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阳光”说“我本来还以为是你。”

小方更吃惊。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阳光”又问:“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谁呢?”

这问题就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了。

死人的脸色已黑看来好像是中了毒——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为什么要毒死他们?是不是为了帮小方和“阳光”解除这一次危机?这队伍里怎么会有他们的帮手?

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

小方和“阳光”正在惊异路旁的黑石后己出现了四五十个人。

四五十个带着箭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有汉人有藏人有苗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箭有长弓大箭有机簧硬弯还有苗人猎兽用的吹箭。

谁也没法子一眼就能将这些箭的种类分辨出来但是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每种箭都能制人死命!

这里是山路最险的一环如果有人一声令下乱箭齐纵然是卜鹰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很难闯得过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次他和“阳光”的机会实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无声箭无声人也无声他们好像也在等等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经看见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用那双充满讥消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是一只猫看着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这次他们是绝对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从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吕三属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谨慎怎么会在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身份时就把他们送到他的队伍去?

花不拉忽然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

“那么你们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问“回谁的家?”

“当然是你们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现在你们总算知道出外寸步难还是回家的好。”

小方更惊讶。

他根本听不懂花不拉在说什么他们现在根本已经没有家。

小方不懂“阳光”也不懂。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默认”就是“答应”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不听话的只不过我这人做事一向特别小心对你们有一点不太放心。”

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着道:“如果你们肯先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打上三个死结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强调:“一定要打死结。我的眼睛特别好你们瞒不过我的。”

“然后呢?”小方故意问。

“然后我当然就会好好地送你们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脸:“如果我数到‘三’字你们还不动手我就只好把你们的死尸送回去了。”

花不拉真的立刻就开始在数。

他虽然板着脸眼里却充满了那种残酷而讥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自己动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们好好地送走。

他这么样说只不过是要对某一个人作某种交代而已。

其实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看着乱箭齐、血肉横飞看着一根根各式各样的弩箭打进他们的面目血肉骨节里再把他们的死尸送回去。

他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他们绝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的。

只数到“二”字只听“格”的一声响已经有一排弯箭射了出来。

一排连环肾三枝箭同时出打的竟不是“阳光”和小方。

“叮”的一声三枝箭同时打在对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一个人忽然从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头颅被摔得粉碎却没有惨呼声出因为他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怪呼声是在跌下之后出来的是别人出来的。

岩石上忽然闪起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飞动如闪电怪呼声连绵不绝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阳光”失声而呼:“班察巴那!”

来救他们的当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还有谁?

花不拉脸色惨变小方已如疾风般扑上去花不拉大喝一声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条沉重的铁鞭挟带劲风挥下。

小方只有暂时后退闪避。花不拉掌中铁鞭连环飞舞后不但占尽地利也抢了先机。

岩石上的箭手还没有死光还有弩箭射出。‘阳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扑时花不拉手里飞舞的铁鞭忽然垂下就像条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脸色忽然扭曲亮的眼睛忽然变成死灰色也像是条毒蛇忽然被人斩断了七寸。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惊讶。

小方也在看着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满惊讶因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样东西穿了出来。

一样亮的东西一截亮的剑尖。

一柄剑从他背后刺入前胸穿出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剑尖还在滴血时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个人站在花不拉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剑就是刚才在片刻间刺杀数十箭手的剑也就是一剑穿透花不拉心脏的剑。

这个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里提着剑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这个人是谁?

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谁会来救小方和“阳光”?

他手里怎么会有小方的“魔眼”。

卜鹰?

是不是卜鹰终于出现了?

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时小方的确这么样想过这想法使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可惜他又想错了。

这个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而是个他从未想到会来救他们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赵群那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连付出二十五两银子时一双手都会紧张得抖的人。

现在他的手却比磐石还稳定。

他的手里握着剑握着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闪动着神秘而妖异的寒光他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规矩老实的人了他身上散出的杀气甚至比“魔眼”的剑气更可怕。

“你究竟是谁?”小方问。

“是个杀人的人也是个救人的人。”

赵群道:“杀的是别人救的是你。”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你。”赵群道“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死的”

小方又问:“他们要杀的是谁?”

“是我。”

赵群的回答令人不能不惊讶“他们本来要杀的人就是我。”

小方怔住。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赵群已转过身。

“你跟我来。”

他说“我带你喝酒去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

小方虽然也觉得很需要喝一杯:“但是现在好像还不到应该喝酒的时候。”

“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话要问我我也有话要说。”

赵群道:“但是我有很多话都要等到喝了酒之后才能说得出。”

转过前面的山坳谷地里有个小小的山村。山民淳朴温厚可是他们用麦杆酿的酒喝到嘴里时却像是一团烈火。

他们喝酒的地方并不是牧童可以遥指的杏花村只不过是个贫苦的樵户人家而已如果有过路的旅人来买酒喝他们的孩子在过年时就可以穿上条新棉裤了。

主人用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捧出个瓦罐用小方听不懂的语言对赵群说了些话就带着妻儿走了将三间小小的石屋留给他们的贵客。

小方忍不住问:“刚才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这种酒叫‘斧头’只有男子汉才能喝。”

赵群微笑道:“他说他看得出我们是男子汉所以才拿这种酒给我们喝。”

他带着笑间小方:“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

小方明白:“他这么说大概是希望我们付钱时也像个男子汉。”

屋子的四壁都是用石块砌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石头火炉上烧着一锅兔肉一大块木柴正烧得劈拍响屋子里充满了肉香和松香。

女人不在这间屋子里。

“阳光”中了箭中箭的地方是在男人不能看见的地方。

赵胡氏带她到后面一间小屋里用男人喝的烈酒替她洗涤伤口疼得她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但是她并没有漏掉外面那问屋里的男人们说的每一句话。

三碗“斧头”下肚酒意已冲上了头顶。

先开口的是小方他问赵群:“你说他们本来要杀的是你?”

“是。”

“你知道他们是谁?”

“有些是吕三的人。”

赵群立刻回答“花不拉也收了吕三的银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去报讯带了吕三的人来。”

“来杀你?”小方问“为什么要来救我?”

赵群回答得非常轻松无论谁喝了这种酒之后说话都不会再有顾忌。

“因为我本来也是他的人而且是他非常信任的一个人。”

赵群道:“但是我却带着他最宠爱的一个女人私奔了。”

小方终于渐渐明白。

“一个女人”当然就是赵胡氏她本来就是个少见的尤物小方随时都可以想出很多吕三为什么舍不得放她走的理由来。

赵群肯不顾一切冒险带她私奔理由也同样充分小方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会为她这么做的。

何况他们本来就比较相配至少比她跟吕三相配得多。

这一点小方可以原谅他们。

赵群看着他眼中却有歉意:“我本来并不想连累你们的。”

他说得很诚恳:“但是我知道吕三已经买通花不拉已经怀疑我们很可能混在这个商队里。”

“所以你就故意将那只金手塞进我们的包袱里让花不拉怀疑我们。”

赵群道:“可是我并不是想害你。”

“不是。”

“我这么做只不过想转移他们的目标让他们集中力量对付你们。”

赵群道:“这样我才有比较好的机会出手。”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赵群这种做法的确很聪明。

赵群又解释:“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你们受害所以我们才会替你杀了钱通和钱明。”

“钱通?钱明?”

小方问:“他们就是今天下午跟我们同车的那对父子?”

“是的。”

赵群又道:“他们都是三宝堂属下的人父子两人都精通于暗器而且是毒药暗器所以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们。”

“同样方法?”

小方问“下毒?”

“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赵群说道:“就因为他们是这种人所以苏苏才出手。”

“苏苏”当然就是赵胡氏小方从未想到下毒的竟是她。

能够让两个精于毒药暗器的老江湖在不知不觉间中毒而死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小方又问:“用的是什么法子?”

“就是在中午我们跟他们换车的时候。”

赵群道:“我们也分了一点路菜给他们看着他们吃了下去。”

他微笑:“我们所准备的路菜有很多种。”

毒就在路菜里钱通父子在中午时就已吃了有毒的路菜直到黄昏前毒性才作。

“她早已算好了他们一定要等到入山之后才出手所以也早就算好毒性作的时刻。”

小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她算得真准。”

“在这方面她的确可以算是高手。”

赵群的声音里充满骄傲“其实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可以算是高手。”

他在为他的女人骄傲她也的确是个值得别人为她骄傲的女人。

可是一个男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幸福?

小方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这世界上悲惨的事已够多何况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仍不愿别人受到伤害。

小方很想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没有间。

他的“魔眼”就悬挂在赵群腰畔他也没有问赵群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多年前他得到这柄剑时他也像其他学剑的少年一样将这柄剑看得比初恋的情人更珍贵甚至还想在剑柄上刻字为铭: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已变了已渐渐现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远比一柄剑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问有仇无”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鹰只希望能做一个恩仇了了问心无愧的平凡人。

他的鬓边虽然还没有白可是心境已微迫中年了。

赵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却还是一直都在眼光的的地盯着小方:“我知道你本来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来绝不叫赵群。”

他说:“可是我一直没有问你是谁。”

“我也没有问。”

小方淡淡他说:“我们天涯沦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东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大多。”

“这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有很多不愿别人知道的隐痛和秘密?”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赵群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叹息着道:“只可惜我已隐约有一点知道了。”

“哦?”

“他们在那山道上对你突袭、逼着要你回家去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想到他们是找错人了。”

赵群问:“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

他替小方回答了这问题:“你不说只因为你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赵群喝干了杯中酒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拔剑。

剑光森寒那一只“魔眼”仿佛不停地在眨动仿佛已认出了它的旧主人。

赵群轻抚剑锋。

“你也练剑。”

他凝视着掌中剑“你应该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是好剑。”

“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赵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这柄剑本来不是我的五天前还不是。”

赵群忽又抬头盯着小方:“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小方就问:“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

赵群道:“那个死人就是剑的旧主姓方是吕三的死敌我也是吕三派去围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时我已跟苏苏商议好乘那次行动的机会脱离吕三所以我就带走了这柄剑。”

小方静静地听着完全没有反应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赵群却还是盯着他一双本来已有血丝的醉眼仿佛忽然变得很清醒忽然问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这柄剑还给你?”

“还给我?”

小方反问:“为什么要还给我?”

“因为我知道这柄剑的旧主人小方还没有死。”

赵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个人并不是小方。”

“哦?”

“因为那个人的手上并没有练过剑的痕迹。”

赵群道:“不但我看出一这了点别人也看出来了。”

“哦?”

赵群忽然挥剑用剑锋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J

剑锋就在喉结前一寸剑气刺人毛孔如尖针。

小方却还是没有反应。

他脸上的肌肤已被“光阴”侵蚀本来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赵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汉!”

他的手腕一翻剑锋回转“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然后他就从腰畔摘下了这柄利剑的鞘用双手送到小方面前:“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这柄剑送给你。”

“为什么?”小方终于问。

“因为你是条好汉。”

赵群道:“只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才配用这把剑。”

他的态度真诚坦率他是真心要把这柄剑送给小方小方却没有伸手去接。

虽然他已经被这个人的义气所感动却还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这柄剑。”

“为什么?”

小方的理由很绝:

“因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会把这柄剑送给你的就算你还给了我我也一样会送给你。”

他说:“我们又何必送来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凭什么要你送我这么样一柄利器?”

赵群也笑了:“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剑举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还没有举杯脸色突然变了。

刚才剑锋已在他咽喉他连眼都没有眨。

可是现在他连那张已被“光阴”侵蚀的脸都已扭曲变形就好像有一柄虽然看不见却比“魔眼”更锋利的利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脏里。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一阵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歌声: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歌声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男子汉的悲怆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喷张的豪气在这远离红尘的山村里在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来是什么滋味?

小方忽然抛下酒杯跃起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听见这歌声他都会抛开一切冲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块砌成的形状古朴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户灯火都已熄灭远处的山坡上却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歌声就是从那边山坡上传来的。

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啪响配合着悲伦的歌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心碎时的声立曰。

一个人独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将空歌声也渐渐消沉。

看见这堆火看见这个人小方的心也变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犹未醉酒已将尽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小方已有多年未曾流泪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泪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阳光”也追上来紧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声音在颤抖“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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