痛苦?无情的人是个是活得比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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